「嘻……」


    「公主!妳真的不吃?」


    十二歲的小宮女看著眼前紅豔鮮嫩的荔枝,一臉受寵若驚、不可置信。


    「那是貴妃娘娘特地賜給公主您的耶!您真的……真的要賞給奴婢吃?」


    這可是皇上命人從南方快馬運來給貴妃娘娘吃的珍貴荔枝,她怎配有如此福分享用這樣的珍品呢?她隻是個小宮女而已……


    「公主,這萬一讓皇上知道了……」


    「不會的,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說出去,就沒人會知道啦,嘻……靈巧姊姊,你還是趁新鮮趕快吃掉吧……嘻……」同樣是十二歲的小公主,看似認真埋首書本,實正掩嘴偷笑著。就算是黃金般珍貴的新鮮荔枝,也引不起她半點興趣。


    「公主,您別再喊奴婢我姊姊了,這……」


    「你本來就比我大三天啊,叫聲姊姊也是應該的。」


    小公主從書本堆中抬起頭,靈動的雙眼如天邊一弦新月,笑彎彎的。


    小宮女看著小公主眼底藏不住的欣喜,也笑了。


    「公主,從奴婢服侍您開始,還是第一次看您這麽開心呢,有什麽事嗎?」


    「嘻……我告訴你哦……」小公主眉開眼笑的,再憋不住了。「皇上已經答應了……」


    「嗯嗯……」小宮女點點頭,湊上前認真傾聽。「答應什麽?」


    「答應讓我破例進國子監念書了!」


    「真的?!」小宮女睜大眼,訝然。


    「真的!」小公主展開雙臂。「趕快恭喜我吧!」


    小宮女衝上前拉住小公主。此刻,兩個小女孩完全沒有主仆之分,忘形地抱在一起,上上下下跳啊跳的,欣喜若狂。


    「公主您這兩年來這麽努力苦讀,終於有收獲了!」小宮女真心替主子感到高興。可是過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麽,覺得疑惑。「可是不對啊,為什麽是進國子監念書呢?」


    畢竟,以公主尊貴的皇族近親身分,應該進門下省的「弘文館」或是皇太子宮的「祟文館」才對啊!怎麽反而會去聚集了許多來自諸邦各國留學生的「國子監」呢?


    「是我要求皇上的!」小公主笑靨如花。「因為國子監裏有一個很特別的人。」


    「誰?」


    「一個老是穿著紫衣的人。」小公主臉紅了呢!


    「紫衣……」誰啊?小宮女偏著頭,怎麽都想不通,始終待在宮裏念書的公主會認識誰呢?


    「對了,靈巧姊姊你也要趕快準備準備哦!」


    「準備什麽?」


    「你要一起伴讀啊!」


    「我?」小宮女大驚失色。


    「這是皇上特許的哦!很棒對不對?我們兩個一起進國子監念書!」小公主兀自沈浸在歡喜之中,伸手拿了顆荔枝,輕哼著歌,開始剝皮。


    小宮女早已被嚇得臉色發白。「公主我我……我不行啦……唔唔!」


    冷不防一顆剝好的荔枝忽然被塞進嘴裏,小宮女被那甘甜清香的汁液嗆得說不出話來。


    「來,我替你把風,快吃哦!」


    小公主笑眯眯的,再替小宮女剝一顆荔枝。想到即將可以見到的人,更開心了。


    「公主……」


    如北風般冷冽懾入的紫色身影,快速旋近「雪閣」,來到他唯一的目的地。


    昔東浚佇立床畔,定定盯著床上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比起上回他見到她時,她的氣色更差了──而且更瘦!


    活像是特地從貧民窟裏爬出來嚇人似的……


    昔東浚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剛撿到她時,他原以為這世上再不會有人的臉孔比她更無血色的了,沒想到她竟然可以讓它更慘白。


    還白到發紫!


    若不是她胸口還微微起伏,他真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呢!


    昔東浚握著拳,死盯著仍在昏迷的她。先前在雪地裏看她發抖時,以及弄傷她手臂時,那種複雜的感覺又湧上來了。他越是看她,就越覺得她病弱的模樣……


    真是……


    該死的……


    礙、眼、極、了!


    昔東浚在床緣邊坐下,俯下身靠近她,眯著眼,仔仔細細打量那張「萬分礙眼」的病容──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


    昔東浚蹙起眉,表情冷得嚇人。該死的,他怎會一直沒發現?!


    她的長相……似乎……並不真的那麽「陌生」?!仿佛……他曾在哪兒見過她?!


    她……她問我……為什麽要吃飯?


    倏地,阿沅說的話竄進昔東浚的腦海中。


    那公子哥常常花銀子請客,為的隻是觀察人們吃飯的模樣,想知道人們為什麽吃飯……


    接著冒出來的,是在樂食樓裏聽到的一段話。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吃飯?


    然後,是久遠的、已被時間掩埋了的──一個娃兒稚嫩的說話聲。


    某段模糊的記憶隱隱浮現……


    昔東浚緊瞅著她,努力思索著。難道,這就是他開始覺得她眼熟的原因?


    不對!


    多年前,他確實遇過一個纏人的小鬼,可是他現在連那娃兒長得啥模樣都完全沒有印象,這真是他覺得眼熟的原因嗎?


    還是……他曾在別的地方見過她?


    昔東浚不太確定,畢竟,他平常就鮮少注意身旁那些不相幹的人、事、物,更遑論一個女孩兒的麵容了,他根本不會留心注意。


    「真是,我在做什麽啊?!」他咬牙道。


    她喪失了記憶,且正昏迷著!而他卻為一個想不出答案,也問不出答案的事情惱著,搞得自己心浮氣躁,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思及此,昔東浚又低咒了一句。


    他的聲音對她恍若是一道魔咒。隻見食樂長睫微顫,似有蘇醒的跡象,須臾,她果然緩緩睜開雙眼,望向籠罩在眼前的巨大陰影。


    「昔……昔大哥?!」她沙啞道,眨眨羽睫,有點不敢相信。


    才一張開眼,即見到心中想見的人,她好開心,隻是,他的臉靠得好近好近,害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昔大哥……你在看什麽?」為什麽靠那麽近?


    「你的鼻子看來好多了。」昔東浚麵不改色道,緩緩拉開與她的距離。


    食樂掙紮著坐起身,知道他是來關心她的,讓她好生感動,隻是,他看來臉色不太好呢!是不是病了?


    「昔大哥……你的臉……怎麽紫紫的?」而且,他又皺眉了。


    聞言,昔東浚的麵色更加鐵青。


    他竟然被一個臉色發「紫」到可以開染房的人批評臉色,這真是太荒謬了!


    昔東浚站起身,離開床邊。「看來,你雖然餓昏了過去,但說話的力氣顯然還是有的。」隻是聲音粗啞得嚇人。


    他倒了杯水,遞給她。


    「謝謝。」食樂直覺伸出受傷的右手想接水,但隨即發現不對,連忙換上左手接過水,一口氣飲盡。


    昔東浚見她狂飲的模樣,不發一語又倒一杯給她。她同樣乖乖接過,一口氣喝光。


    「看來你還不是無可救藥嘛!」昔東浚放下水杯,在桌前坐下。桌上還擺著阿沅先前端來的飯菜。


    「什麽意思?」她不解,虛弱地下了床。


    「在你接連著做出想凍死和餓死自己的行為之後,幸好,你還沒有蠢到想渴死你自己。」昔東浚左眉微挑,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他對上食樂純真的雙瞳,意外露出一抹無比「和善」的微笑。


    食樂僵住,整個人貼靠在床邊,不敢上前靠近他,她戰戰兢兢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昔大哥……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笑容極暖,聲音極冷。


    昔東浚眉峰挑得更高了,嘴角更加上揚。沒錯,他沒有皺眉,而是微笑!


    「你……你有。」小小聲的。


    「我沒有!」他的笑意更濃了,這女人的眼睛有問題嗎?他明明在笑,她幹麽一副好象他準備宰人的模樣!


    「有……你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


    「哦?我生氣的時候是怎樣?」


    食樂緊張地吞吞口水,以手指輕挑自己的眉梢,不假思索地說出他的習性。


    「像這樣,左眉會先挑一下,然後出現像現在這樣的笑容,這就表示你真的生氣了。」


    昔東浚的笑容瞬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


    連他自己都未曾去注意過的細節,她怎能說得如此篤定?


    「你怎麽知道的?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食樂搖搖頭,自己也疑惑萬分。「對啊……我為什麽會知道?」她什麽都沒有想起來,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清楚這點,但,她就是知道嗬!


    昔東浚瞅著她,不想承認如她所言,他心底確實有壓抑不住的火氣。


    「過來!」他的聲音如雪地裏的石頭,又冷又硬。


    食樂打個顫,怯怯地依言走近,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靜靜凝視他。


    「你為什麽不吃飯?」


    「為什麽……一定要吃飯?」她反射性回間著。


    此時此刻昔東浚分外覺得她的反問刺耳極了,他幾乎就要相信她就是多年前他在「樂食樓」曾經碰上的那個小鬼了。畢竟,這世上有幾個人會執著於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深吸口氣,他捺住性子,道:「不吃飯?你是打算餓死自己嗎?」


    「我沒有要餓死自己啊……我隻是一直提不起勁吃飯……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她好無辜說道。雖然不吃飯讓她身體不適,但不知為何,她就是無法勉強自己去吃飯。


    「這就是打算餓死自己的行為!難道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昔東浚略帶火氣的話,讓食樂怔忡了一下,然後,她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感動。


    「總覺得……好象也有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如果你老是問這種蠢問題、做這種蠢事,我相信絕對會有很多人對你說這樣的話!」他嚴正道。明天長安城內所有的新羅人就要準備離開了,需要他指揮打點的事還很多,真不知他為何就是無法漠視她不吃飯這件事,寧願選擇在這裏陪她廢話耗時間。


    「現在,安靜吃飯!」他命令。


    「真的……一定要吃嗎?」這次,她並沒有完全順從。


    「在我踏出房門前,吃完它!」


    食樂看看昔東浚,又看看眼前的飯菜,真的好為難,盡管已經頭昏沒體力,可她真的一點食欲都沒有。


    「呃……你也知道,我右手受傷了,拿筷子不方便……」她開始找借口拖延。「雖然我知道不吃飯會死……可是……唔唔!」


    冷不防一口飯菜霸氣地塞進食樂嘴裏,成功堵住所有推托的話語。


    「吃飯,別說話!」昔東浚耐心宣告用盡,不想看她餓死自己,也不想再聽她廢話,這是最快,最省事的方法。


    食樂滿口飯菜,優楞楞地望著昔東浚,被他喂飯的舉動深深震撼住,完全忘了要有反應。


    「吃飯要咀嚼,然後吞下肚,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他像個老媽子般提醒道。


    忽然,食樂衝著他傻傻笑著,緊接著,眼淚就像是黃河大水般,潰堤泛濫。


    「你你……你搞什麽啊?」


    昔東浚大驚,生平第一次,冷靜自持的他竟然說話結巴了!


    食樂忍不住笑出,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奔流著。


    「你現在到底是哭還是笑?」


    昔東浚覺得眼前的景況簡直荒謬至極!難不成他強逼她吃飯的行為,終於逼瘋了她?!


    他承認,他現在吃驚的程度絕對遠勝過他不小心拉傷她手臂的當時。


    食樂抹了抹頰上的淚,咬了兩下嘴裏的飯菜,才模模糊糊、又哭又笑地說道:「昔大哥……你知道嗎?我剛才真的好高興……真的!」


    這淚流滿麵的模樣算是高興嗎?還真看不出來!昔東浚揚揚眉,不置可否,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這幾天,我一直拚命的想、努力的想,就是想要憶起我自己、我的家人,還有我到底是如何認識你的,但是,無論我怎麽回想,就是一點感覺和印象都沒有……」食樂哽咽著吞下嘴裏的飯菜,對昔東浚綻放滿足笑靨的同時,新的淚水又湧了上來。「可是剛才那一刻,我突然非常確定一件事。」


    「什麽事?」


    「我確定我們曾經像這樣同桌吃過飯。」


    「哦?」


    「而且,你也曾像剛才那樣喂我吃過飯。」


    聞言,昔東浚震驚。除了她之外,他這輩子隻喂過一個人吃飯。而且同樣也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


    難道……她真是那個小鬼?


    可能嗎?


    「雖然我並沒有真的想起什麽,可是這感覺是真的,我非常確定我跟你一起吃過飯!」她有些激動!這是她「迷失」以來,第一次對一件事有這麽強烈的感覺,而她相信這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昔東浚點點頭,乘機塞了一口飯菜到她嘴裏,說道:「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跟我同桌吃過飯,而且是我心裏認為的『那個人』,那麽,我想就不難有線索找到你的家人了。」


    「真的嗎?我這樣說,你就知道我是誰了?」食樂驚喜道,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又吞下第二口飯菜。


    昔東浚似笑非笑,再塞第三口。「我是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我想『樂食樓』的老板可能會知道。」


    「樂食樓……」她一邊咀嚼、一邊認真想著。


    「如果走運的話,或許在明天離開長安之前,你就可以找到你的家人了。」


    「你要離開這裏?明天?」


    食樂呆住,小嘴微張。昔東浚逮住機會又喂了第四口。


    「為什麽?」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叛軍安祿山就要攻進城了,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須離開。」


    「好好的,為什麽要攻城呢?」


    食樂揪著心口,突然覺得一陣莫名心驚。聽到叛軍攻城這件事,她不是慌亂害怕,而是不安──一種生離死別的不安。比她忘了自己的感覺還要可怕!


    「皇上呢?皇上不管嗎?」她急問。


    「目前這局勢,我看他也無力挽救什麽。」昔東浚就事論事,同樣也擔心百姓安危。


    「怎會這樣?」食樂喃喃道,心隱隱作痛著。


    淚,也控製不住了。


    「別又哭了!」昔東浚蹙眉,不悅見到她的眼淚。「至少吃完飯前,不準哭!」


    食樂吸了吸鼻子,就是止不住抽噎。比起之前的又哭又笑,她現在的淚有著濃濃的哀傷。為什麽?


    昔東浚細細觀察她的反應,想了解她的心思。


    打她一出現開始,她總是對他笑!


    不管身體狀況多差,她總是笑!


    就算哭了,她仍不忘帶著笑!


    像現在這樣夾著心痛的淚水,他是第一次瞧見,這令他……很不安?!


    而且心疼!


    昔東浚壓抑著心中被強烈勾起的情緒,喂上第五口。


    「吃飯,別哭。」第一次,他的聲音是柔軟的。


    食樂抹去淚,乖乖張口吃飯。


    兩人沒再開口說話,隻是各自沉默著。


    看著食樂強忍淚水勉強吃飯的模樣,昔東浚不由得又心煩意亂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了,她明明聽了自己的話,努力不掉淚,也乖乖吃飯,他到底還煩些什麽、惱些什麽?


    「昔大哥……」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輕喚。


    「嗯?」


    「謝謝你。」


    「謝什麽?」口氣又恢複了慣有的冷沉。


    「謝謝你對我好。」


    「我對你並不好,我讓你撞腫了鼻子,還拉傷了你的手臂,記得嗎?」


    「可是你喂我吃飯。」


    「因為我不想府裏多出個餓死鬼。」


    「所以我喜歡你是對的!」她抹去淚,努力擠出慣有的微笑。


    「什麽?」挾菜的手停頓了下。


    「我想我以前……」


    「浚爺,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食樂正想說的話語被阿沅急忙忙的叫喊給硬生生打斷,隻見阿沅拉著大夫衝進「雪閣」裏。闖入原本隻有兩人的世界。


    「浚……浚爺?!」


    阿沅像個木頭人,僵杵在門邊,目瞪口呆。


    他他他……一定是眼花了!


    否則他不會看到一個已經昏倒的人正在吃飯……


    更不會看到他們家浚爺正在喂人吃飯……


    他眼花了……絕對眼花了……


    「出去!」


    冷得可以殺人的嗓音從昔東浚口中迸出。


    「是,浚爺!」


    阿沅不愧是最佳忠仆──識相,機靈!怎麽匆忙闖入,便怎麽匆忙滾蛋。


    絕對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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