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


    對,絕對是「他」!


    就是這張臉,終於讓她給找到了!


    千眠躲在一棵大樹後,對著淨心園亭子裏那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探頭探腦。


    盡管已經事隔十年,她堅信自己絕對不會認錯人。


    她整整偷看、觀察他好多天了。端正貴氣的精致五官、整齊紮在腦後的馬尾、隨風輕揚的烏黑發絲、冷然又疏離的微笑——是了,從他臉上可以明顯看出當年那位少年的五官輪廓,隻是如今他看起來成熟許多,也更俊美許多。


    當然,最重要的就是指望他的「記性」也能優良許多。


    否則,這十年的「債」,她要找誰討去?又該找誰償還?


    目光緊緊鎖住肖淨官,千眠咬著手指甲,眼泛淚光。


    十年來,她沒有一天忘記過他。


    對他,她是又愛又恨。


    愛,是因為他確實幫了她一把,在她最無助的時候。


    恨,是因為他偷了她最重要的東西,在她最無依的時候。


    她欠他的,她會償還。


    他欠她的,自然也別想賴。


    她絕對會追回屬於她的東西,讓娘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瞑目。一想到即將可以了卻多年的心願,千眠忍不住流下激動的淚水……


    涼亭裏,當然也能感受到她熱烈的注視。


    「少爺,她還在耶。」順生為主子搖著扇,雙眼也沒閑著,忙著觀察主子周身任何風吹草動。


    肖淨官輕輕翻過書頁,捧書靜閱的姿態不變。


    「而且她淚眼汪汪的。」


    肖淨官不為所動,繼續他的閱讀,難得偷空的午後,他不想被打擾。


    「少爺——」


    「不用理會她。」


    「可是少爺,她好像真的在對著我們流淚耶……」不不,該說是對著少爺一人流淚才貼切!


    「就當你瞎了,什麽都沒看見。」


    「可是少爺——」


    「順生,你話多了。」


    啪!肖淨官合上書,視線一凜,順生立刻識相閉嘴,不敢再吭半聲。


    「能專心做好分內工作,不存非分之想,自然能留得下來,其他都是多餘。」肖淨官換過另一本書冊,又開始他的閱讀。


    順生悶聲搖扇,雙眼仍抵擋不住強烈好奇心,直往淨心園入門處的大樹邊瞟去。


    想來,這新來的丫頭應該也會和之前的貼身奴婢一樣,滿心滿眼都隻有少爺一人,必定黏功纏功十足。也難怪少爺一回到府裏,聽說老夫人為他編派了新的奴婢,他老大近來難得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壞殆盡。


    主子心情差,奴才苦哈哈!


    身為肖家長公子身旁第一忠仆,這個中滋味他自然是最清楚不過了。


    肖淨官麵貌多變、性情難捉摸——他板臉,不代表生氣;他微笑,也未必表示心情愉悅。如何揣摩上意,全賴直覺與運氣。看在他長年跟著少爺的分上,就算摸不清主子的真實麵目,可好歹此刻主子下舒心的理由,他也能猜出一二。


    可憐的少爺哪!


    每天有談不完的生意,理不完的帳務。財大勢大,家大業大,煩人的事情也格外令人頭大,尤其是麵對各路想盡辦法要嫁給他的眾家姑娘千金們,更是火大。


    在外頭,肖淨官要忙著推拒眾富商官宦千金的主動提親;在府內,身旁照樣圍繞著巴望飛上枝頭成鳳凰的一群小麻雀。


    每天被這樣糾纏,心情好得起來才有鬼哩!


    想到這,順生就免不了心頭犯嘀咕。


    唉,不是他要說,主子對下人好,下人也要懂分寸才對。偏偏府裏這些丫頭們,平日還算勤快能幹、謹守分寸,但隻要一有機會近身伺候,便一個個全走了樣,無不使出渾身解數,隻求得到淨官少爺青睞,以被納為侍妾為最高目標。


    所以,淨官少爺常常半夜回到寢房後,在被窩裏見到裸身想要主動獻身的小奴婢;在被伺候更衣時,受到逾矩的覬覦騷擾。就連他這個小忠仆,都曾經淪為替死鬼,受到好幾次這種人身驚嚇。


    畢竟,桃花纏身、鶯燕紛飛的「盛況」,不是每個人都樂於消受的。


    起碼淨官少爺就不熱衷!


    他這個小忠仆也沒興趣!


    「這個,怕也是待不了多久了……」


    順生兀自咕噥著,又偷瞄向大樹邊的嶽千眠。


    她熱烈的注視如芒刺在背,實在令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可直覺告訴他,這股「熱切」實在有點怪異。


    順生皺起眉,百思不解。就算是難得搶到這接近少爺的大好職位,也沒必要「感動」成這樣吧!還哭了咧!


    「偏了。」肖淨官忽然出聲,視線沒移開書本半寸。


    「哦。」順生回神,連忙調正手扇角度,眼角餘光仍直往千眠那頭溜去。


    「收回你的眼珠子,你是想打死我嗎?」


    肖淨官的聲音不疾不徐,順生卻如被雷劈,驚覺手上的扇子正拍打在主子的俊臉上。


    「啊,對……對不起。」順生連退兩步,忙哈腰賠罪。


    「你對她倒是挺在意的。」


    「聽說……這位眠姑娘是老夫人親自挑選的。」


    眠姑娘?叫得挺熟絡的嘛。


    肖淨官麵不改色道:「那又如何?」


    「說不定……她……她她……她她她……」順生突然結巴起來。


    「你該不會是擔心她會搶了你的位置吧?」肖淨官看著書,眼睫抬都沒抬半寸。


    「那個她她……她……」


    「別擔心,我隻要有你就夠了。」


    啪!合上書,肖淨官朝順生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捉弄的意圖很明顯。


    沒料到少爺會突然尋他開心,順生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隻能看看肖淨官又望望他身後,一張臉忽紅忽白。


    「少爺……您您……她她……」


    「我說了,你是最好的,沒有人比得上你。」肖淨官的聲音好輕柔好誠懇,臉上的微笑好迷人,也好嚇人哦!


    順生猛吞口水,穩住發麻的舌頭,急道:「不……不是,那個……她她她……她來了。」


    「又如何?」


    「她朝少爺您走來了。」


    「我知道。」笑容更耀眼了。


    順生頭皮發麻,見鬼似的表情。


    嶽千眠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跨出最卑微的步伐,主動走向肖淨官。


    「少……少爺。」她福身請安,心裏七上八下。


    轉身,濃眉深目的俊臉賞給她一記迷人的微笑。「妳……看起來『順眼』多了。」平心而論,少去了怵目驚心的瘀青和浮腫,她長得靈巧清秀,的確還算「順眼」。


    「托少爺的福,那瓶藥很有效用。」多日來,她按三餐細心上藥,絲毫不敢懈怠,為的就是能盡快回到他身邊工作。


    「廢話,那瓶藥可貴得哩,那是少爺從京城——」


    「順生。」肖淨官打斷順生的話。「把扇子交給她。」


    順生怔了下,雖不明白肖淨官的用意,仍是聽令將手中的搖扇遞給千眠。


    「既然妳的傷已經好了,就上工做事吧。」肖淨官淡淡說道。


    「現在嗎?」千眠驚訝道。她原本是來請求希望能盡快恢複做事,沒想到他就先提出了。真巧!


    「怎麽?不願意?」


    「奴婢不敢。」


    「妳好好扇,少爺怕熱。」順生盡責提醒道:「還有,沒有少爺『允許』,不準停手偷懶,明白嗎?」


    「是,奴婢明白。」


    插插扇,再扇扇扇。


    千眠雙手忙扇風,雙眼忙觀察!觀察他是否認得出她。


    由於太專注在眼睛的任務上,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加重起來,風扇之大,足以幫肖淨官重塑一頭亂發新造型。


    站起身,肖淨官緩緩撥開糾覆臉上的發絲,嘴角、眼角仍然勾劃著迷人的弧線,好關懷地問道:「扇這麽用力,手不會酸嗎?」


    「不會,還好。」她咬牙微笑,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


    看來,肖淨官並沒有認出她來。可惡,他怎麽可以認不出她來呢?


    他該不會全忘了吧?


    不行!


    不可以!


    絕不容許!


    他什麽都可以忘,就是不能忘記她,不能忘記十年前的那一夜。


    「天熱,妳繼續扇,別熱壞了這些花花草草。」仍是迷死人的笑。


    「是……是。」等等,這話好像有點怪怪的。


    還未及反應,肖淨官已旋身走出亭子,順生慌忙捧著書本跟隨主子離去。


    涼亭裏,千眠孤身搖著扇,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歇手。


    直到太陽下山了,天黑了,入夜了——


    肖淨官沒有再出現!


    e


    半夜,還在工作崗位上的,可不隻千眠一個人。


    寢房裏,燭影盈曳,紙頁上,墨筆勁走。


    「少爺,已經三更了,您該早點歇息才是。」好困。


    順生忍住想打嗬欠的衝動,盡心提醒著,無奈執筆的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少爺……」


    「我知道,已經三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肖淨官應道,全副注意力仍放在工作上,俊雅的麵容有絲嚴肅。


    好不容易得到「準睡」特赦,終於可以回房休息睡覺了,但基於某種同理心,有件事他還是不得不提醒主子一下——


    「呃……」該如何啟口呢?


    「還有什麽事?」


    「那個……『她』還在淨心園的亭子裏。」


    握筆的手停頓了下。「誰?」


    「眠姑娘啊。」順生道:「連梅婆都來問我,她為什麽會一直待在那兒,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被少爺您責罰呢!」


    又埋首回賬本中,漫不經心問:「是啊,她為什麽一直待在那兒?」


    「因為她還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啊!」果真貴人多忘事哪!


    「什麽允許?」肖淨官抬起頭來,總算分了點心思在和順生的談話上。


    「就是白天的時候,我跟她說了,沒有您的『允許』,她不能隨便停手偷懶,所以她到現在還一直在扇扇……」


    「哦?」


    這件事早被他拋到腦後丁。肖淨官眉毛挑了下,似笑非笑。


    「話既然是你說出去的,就去收拾它。」


    順生皺著臉,很無奈。「我去跟她說了呀,可是她堅持隻聽從您一人,如果不是您親旦父代,她不會聽命的。」


    「所以?」


    「所以換言之,她已經站在那裏扇了好幾個時辰,其他房的下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了,現在該怎麽辦?」


    「看著辦。」肖淨官笑了笑,執筆蘸墨。


    這是什麽回答?要誰看著辦?他?還是她?順生苦忖道,其實這件事他可以故意視而不見,就算千眠那丫頭累死了也不關他的事,但現下卻似乎成了他的責任。


    「可是少爺!」


    「別擔心,我不會那樣虐待你的。」殺人微笑又出現。


    又來了!順生猛吞口水,每次隻要淨官少爺「微笑」說出這樣的「貼心話」,他就沒來由地心裏直發毛。


    「不是的,少爺!」


    「但,如果你再囉嗦下去,我就不敢保證了。」


    「少——」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笑意更深,寒氣更冽。


    「當……當然清楚。」順生識相閉嘴,不敢再多言。


    做下人的是不該比主子早歇息,但此時如不乖乖「領旨」回去睡大覺,難保他不會像千眠那樣,一路到天明都別想合眼了。因為少爺隻要一埋入帳冊中,就會來個沒日沒夜,不眠不休。


    「那……少爺您也記得早點歇息哦。」離去前,不忘克盡忠仆的關心。


    燭光暈影中,看不出肖淨官的表情,隻見他挺直專注的身影。


    順生搔搔頭。退下,心裏免不了替千眠暗暗叫苦,看來她是注定要在亭子裏待到天亮了。唉,如果不是他多嘴補了那一句,或許她也不會那麽死腦筋吧!


    唉唉……反正不關他的事……他要去睡覺了……最好一覺到天明……就當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


    順生嘀嘀咕咕,消失在暗廊盡頭。


    淨日園裏,夜闌人靜。


    半個時辰後,寢房門扉突然開啟,一室燭暈染灑而出,俊挺的身影步出房門,沿著庭園廊道,緩步走入夜色之中——


    e


    他有夜晚散步的習慣,尤其在處理完繁雜的帳務之後,他喜歡在無人走動、深夜靜謐的庭院裏沉澱思緒,這會有助於他厘清許多事務。


    他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至少不會因為順生的一番話,而特地跑到淨心園察看那個新來的奴婢是不是真的還在工作。


    他的腳步沒有刻意,可現下,他站在淨心園裏看著她是不爭的事實。


    肖淨官定定盯著那抹動也不動的嬌小身影。


    她真的還在!


    不得不承認他有絲訝異,盡管曾經見過許多忍耐力十足的奴仆,他還是訝異她驚人的執著力。這算是她出的奇招?和以往的近身奴婢一樣,為了博取他的注意和喜愛,無所不用其極?是這樣嗎?


    真受夠了這些把戲,他可沒興趣奉陪!


    轉身想走出淨心園,忽又想起什麽,猛又收住腳步。


    隻是……


    想起白天她躲著偷看他時的「淚眼汪汪」,肖淨官不禁眉峰緊攏。


    總覺得,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點……五味雜陳?


    沒錯,她很順從、知分寸,但隱藏在她刻意卑從的態度背後,似乎有欣喜、有期待,也似乎有憤怒、有怨懟。


    她的眼,是那麽小心翼翼卻又虎視眈眈。


    該死的,還外加一點「可憐兮兮」!


    活像他上輩子欠了她什麽似的,早該被抓去官衙裏蹲上十年才能湊數。


    某種直覺告訴他,他最好也是對她敬而遠之,然而,他的腳步卻搶先了意誌一步,徑自朝亭子而去。


    在跨進涼亭的剎那,一股奇異的氛圍讓他停下步伐。


    沒錯,他是有點武功底子,所以走路較輕,可他不認為有輕到讓人無法察覺的程度。


    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麽,無法理解她怎會對他的到來毫無所覺,不過,他似乎隱隱聽到一陣陣細微的、幾不可聞的……鼾聲?


    難道她……


    搖了搖頭,立刻推翻心中可笑的臆測。


    站著?


    怎麽可能?


    移步進亭,肖淨官隨即發現自己錯了,他果然瞧見了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的奇異景象,徹底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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