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了三排座位,一條通道,一方禮台,卻是他們十年來離得最近的一次。真的是他。沙鷗比十年前高了一些。這是陸惟名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還真是這個混蛋我操!才是第二個。沙鷗身著一件樣式極為考究的長款黑色風衣,北方的初秋夜晚已有寒意,禮堂裏非常人性化的開了暖風,他脫下風衣隨手掛在椅背上,入眼就是簡單的黑西褲白襯衫,挽起襯衫袖口的時候,銀灰色的袖扣在燈光下劃過一簇冷質光華。陸惟名晃了一下眼。沙鷗在禮桌後方坐下,將隨身帶的微型移動硬盤插在電腦裏,會場的音響設備是早已經調試好的,他按下台式話筒開關,簡單感謝了院方的邀請,便打開了授課的課件,開始了今天的專業講座。沒有儀式性的寒暄,沒有熟絡的熱場白,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連授課的內容都帶著明顯的沙鷗個人風格。清冷簡單,淡漠犀利。一如他這個人。懸掛在禮堂正中央的幻燈屏幕亮著,一張張風格簡約的課件投影劃過,整個禮堂裏除了筆尖摩擦紙張發出的沙沙聲,再沒有一點多餘的雜音。沙鷗坐在禮台正中間的位置,頭頂的那排射燈已經關掉了,隻留一束清淺的追光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像是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冷色調光影圈中,列鬆如翠,卻又生人勿近。兩小時的專業講座,硬是讓陸惟名感覺像是出席了一場肅穆沉重的葬禮。直到沙鷗講座結束,進入到最後十分鍾的自由提問環節,會場的氛圍才有了一絲的鬆動。穹頂上那盞偌大的水晶燈乍亮,燈光下是一群坐乖乖舉手手的好奇寶寶。第一個提問的是個屬於稀有品種的男生,他問沙鷗:“老師,我們新聞係的學生都知道,做新聞報道的第一條準則就是客觀、實事求是的呈現事實,但是寫新聞評論卻是從評論者的主觀意識為出發點,這樣一來,如果出現被評論的新聞事件或是人物與評論者所占據的觀點發生衝突的情況,請問要怎麽辦?”沙鷗說:“這很正常,寫時事評論不是寫新聞稿件,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載體,評論者的核心觀點就是整篇文章的靈魂所在,他是如何看待既定事實的,文章的整體導向就是何種風格,但是,這不並代表主觀論點可以跳脫出公序良俗和道德準則的大框架,從而和整個社會正向輿論打擂台,時評人既然掌握了話語權,就應該始終為了善良和公正發聲。”沙鷗本身聲線偏冷,但就是用這樣的冷色音質來回答這樣的專業提問,卻別有一番齒尖含刃般凝滯的好聽。沙鷗回答問題時,眼神始終留在提問者身上,哪怕在挑選下一個提問人時,也隻是眸光略作逡巡,而後鎖定目標。所以,他始終沒看見離他不到十米之遙的陸惟名。可陸惟名的眼神,卻從始到終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覺得沙鷗變了,但偶爾行止間的小動作卻又仿佛沒變,依舊是十年前那個疏離桀驁的少年。想多了。陸惟名微微錯神,心說改變與否,都他媽和自己沒關係了。忽然間,身邊的蘇可晴拿著話筒“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陸惟名眼風一銳,繼而抬頭。蘇可晴問了什麽問題他沒聽,這一刻,他和沙鷗的眼光終於在半空中有了交集。他看見沙鷗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停滯,然後那雙印象中素來平靜冷淡的眼睛中,雙飛快的閃過錯愕詫異以及難以置信等各種情緒。最後落在了驚慌的愣神上。陸惟名心中驚濤駭浪,麵上卻一派安然如斯,心說難得你他媽也有慌的時候。而後不閃不避,平靜地與他對視了十幾秒。蘇可晴的提問已經結束了好幾秒,而沙鷗卻始終毫無反應,蘇可晴心說難道是我這題目太難了?不至於啊,“如何使一篇基調嚴肅的評論文章變得生動有趣”難嗎?不難吧.......“沙老師?”蘇可晴握著話筒,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這一聲仿佛將沙鷗從一場夢魘之中生生抽離,他整個人微不可察的顫了一下,陸惟名卻瞧得一清二楚。沙鷗握拳輕咳一聲,而後神色堪堪恢複正常,平靜道:“不好意思,這位同學你能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問題嗎?”於是蘇可晴就樂顛樂顛地又重複了一遍。沙鷗聽完微微皺眉,思忖了兩秒,反問道:“我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一篇基調嚴肅的評論文章,為什麽要讓風格變得生動有趣?顯得評論人可愛嗎?”沙鷗極少在個人講座中開玩笑活絡氣氛,因此禮堂中先是靜了片刻,隨後頓時爆發出一陣挑梁式的笑聲。被男神誇了可愛的蘇可晴也傻了吧唧的跟著周圍的人一起樂。會在公眾場合開玩笑了?陸惟名不由心底一聲冷哼,想不到十年過後,這個混蛋居然也生出了兩副麵孔。禮台上的沙鷗手心卻是一片濡濕的冷汗,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不過好在自由提問環節到此結束,整場講座也落下帷幕,要不然他不確定自己還可以保持在神誌清醒的狀態下回答幾個問題。竟然是他。十年歲月逝水東流,本來抱著此生再見渺茫的心理,枯等了十年的人,卻在這樣一個偶然的瞬間,重新出現在生命中。像是漫長苦澀的自我懲罰後,嚐到了命運終於肯施舍的一丁點甜。禮堂中的學生開始有序地向外走去,沙鷗一直坐在椅子上,低頭收拾個人物品。沙鷗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激流狂湧。他混沌不堪,甚至一時間找不到破除這禁.錮了自己十年的藩籬魔障的方式。從陸惟名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見沙鷗繃緊的下顎線,冷色燈光下,他的側臉如削如琢,淩厲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