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孩子,辛氏唇角綻出由衷的笑意,手不由自主地撫向腹部,「現在哪能看得出來,至少還得過兩個月才行。」


    楊萱自然知道,因為前世她也曾有過孩子。


    從懷胎到分娩,吃足無數苦頭,拚著九死一生才生出來所謂的「遺腹子」。


    她的兒子叫夏瑞。


    剛誕下孩子時,她的婆婆夏太太恨不得把她當祖宗伺候著,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給她滋補,隻可惜,婆婆先前對她有多好,後來就對她有多差。


    婆家容不了她,她隻好撇下孩子住到陪嫁的小田莊裏。


    原以為,遠遠地避開京都,避開那個人,她可以在田莊安穩度日,可夏太太仍不放過她,一碗湯要了她的命……


    再睜開眼,她瞧見小小的架子床上垂著的薑黃色帳簾,微風自半掩著的窗欞間吹進,帶來滿室薔薇花香。


    帳簾隨風輕輕搖動。


    而眼前,是一張清麗溫婉宜喜宜嗔的麵容。


    那是她的娘親辛氏。


    是剛剛三十出頭,容顏正好的娘親辛氏!


    楊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終於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回到八歲那年的事實。


    重新活著,真好!


    回到自己的家裏,真好!


    沒有夏家人,真好!


    唯一遺憾的,就是再也不能見到瑞哥兒。


    不過,夏太太將這個寶貝孫子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瑞哥兒所謂的「叔父」,丁醜科年輕的探花郎夏懷寧又親自教他讀書給他開蒙。


    想必,沒有她這個聲名敗壞的娘親,瑞哥兒會過得更好。


    看著因提及胎兒而滿心歡喜的辛氏,楊萱不由也微笑起來。


    這時,外頭傳來散亂的腳步聲,楊修文陪著範先生撩簾而入。


    範先生已年近花甲,就住在前頭的槐花胡同,與楊修文早已過世的父親是知交好友。


    兩家往來密切,並不需避諱。


    範先生先給楊萱把了脈,捋捋胡子道:「二姑娘氣血稍嫌不足,隻是三伏天不宜太過進補,等入秋之後用些四物湯即可。」


    又抬手試試辛氏的脈相,麵色顯出幾分凝重,思量半天才道:「脈相有些虛浮,我先給你開個安胎的方子,天熱心氣容易急躁,切忌大喜大悲。」


    楊修文急忙奉上紙筆。


    範先生寫完方子,仔細瞧了遍不見錯漏,交給楊修文,「一天一劑,先吃兩副,等過五天我再來瞧,要是期間覺得什麽地方不舒服,盡管讓人去叫我。」


    楊修文忙道:「有勞世叔。」


    範先生「嗬嗬」笑道:「我是親眼看著你長大成人的,要不是我膝下無女,說不定你還會是我家女婿,用得著這麽見外?」


    範楊兩家是曾有過婚約的,隻可惜兩家都沒有閨女,隻得作罷。


    現下範先生又重提此話,頗有再度聯姻的意思。


    楊修文聽出話音來,可眼下不管兒子楊桐還是兩個女兒,年紀都還小,不到說親的時候,便略過此話,拱手送了範先生出門,又順道打發鬆枝去抓藥。


    辛氏臉上明顯有些怔忪。


    楊萱知其為腹中胎兒擔憂,遂道:「經書上說萬事皆有緣法?娘能懷上孩子就說明弟弟跟我有緣分,娘別擔心。」


    聽到她的童聲稚語,辛氏哭笑不得。


    她懷孩子,跟楊萱有什麽相幹?


    可細一想,自己八年不曾有孕,偏生楊萱病倒,自己診出來喜脈。


    沒準還真是因為肚子裏這個跟楊萱有姐弟的緣分。


    辛氏本非愛鑽牛角尖之人,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不再思慮。


    母女三人走進二門,辛氏徑自回到正房,楊萱與楊芷則穿過西耳房旁邊的夾道往姐妹倆住的玉蘭院走。


    玉蘭院是後罩房最西邊隔出來的一處僻靜小院,因院子裏種著兩株白玉蘭而得名。


    六月裏玉蘭花早就敗了,西牆邊的一大片薔薇卻正值花期,開得姹紫嫣紅,張揚而招搖,引來蝴蝶蜜蜂紛飛不停。


    玉蘭樹下擺著石桌石椅,桌上放了隻竹篾編的繡花棚子跟針線笸籮,丫鬟春桃和素紋正湊在一起商量繡荷包。


    見到兩人進來,丫鬟們忙起身招呼,「姑娘回來了。」


    楊萱對春桃道:「你去看看春杏傷勢怎樣,不行的話就請郎中來瞧瞧。」


    春杏是跟著楊萱一道去書房的丫鬟,跟鬆蘿一樣,也是足足挨了十大板,被秦嬤嬤帶下去擦藥了。


    春桃應著正要離開,素紋道:「我去吧,春桃姐姐留下伺候二姑娘。」


    楊芷點頭,「讓素紋去。」


    素紋是楊芷的丫鬟。


    楊萱與楊芷身邊各有兩個丫鬟,伺候楊萱的是春桃與春杏,伺候楊芷的是素紋與素絹。


    春杏既然挨了打,如果春桃去看,那麽楊萱跟前就沒人使喚了。


    楊萱便不推辭。


    素紋利落地將石桌上的針線收拾好,行個禮,邁著細步穿過東牆角一處宅門走出去。


    楊萱看著石桌上的荷包,笑問道:「都是誰做的?」


    春桃指著那隻六角形湖藍色緞麵荷包道:「這是素紋做的,給大姑娘盛香料驅蚊蟲」,又指了另外一隻方形嫩粉色綢麵荷包,「這個是我做的,素紋說再用銀線繡兩朵玉簪花,姑娘覺得呢?」


    湖藍色荷包的針線明顯比嫩粉色的細密勻稱。


    素紋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在她們幾個中是最好的。


    前世,楊萱給楊修文與辛氏等人燒三周年祭的時候,曾經在墳前遇到過素紋。


    素紋做婦人打扮,還準備了點心瓜果等四樣祭品,她說她現在靠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謀生,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楊萱感慨不已,當初從楊家離開的下人足足十餘個,唯獨素紋惦記著舊主,還知道在墳前祭拜一番。


    想到此,楊萱笑道:「不錯,姐姐那隻打算繡什麽?」


    楊芷道:「也繡玉簪花吧。」


    春桃笑應:「好,等素紋回來我告訴她,繡成一樣的。」


    楊萱與楊芷前後腳走進屋。


    玉蘭院正房坐北向南三開間,中間是兩人共用的廳堂,東邊是楊芷的屋子,西邊是楊萱的住處。


    廳堂正中牆上掛了幅寫意的《早春圖》,畫軸下方供著長案,擺著花觚香爐等物。


    緊挨著長案是張黑漆四仙桌,兩邊各一把黑漆的官帽椅。官帽椅下首,東牆邊擺一張羅漢床,西牆邊擺一座百寶架。


    百寶架旁邊便是通往內室的門,此時房門大開著,隻垂著天青色素紗門簾。


    內室用兩扇繪著春蘭秋菊的綃紗屏風隔成明暗兩間。


    北麵是暗間,擺著架子床並衣櫃、箱籠等物。南麵是明間,靠窗橫著一張書案,書案東邊是頂天立地的架子。


    書案西邊則是隻美人榻。


    楊芷靠著書案站定,問道:「你膝蓋疼不疼,看看有沒有淤青,讓人打井水上來敷一下,這樣消散得快。」


    楊萱坐在美人榻上,將白色綢褲挽到膝蓋處,果見上麵一片青紫,因被石子硌著,星星點點幾處紅絲。


    尤其,楊萱生得白嫩,這片青紫便格外顯眼。


    楊芷心疼不已,「好在沒見血,不過這淤青沒有三五天也消不去。」揚聲喚春桃去端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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