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萱歪著頭,烏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兩轉,「起初爹爹還很高興的,後來聽範公公說太子也在,爹爹就不高興了。爹爹不喜歡太子嗎?為什麽呢,是太子做錯事情了?」


    看著她好奇且熱切的目光,辛氏斟酌好一會兒,才回答:「並不能說是錯,但太子性情著實暴虐了些……你滿周歲那年,太子率軍北征,大獲全勝,俘虜韃子三千餘人。太子下令,格殺勿論。聽說當時行刑的軍士刀刃都卷了,流淌的血跡一直漫延到十裏開外……如果隻是把兵士殺死倒也罷了,但其中尚有半數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婦孺。即便把那些人當成奴仆使喚也好,總勝過如此草菅人命濫殺無辜。」


    楊萱身子猛地抖了下。


    前世楊家問刑她沒有親眼瞧見,可她曾無意中聽到夏家下人的談話,說是在楊家之前另有一家也是滿門抄斬,等輪到楊家人,劊子手手裏的刀已經鈍了,得砍三四下才能斃命。


    當時是七月初,天氣炎熱,午門前的腥臭味彌漫了好幾日未曾散去。


    對待異族百姓如此,對待萬晉子民也是如此。


    或者太子當真性情殘暴。


    可殘暴又如何?


    最後仍是太子即位,順理成章地登基為帝。


    即便楊修文再不滿意,也沒法憑憑一己之力讓太子失勢,而換成靖王。


    這也太不自量力了。


    楊萱要做的是,盡力勸服楊修文從這潭渾水中脫身,不要再管誰當皇上,隻好好地盡他臣子的本分就是。


    難得辛氏今天願意開口說這種事兒,楊萱打算先勸勸辛氏。


    略思量,接著辛氏方才的話茬,「韃子肯定恨死咱們萬晉士兵了,如果讓他們當奴仆,萬一他們往井水裏投毒或者半夜放火,那該怎麽辦?就算他們什麽都不做,等那些幼童長大了,他們的娘親肯定會告訴他們報仇,這不又給自己惹來麻煩嗎?」


    辛氏頗有些詫異地看一眼楊萱,「阿萱說的有道理。但孔聖人講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隻有以德為政,才能像北極星那樣天運無窮,千秋萬世……能得一仁君是百姓之福,而得一暴君則是百姓之禍。先前靖王下江南巡查,你外祖父曾與他長談過,說靖王寬廉平正禮賢下士,一心推崇蒲鞭之政。」


    楊萱嘟起嘴,不以為然地說:「外祖父跟爹爹覺得靖王好有什麽用,聖上選定了太子,願意讓他當國君,我們應該聽聖上的話。」側頭,問旁邊靜靜聆聽的楊芷,「姐,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楊芷毫不猶豫地點頭,「萱萱說得對。」


    辛氏失笑,嗔道:「你們兩個半大姑娘,竟學那些文人士子談論起國事來了,今兒都起得早,不覺得困倦?回去好生歇個晌覺,我也稍微眯一會兒。」


    揚手將兩人打發出去。


    楊萱還有話沒說完,可不想打擾辛氏歇息,遂聽話地與楊芷一同告辭。


    經過西耳房旁邊的夾道,楊萱拉住楊芷認真地問:「姐,你真的認為我說的有道理?」


    楊芷仔細考慮數息,鄭重地點點頭,「萱萱說得沒錯。」


    她是真的這樣認為。


    平常楊萱不怎麽跟王姨娘照麵,可楊芷卻經常去西廂房小坐。


    王姨娘有滿肚子的主意,恨不得時時對楊芷麵提耳命。


    辛氏與楊修文伉儷情深,王姨娘再興風作浪也翻不過天去,而萬晉朝也沒有把姨娘扶正的例。


    所以楊芷注定了就是庶女的命,就是要矮楊萱一頭。


    既然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那麽就得順應這個事實,審時度勢,盡量讓自己多得些好處。


    王姨娘便告訴楊芷在辛氏麵前盡孝,對楊萱忍讓。


    辛氏飽讀詩書光風霽月,不屑於內宅爭鬥,對楊芷基本與楊萱無異,不管是吃穿用度,還是教授兩人識字彈琴,並沒有分出個高下來。


    而楊萱性情單純,雖然因為被闔家寵著略有些驕縱任性,卻完全沒有壞心思。


    王姨娘對眼前的生活很滿意,楊桐已經成為嫡子,將來勢必要承繼家業,楊芷又過得順心。


    剩下的就隻有楊芷嫁人這一件大事了。


    而依著辛氏的性情,肯定不會隨意給她打發個人家。


    楊芷由己身推及朝政。


    太子是聖上禦筆欽定的,他們這些人都改變不了,為什麽不想方設法為自己討些好處,卻偏偏要跟太子為敵?


    隻因她是庶女,平常謹慎慣了,不願意多言,可心裏對楊萱的話卻是一百個讚成。


    楊萱得了楊芷支持,也極為高興。楊芷心眼多,她們兩個合力在辛氏眼前多吹吹風,如果能說動辛氏,楊修文那邊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楊萱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姐對我最好了。等歇完晌覺,咱們請奶娘把襖子裁出來。我可以保證,姐穿銀紅色肯定好看。」


    楊芷微笑,「我聽你的。」


    兩人各自回了各人屋子。


    楊萱本想再仔細回憶下前世關於範直的事情,卻是有心無力,頭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


    而此時,夏懷寧正在廟會賣首飾的攤位處閑逛。


    這裏賣的首飾並不名貴,以銀飾或者鎏金飾物居多,可勝在式樣新奇,也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青睞。


    夏懷寧慢慢踱過去,忽而定住步子。


    墨綠色的姑絨上,擺著對小小的赤金耳墜,耳墜細細長長,底端做成星星狀,靜靜地散發著光芒。


    記憶裏,也曾有人戴著這樣一對耳墜,金色的星星垂在她臉旁,輕輕蕩起好看的漩渦。


    夏懷寧看得有些呆,指著耳墜問攤販,「大叔,這耳墜子多少錢?」


    攤販見是個衣著普通的半大小子,隻當他在戲弄自己,大手一揮斥道:「管多少錢,你買得起嗎?毛都沒長齊還學人家買玩物,趕緊一邊待著去,別耽擱我做生意。」


    旁邊賣瓷器的攤販聽見,扯開嗓門道:「嗨,小兄弟,有了相好的姑娘了?回去跟你娘要了銀子再來。」


    周遭人發出歡快的嬉笑聲。


    夏懷寧捏一捏荷包裏寥寥可數的幾個銅錢,紅著臉走開了。過了好一會兒,臉上的燥熱才慢慢散去。


    眼前,仿佛又閃現出回憶過無數次的情形。


    在擺滿了大紅色陳設的喜房裏,他從喜娘手裏接過喜秤,輕輕挑開喜帕。


    喜帕如蝴蝶般飄然落地,楊萱俏麗的麵容便出現在他麵前——溫婉的柳葉眉,圓圓的杏仁眼,眸中水波瀲灩含羞帶怯,腮邊塗著胭脂,為那張白玉般的麵頰增添了些許霞色。


    唇上塗了口脂,水嫩欲滴。


    而那對細長的星星就在她臉旁輕輕搖動。


    夏懷寧頓時無法呼吸。


    他沒想到這個新過門的嫂子會這麽漂亮,又是這麽柔弱,仿佛春日枝頭初初綻開的野山櫻,嬌嫩繾綣,等待著人去采擷。


    原本,夏懷寧對於代替長兄行房還極為不情願。


    可瞧見楊萱的長相,先前的不滿盡都變成了期待,變成了無法抑製的火焰,才剛點燃便已燎原。


    當熱情如煙花般綻放,當大腦因激動而空茫,夏懷寧低頭看到她腮邊的淚,被龍鳳喜燭照著,像是瑩潤的珍珠,楚楚動人。


    夏懷寧心生憐惜,俯身想吻去那行淚,她卻劈手給了他一巴掌。


    一個七尺男兒怎可能由得女人作威作福?


    尤其他是夏家幼子,從小被夏太太寵著長大,還是頭一次被人掌摑……


    夏懷寧氣極,將她身上衣衫全部扯掉,毫不猶豫地再度進入了她。


    他折騰她大半夜,她也哭了大半夜,直到過了子時才沉沉睡去。


    她鬢發散亂,烏漆漆地鋪了滿枕,雕翎般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美麗的眼睛,臉頰上,淚痕猶存,格外的天真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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