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萱褪下厚棉鬥篷,拂了拂鬢邊被帽子壓亂了的頭發,笑一笑,「我怕不發工錢你餓肚子。」將鬥篷疊好搭在椅背上,眼角掃過窗台上供著的水仙,驚訝道:「難怪聞到一股甜香,竟是開花了?」


    錢多笑道:「大前天就開了。」


    羅進說屋裏太冷,客人手指凍得僵硬,沒法試墨。所以剛入冬,醉墨齋就點了火盆。


    屋裏暖和,水仙便開花早,在紙墨香中格外多了絲沁人肺腑的甜香。


    楊萱正在欣賞,忽聽身旁有人招呼,「二姑娘。」


    側眸一看,卻是範誠,穿件寶藍色緞麵直綴,正幽幽瞧著她,臉上神情似是驚訝又似是歡喜,分辯不清。


    楊萱淡淡應一聲,「範公子。」


    範誠重重舒口氣,「我托請過好幾位同窗打聽姑娘下落,都說不知道……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你說呢?」楊萱反問,瞧見範誠臉上漸漸泛起羞窘,遂譏刺一笑。


    去年範三太太死乞白賴地上門求娶,把楊萱誇得天上有地下沒,才過一年,剛聽到點風聲,就忙不迭地來退親。


    既然惦記著她,退親時怎就那麽痛快?


    事過境遷,她已經把他當路人了,又上趕著套什麽近乎?


    楊萱不打算再搭理他,解開帶來的包裹卷,取出隻木匣子,匣子裏麵蒙了層細棉紙,底下裝著十幾隻沁香園的點心。


    錢多立刻掂起一隻塞進嘴裏,含混不清地問:「那邊生意好不好?」


    楊萱歎口氣,如實回答:「不好,每天做出來的糕點都賣不完,現在天冷還好些,要是夏天放不住可就麻煩了。」


    錢多咽下嘴裏點心,喝口茶漱了漱,「不應該啊,味道挺好。會不會價格定高了?」


    楊萱苦笑,「不高,比起其它鋪子,我們算便宜的……之前我去附近幾家鋪子都轉過,比著他們家的價格定的。」


    錢多搖搖頭,「東家這想法欠妥當,該什麽價格就是什麽價格,咱們貴有貴的道理,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明天我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楊萱歡喜道:「如此多謝你了,要是能找出緣由來,往後鋪子裏的點心隨便你去吃,不用花銀子。」


    錢多樂嗬嗬地答應了,取出上個月的賬本遞給楊萱。


    頭一頁是匯總,記錄著這個月的進項、支出和純利,還就按照筆墨紙硯分門別類地記著各項利潤。


    跟前兩個月一樣,筆跟硯台收益最多。


    筆靠得是量大,每支筆賺五文,一百支筆就是五百文,而硯台是利潤高,賣一方硯台能抵三百支筆。


    再就是筆洗、筆筒、鎮紙等也有收益。


    唯獨紙跟墨錠是隻勉強能維持著不賠本。


    可文具鋪子裏要是沒有這兩樣卻萬萬不行。


    楊萱扒拉著算盤珠子合算過頭一頁的數目字,又繼續往下翻。


    底下則是從初一到三十每天的流水賬目。


    賬是羅掌櫃做的,雖然項目繁多,但是他一手蠅頭小楷極為工整,半點不覺零亂。


    頁目最下麵是當天收支匯總,還有錢多獨一無二的簽字。


    楊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把賬目核對完,猛抬頭發現範誠竟然還在店裏,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


    楊萱穿著素淡,湖藍色棉襖,石青色棉布羅裙,都是極簡單極普通的樣式,別說繡花了,衣襟處連片竹葉都沒有。


    隻發髻處簪著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飾物。


    整個人仿似空穀幽蘭,清清冷冷的。


    範誠驟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們坐在大興田莊的樹蔭下,楊萱穿嫩粉色衫子,白淨的臉龐蘊著淺淺霞色,「我給三哥繡個考袋吧,三哥喜歡什麽圖樣?」


    正午的太陽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照出斑駁的光影,楊萱亮晶晶的雙眼正在光暈中,溫柔且明媚。


    才隻數月不見,她臉色變得憔悴,性子也變得……刻薄了。


    跟鋪子的夥計竟是有說有笑。


    而且還自己開鋪子,天天拋頭露麵,因為一文兩文錢的小利算計。


    範誠自責不已。


    假如他沒有退親,而是看到楊家落敗立刻把楊萱接回家裏照顧,她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成為一個市井婦人。


    見楊萱要離開,範誠忙出聲阻攔,「二姑娘。」


    楊萱挑眉,「有事兒?」


    範誠四下看了看,「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不用,」楊萱斷然拒絕,「範公子是讀書人,想必不會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範誠麵色紅了紅,再回頭瞧了眼,掌櫃的正斜靠在椅子上,兩眼微闔似是在打盹,那個話多的夥計在整理筆筒裏的毛筆,也沒有注意這邊。


    心中略略鬆了鬆,低聲道:「二姑娘,我上個月參加鄉試,已經成為舉人了。」


    楊萱抿抿唇,「恭喜!」


    範誠瞧見楊萱唇角的淺淺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勵,繼續道:「明年我還想試試春闈,這科考生少,興許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沒關係,我現在每月十兩銀子月錢,加上前兩年攢下的,差不多有二百兩,姑娘拿著去用,別再出來拋頭露麵了,名聲不好。」


    楊萱仰起頭,打量範誠兩眼,「範公子當真這麽以為?」


    範誠重重點點頭,很認真地說:「二百兩省著點花用足夠三五年用的了,以後我還能再攢出來。」


    楊萱笑笑,「多謝範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沒覺得拋頭露麵有什麽不好,反而,花著爹娘銀子養別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兩銀子我還真沒看在眼裏,我要給弟弟請先生,要置辦宅子,以後要給他準備聘禮,範公子幾時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再動腦子想想。」


    說罷,披上鬥篷,扣上風帽,撩簾離開。


    範誠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出聲。


    錢多將他之前選好的筆墨拿過來,笑問:「公子,這些東西您還要不要了?」


    範誠回過神,忙道:「要,要,多少錢?」


    錢多一五一十地算過,「看在公子跟我們東家認識的份上,把零頭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


    範誠遞給他一吊錢。


    錢多邊數算,邊道:「公子聽小的一句勸,幫人不是這麽個幫法兒。公子真要對我們東家好,就離得遠遠的,兩不相幹。如果實在過意不去,我們東家有家點心鋪子不賺錢,公子多去照顧下生意也就是了。」


    範誠拿著筆墨,收好找回來的銅錢,默默地走了。


    楊萱對範誠並沒有多大恨意,隻是覺得範誠「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還這麽不動腦子。


    現在範誠尚未成親,從範三太太手裏摳銀子花,可能範三太太不會太過計較。以後娶了妻子呢,每個月還省出銀子接濟外頭的女人,家裏妻子能高興?


    要是娶個強悍的,說不定能尋到外麵把人生吃活剝了。


    就這樣還自以為是對她好……


    範三太太那麽精明能幹的人,怎麽養得範誠絲毫不通人情世故?


    楊萱一路腹誹著回到椿樹胡同,不成想床頭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來很厚實。


    楊萱不由微笑,低聲道:「就是不應該給你寫信,也讓你知道一下掛念人的滋味。」


    因為上封信依然隻有半頁,楊萱心裏存著氣,有意沒有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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