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萱道聲謝,往旁邊樹蔭下挪了挪。


    等了約莫盞茶工夫,程峪才急匆匆地出來,笑問:「有事兒?」


    楊萱點點頭,「大人這會兒忙嗎?要不我下午再來。」


    程峪笑道:「不用,走,去喝杯茶吧。」依舊引她去了清和樓。


    楊萱尋個清靜角落,把手裏拎著的包裹拿出來,打開匣子,推到程峪麵前,「麻煩大人把這個交給蕭大人吧?」


    程峪見裏麵方方正正一摞銀票,嚇了一跳,「你們弄什麽玄虛,你自己交給他不成?」


    楊萱又把昨天寫好的那張字紙打開,依舊交給程峪,「上麵一筆一筆的賬目都算得清楚,蕭大人一看就明白。別人我信不過,隻能麻煩程大人了……也多謝程大人往日的幫扶和指點,大人大恩,我牢記在心。」起身朝程峪端端正正行個福禮,揚長而去。


    程峪仔細看了看字紙,終於明白,兩人這是鬧崩了。


    可怎麽會呢?


    前幾天他見過蕭礪,就在東條胡同,蕭礪說找到了以前的恩人,想央求範直請個太醫給恩人看病。


    範直問起楊萱,蕭礪還滿臉神采。


    這才六七天,這就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了?


    程峪頓覺手中匣子像是燙手的山藥,拿不得扔不得。


    思來想去,沒回吏部,叫了輛馬車,徑自到了東條胡同,把匣子交給小十一,吩咐他千萬保存妥當,等範直回來呈給他過目。


    豐順帝前兩天剛去避暑,本來範直要隨行侍候,可豐順帝不放心宮裏,便讓範直留守京都,隨時通傳信息。


    範直肩負重任,時間卻相對寬餘跟自由,在宮裏吃過晌飯便輕車簡從地回到東條胡同,準備歇個舒舒服服的晌覺。


    剛進門,小十一先奉上清茶,緊接著把程峪帶來的匣子呈在範直麵前。


    範直人老成精,打眼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罵聲「畜生」,沉著臉吩咐小十一,「往鋪子裏找你六哥,他腿腳利落,讓他把老四給我提溜回來。」


    劉庭的雜貨鋪就在東條胡同口,一來是為了範直使喚順手,二來方便觀察來往進出的人,但凡有看著麵生的,劉庭頭一個就知道。


    聽到小十一的傳話,劉庭指使夥計照看著鋪子,半點怨言都沒有,頂著大太陽往錦衣衛衛所去。


    錦衣衛衛所在西江米巷,吏部在東江米巷,中間隻隔著一條街。


    按理程峪直接交給蕭礪最快捷方便,但為了不著人眼目,程峪從沒有去衛所找過蕭礪,寧可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跟蕭礪搭話。


    蕭礪現在在錦衣衛已經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劉庭一打聽,立刻就有人顛顛跑去將蕭礪叫了出來。


    蕭礪穿玄色裋褐,渾身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兒,「我在刑訊,有事兒?」


    劉庭朝北麵努努嘴,「小十一帶話讓你回去,不知道啥事。」


    如果沒有大事,範直並不會來喊人。


    蕭礪不敢耽誤,牽了棗紅馬就往外走,一路策馬狂奔,不大會兒來到東條胡同。


    小十一應聲開了門,看著滿頭大汗的蕭礪同情地說:「四哥小心些,義父臉色不太好。」


    假如楊萱不是楊萱,而是別的女子,範直並不會這麽生氣,甚至壓根就不會管。


    蕭礪二十多歲了,該有個女人在身邊伺候著,至於娶妻還是納妾,由著他們做主,隻別牽連到其他人就行。


    楊萱不一樣。


    首先,蕭礪早早把她帶到東條胡同來了,見過好幾個弟兄。


    當然這算不得大事,如果楊萱敢胡言亂語,範直有得是法子讓她閉嘴。


    重要的是,楊萱是在豐順帝心裏掛了號的。


    範直認識豐順帝年歲長,又極擅於揣測聖心。


    豐順帝雖然不說,但心裏對前年那場誅殺是有愧意的,畢竟有些人聲名頗佳,而且罪不至死。


    可當時情勢不容人,那些大儒文士筆杆子厲害,嘴皮子更厲害,豐順帝急於上位,懶得跟他們玩口伐舌戰那一套,索性殺一儆百先讓他們知道什麽是君威。


    因為心存愧疚,所以當禦史上書有官員女子迫於生計以身赴死之時,豐順帝才會格外在意,特地叫楊萱來問話。


    在豐順帝心目中,楊萱過得好,那就說明被殺官員的子女過得好,他心裏能夠略得安慰,另一方麵,豐順帝著實欣賞能夠自立自強的女子。


    豐順帝減免後宮用度以來,有的怨聲載道,在他麵前哭窮,被降了位分,用度更少,可也有人掂起針線自己裁衣,拿起鋤頭種菜,使得龍心大悅,獲得了晉升。


    自此後宮再無人抱怨,個個忙著學女紅學種菜,一派和諧。


    皇後心情極為愉悅,曾當麵誇讚範直,「虧得公公提點聖上,如今宮裏再無狐媚騷氣,少了許多是非。」


    再有一樁,豐順帝想把楊萱捧成天下女子之典範,上次楊萱拒絕了,可豐順帝心思沒消。他沒打算要紙箋的七分利,就是想等楊萱再做件大事,一道表彰。


    楊萱既得豐順帝看重,而且生得漂亮性情和軟,對蕭礪一往情深,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媳婦,蕭礪怎麽就跟人鬧崩了?


    上次他割了夏懷寧的舌頭,是仰仗楊萱才化解的,這次比上次更嚴重,得虧沒人捅到聖上麵前,否則誰能替他兜著?


    範直心思百轉,手中上好的清茶也沒能讓火氣壓下來,可是在見到蕭礪進門時,臉上神情驟然和緩下來,伸手指了旁邊椅子,和藹地說:「坐吧。」


    要是範直鐵青著臉,或許蕭礪還敢坐下,看到他和顏悅色的模樣,蕭礪反而不敢坐了,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義父找我?」


    範直慢條斯理地說:「沒大事,就是有樣東西給你,起來吧。」將匣子遞到蕭礪跟前,「看看。」


    蕭礪接過匣子剛打開,範直已掄起手邊竹條朝蕭礪抽過去。


    劉庭隔著窗欞瞧見,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嘀咕道:「躲啊,這傻子!」


    範直這些年見老,速度和力道都不如前些年,劉庭輕而易舉能躲過,蕭礪身手更勝過劉庭,要躲開竹條不費吹灰之力。


    蕭礪根本沒打算躲,硬是跪著捱了這一下。


    範直見他不躲,氣稍微消了點,問道:「這怎麽回事?」


    蕭礪認得楊萱的筆跡,字紙上的字他也都會念,卻完全不明白楊萱是什麽意思。


    有什麽話為啥不直接告訴他,還要寫下來輾轉送到範直手裏。


    範直瞧著蕭礪懵懵懂懂的樣子,既來氣又覺無奈,「啪啪」又抽兩下,力道卻是一次比一次輕,「好端端的,楊姑娘怎麽就要跟你一刀兩斷,斷得這麽徹底?」


    「我不知道。」蕭礪捧著紙,悶聲道。


    他不會撒謊,也從來不曾在範直麵前撒過謊。


    蕭礪跟劉庭不一樣,劉庭天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蕭礪卻丁是丁卯是卯,方方正正的。


    他既然說不知道,肯定就是不知道。


    範直沒了脾氣,怒道:「那你好好想一想,趕緊帶著你的東西滾出去,別在這礙我的眼。」


    蕭礪抱著匣子木木登登地走出去,腦子裏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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