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一個童年時遇到的怪事吧。


    現在想象,我最美好的童年,還是在微山湖那邊,我姑姑家度過的。


    當時我每天跟著一個老人,打獵,遊泳,捉野鴨子,快活得像隻小耗子。


    這小老頭叫老孟,老孟脾氣古怪,他有一隻眼睛有毛病,是混沌的,看不清東西。


    好多身體有殘疾的人,都會掛了相,看著很凶狠,他也是,老喜歡用那個混白的眼睛瞪人,看著很嚇人。


    不過他很喜歡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很尊重他,叫他孟爺爺,而不是像其他孩子叫他老孟,也可能因為我小時候很漂亮,反正特特別喜歡我。


    老孟是個很厲害的獵人,他自己會做魚叉,會做鱔魚鉤(這是一種很長的鉤子),會釣甲魚,會藥小蝦,還會自己編漁網,會自製兔子槍(一種火藥槍),還精通各種狩獵方法,這些在小時候的我看來,簡直就像天神下凡一般。


    我姑姑當時和我姑父承包了魚塘,忙得昏天昏地的,也顧不上管我,於是就讓我每天跟著老孟。


    老孟的家就是一個河坡上的小棚子,外麵支著幾個木架子,掛著漁網、魚叉,旁邊還有一個船筏子,屋簷下曬著一溜大魚幹。


    也許是因為他孤獨了一輩子,也許是感激我姑姑家對他的信任,他對我特別好。


    他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紅燒大鯉魚,烤魚幹,蒸海巴子(河蚌),紅燒黃鱔,這裏麵最好吃的就是野鴨子。


    他的烹飪技術很好,他就撒一把粗鹽,加點兒花椒、醬油,我覺得那是我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鴨子。


    一直到今天,我還很喜歡吃鴨子,估計就是從那時候培養的。


    我從小就是一個很憂鬱的小孩子,經常一天都不說一句話,一個人靜靜坐在水邊發呆,想一些很深很玄的問題。


    這時,老孟就陪著我,他也不說話,就挨著我坐在河灘上,有時候補漁網,有時候磨鱔魚鉤。


    我有時候會想得很遠,有點兒老僧入定的感覺,偶爾回過神來,發現周圍草地上白茫茫一片,才知道,呀,已經是半夜了,露水都下來了。


    扭頭看看,老孟依舊坐在我身邊,聳拉著腦袋,他就這麽硬撐著坐著睡著了。


    後來我才知道,老孟很擔心我是“童子命”,童子通常就是我這樣漂亮聰慧,又非常憂鬱的小男孩。


    據說童子是天上的仙童跑下屆,搞不好就要被收回去,就是夭折,所以他特別擔心我會跳河,一定要日夜守護著我。後來他聽人說三十斤以上的青魚枕(青魚枕是大青魚腦子裏的一塊軟骨)可以辟邪,還專門去大湖深處捕捉青魚,差點兒死在湖裏。


    那時候,微山湖裏的野物特別多,到處都是蓮葉、蘆葦蕩,你撐著小船順著蘆葦蕩走一圈,撲騰撲騰,到處都是野鴨子,滴流滴流地叫著飛走了。


    捉野鴨子一般用黏網,或者用獵槍,老孟不是,他用牙簽。


    雖然當年好像還沒有牙簽。


    他砍了一根竹子,然後劈開了,用刀子削成一個個兩頭尖,火柴根長短的細棍。


    你看,怎麽形容這東西,它就是牙簽嘛。


    他把牙簽中間拴上一根長長的細線,然後把細線一端綁在蘆葦根上。最後把牙簽插進一條小魚身體裏,然後把小魚掛在蘆葦上,就走了。


    野鴨子都藏在蘆葦裏,聞到小魚的味道,就會一口把小魚給吞了,吞了以後,牙簽就把它卡住了,像釣魚一樣,就把它給釣住了。


    老孟很熟悉野鴨子的藏身之所,他每天也不多下,就下兩個,第二天一早,他劃著一個車胎做的小筏子,過來收了野鴨子,用他的白鐵爐子清燉或者紅燒,等我放學後過來吃。


    有一天,我正午過來找他,發現他在爐子上烤了幾個白薯,白薯不好烤,一麵焦糊,另一麵還夾生。


    他看我過來了,有些尷尬,跟我說今天沒收到野鴨子,咱們爺倆兒對付一頓吧。


    他告訴我,今天遇到了邪事兒,他下的幾個釣餌,全都不見了。


    我問他,是不是被人給偷走了?


    他搖搖頭,說他仔細看了,原本拴在蘆葦根上的細麻繩全都掙斷了,說明有個大家夥,它一口吞掉了野鴨子,然後滿不在乎地掙斷釣繩,跑走了。


    他懷疑,那可能是一條特別大的魚,一兩米長的大黑魚,或者一個鍋蓋大小的老鱉,甚至有可能是大腿粗的大蛇,反正那東西特別大,能一口吞掉野鴨子。


    我當時就來了精神,問他那怎麽辦?


    他說,幹他娘的,捉它啊!


    我問他,怎麽捉?


    他說,既然它願意吃野鴨子,那就弄一個大鐵鉤子,綁在野鴨子身上,鐵鉤子上麵拴上粗毛繩,繩子綁在樹樁子上,任它有多厲害,都絕對跑不掉!


    我聽他這麽一說,也要跟著去捉大魚。


    捉大魚要在晚上,等它一上鉤,就趕緊往外拽繩子,要不然隔了夜,這大魚就會把魚線繞在蘆葦叢裏,然後用牙齒咬斷魚線,就跑掉了。


    當時我們提前在蘆葦蕩裏埋伏了小筏子,兩個人藏在附近的河灘上,靜靜等著大魚上鉤。


    黑暗降臨了,一隻隻野鴨子滴溜溜叫著飛了回來,蘆葦蕩裏各種撲騰,水裏不時跳出一條大魚,濺起一圈圈水紋,偶爾有一隻翠鳥箭一般射進水裏,叼起一隻小魚飛走了。


    我們兩個人在河灘上等著,蘆葦叢裏,蚊子很多,又不能燒艾草驅蚊,隻好不斷劈裏啪啦拍蚊子。


    我跟老孟小聲說著話,聽他講以前打獵的故事。


    老孟說,他是碭山人,那邊有一個芒碭山,他年輕時老喜歡去那裏打獵。


    這個芒碭山沒多高,也就一百多米,但是確是附近唯一的小山群,聽說是漢朝的龍興之地,當年劉邦就是在這裏斬殺了一條白蛇起義,後來才創建了漢朝,所以這裏後來葬了好多漢朝的王爺。


    也因為這裏的墓葬群,所以經常有人過來盜墓,這些盜墓的人都是江湖人,也都有各自的手藝,有人會看氣,有人會觀風水,還有的人會跟著獵物走。


    他當年打獵時,就遇到過一夥人。


    這夥人看穿著打扮,像是獵人,他也沒多想,不過這幫人叫住了他,問他周圍有沒有大蛇出沒。


    他有些奇怪,打獵有打兔子,打斑鳩,打狐狸的,就算黃皮子都有人打(黃鼠狼的尾巴很貴,可以製上好的毛筆筆頭),從來沒聽說過打蛇的。


    那人就解釋,說自己是廣西人,廣西這地方多山多水,濕氣重,所以當地人自古就有捉大蛇泡藥酒的習慣,這風濕從中醫上說就是寒毒,隻要喝一冬天用大蛇泡的藥酒,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們一直在追一條大蛇,從廣西追到了這裏,那大蛇就藏在了芒碭山裏,再也找不到了。


    老孟覺得有些奇怪,這廣西和芒碭山跨越了幾個省,這大蛇怎麽可能跑到這裏?


    那人又解釋,說自己沒說清楚,他們是廣西人,來這邊捉大蛇的,這大蛇是從微山湖趕過來的。


    老孟還有些將信將疑,結果那人直接從竹籠裏捉出來一條烙鐵頭,在自己手腕上一咬,那手腕頓時黑了。


    老孟說,烙鐵頭很毒,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傷口處瞬間就腫起來了,然後變成了青紫色,而且這青紫色一直順著胳膊往上延伸,這些就是蛇毒,等蛇毒走到心口處,這人就斃了。


    那人咧嘴笑笑,用手死死掐住手腕上的血管,讓老孟把他的褂子(罩衣)遞給他,那人咬碎了一顆扣子,吞下去了半顆,又剩下一些敷在了傷口處。


    傷口很快就消了腫,那人又用刀子劃開傷口,擠出來一些黑血,看著就沒事了。


    老孟暗暗稱奇,也覺得這年輕人下手狠辣,他這一手不僅證明了自己確實是蛇花子,也證明了自己夠狠,所以老孟也隻能跟著他們走。


    他們走了不遠,年輕人就停下來,說:有了!


    老孟看看周圍,什麽都沒有,有什麽?


    年輕人解釋,說他聞到了大蛇身上的腥臊味,那大蛇一定就在附近!


    說著,他彎著腰在地上聞著,突然找到一處草叢,說看到了蛇道。


    這蛇道,其實就是蛇爬行後留下的痕跡,好多小蛇爬過草叢,草叢會像波浪翻滾一樣,留下一道草痕。


    但是老孟這一看,不由暗暗心慌,原來那蛇道足足有一尺多寬,整個草叢像被犁過了,露出了一個深溝。


    老孟不由打了一個寒噤,看這蛇道,這大蛇怕不會有電線杆子那麽粗,這難道是大蛇成精了?


    他正講著,就聽見河裏猛然泛起了一個巨大的水花,接著轟隆一聲響,什麽東西從水裏猛然躍了起來,重重摔在了地上。


    我大叫一聲:大魚上鉤了!拚命往湖裏跑。


    老孟卻愣在那裏,接著很快跑了過來,一把拽開我,拿著刀子刷一下就砍斷了吊繩,然後一把拎起我,就朝著窩棚跑了回去。


    我急得大叫,想著老孟是不是瘋了,怎麽自己把魚線給砍斷了?


    老孟卻沒說什麽,一直死死夾著我,甚至跑到他窩棚那裏,也沒有把我放下來。


    後來,他大半夜的,一直走到我姑姑家,才把我給放下了。


    第二天中午放學,我再去找他,卻發現他窩棚裏空蕩蕩的,並沒有人在。


    老孟突然就消失了。


    他再回來後,已經是兩三個月後了,我放學後還習慣性地往他那裏走一圈,偶爾給他修修窩棚。


    雖然這個窩棚很簡陋,但是我始終有一個信念,隻要窩棚不塌,他的家就還在,他早晚會回來。


    有一天我回來,發現窩棚裏冒起了白煙,是老孟回來了!


    真的是老孟!


    雖然他幹瘦幹瘦的,滿身疲憊,不過他確實是那個老孟!


    老孟微笑著看著我,不過卻禮貌地保持了距離,甚至沒讓我跟他一起吃飯。


    後來我又來了幾次,他還是保持著一種敬而遠之的客氣,我雖然小,也有自尊心,當時覺得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慢慢就不再來了。


    順帶插一個事情:原本今天想發一個關於中國某神秘機構的故事,這個事情是我五年前在北京親曆的,非常詭異,也因為涉及到某特殊部門,所以這裏沒法發布,我發在了自己的公眾號上。大家關注我的微信公眾號:一隻魚的傳說,給公眾號發送“北京”二個字,即可收看了。


    再後來,我就離開了這裏,回到了江南老家。


    過年時,我姑姑來家裏,還給我帶了一枚巴掌大的青魚枕,說是老孟帶給我的。


    這是一條快六十斤的青魚王,老孟在湖裏和他搏鬥了兩天兩夜,手掌都被魚線勒進了肉裏,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吧,他偏不,後來筏子都散架了,他就在水裏跟青魚搏鬥,後來終於給它拽了出來。


    當時那條魚比老孟還要大,有人用稱糧食的磅秤給魚稱了稱,一共有六十七斤,相當於魚王了。


    我問了姑姑,老孟為什麽不理我了?


    我姑姑也不理解,她後來還專門找過老孟,老孟隻說當年他在芒碭山和人結了仇,他原本以為那人已經死在了古墓裏,直到那個晚上,他又一次看見了他。


    他說,自己就是因為這個人,才終身沒有結婚,怕連累家人。


    所以這個人一天沒死,他就不敢和我太親近,怕害了我。


    我當時已經念小學四年級了,也會寫不少字,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說自己不怪他,以後還會去找他釣魚,我寫了很長很長,裝滿了一個小少年的心事,讓我姑姑帶給他。


    不過他始終沒有給我回過信,也沒有托我姑姑帶過東西。


    又過了幾年,我念初中,我姑姑又來了一次,問我能不能給他一張照片,因為老孟要不行了,臨終前想再看看我。


    我當時還小,還不能理解死亡的意義,隻是覺得身邊一個很親近的人要消失了,要消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中,就覺得很惶恐。


    我當時很想去看他,但是又不敢,那個記憶裏的影子,也越來越陌生,讓我有些害怕了。


    我終究還是沒去,隻帶給了他一張照片。


    後來,我父母離婚了,我就跟母親遠離了這裏,關於故鄉的所有事情都戛然而止。


    再後來,我去了北京念書,退學,開始在各地漂泊,先在北京混了好多年,然後去了深圳,又在上海住了二年,然後打算在蘇州定居,而此刻在我寫下這個文字時,我還在保定漂泊。


    有時候想想,我少年時特別喜歡看蒼茫的大水,漂泊的浮萍,莫非就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命運。


    不過,偶爾在深夜,或者心情抑鬱時,我總會想起那個湖邊慈祥親切的老人,他為我遮風擋雨,對我噓寒問暖,無論白天黑夜,一直陪我坐在河灘上。


    月光下,河灘上白茫茫一片,湖水冰冷而黑暗,他滿身的頭發、胡子被露水打成了白色。


    這已經成為我心中一個永遠的征象了。


    在後來許多的艱苦、黑暗的歲月裏,我都永遠記著他,他讓我覺得人間是有愛的,人性是美好的,讓我在黑夜中總能看到那個滿身白霜的影子,讓我不至於迷失了自己,雖然迷茫,但是依舊堅定地走在路上。


    孟爺爺全名叫孟為國,他是1929年的人,如果他還活著,明年就能給他辦90大壽了。


    他離開我,已經有20年了。


    我很懷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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