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蒂迪斯府中的仆人為小公爵整理好房間和床鋪,放好明天的衣物,將窗台上的酒杯放回床頭小桌的鎏金托盤上。


    他們離開房間時難以控製地望了望床邊的晶棺。


    那裏靜靜沉睡著一個人。


    但他們不敢多看,也不敢觸摸,生怕即使是多看一眼,就被攝住了心神,生怕即使是輕輕觸碰一下,就犯了碰不得的禁忌。


    他們仍清楚記得今年夏天,從房間主人歸來的那個晚上起,燈火徹夜不熄,隻為他深夜睜開眼時能看見棺中人的容顏。


    但是一整晚,房間的主人都沒有回來。


    公爵大人歎了口氣,對管家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北方的雪原和冰山中,占星塔默然佇立。


    吟遊詩人已經許久沒有出門,他或在塔頂觀看星空,活在沙漏房間裏聽著時間的聲音,不知在想些什麽。


    窗戶的玻璃被叩響了。他抬頭望,看見龍背上的召喚師正看著他。


    阿德裏希格打開窗戶,拍了拍珊德拉的腦袋。


    珊德拉扭過頭去,鼻孔發出一聲不屑的噴氣聲。


    吟遊詩人望向林維:“還在生氣?”


    林維從窗戶進了房間,沒有說話,撥動手中的琴撥,靈魂通道浮現,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阿德裏希格摸了摸鼻子,跟上。


    女神的殿堂裏空空蕩蕩,豎琴立著,爬上了一隻小小的黑蜘蛛。


    林維踏入這裏,想起了上次來到這裏,得到女神最後的夢境碎片時看到的東西。


    “你也是來嘲笑我嗎?”黑發的精靈問窗外人。


    “當然不是。”那人走得近了些,林維終於看清他的外貌。


    他身形修長,手中有一柄長長的白骨法杖,頂端閃爍幽幽的碧色火焰,銀灰色長發及肩,有一雙幽綠色的眼睛。


    他似乎是人,像是個從畫中走出來的貴族。


    “事實上,我與你是同類。”


    精靈少女疑惑地看著他。


    隻見他幅度極小地揮動了法杖,腳下的土地伸出一隻白骨森森的手來,隨即出來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髏。


    卡塔娜菲亞眼中的敵意逐漸消失,她看著那具骷髏,又把目光移到埃爾維斯身上:“你也......”


    她話音未落,卻見那骷髏乖順地低下頭來,埃爾維斯在骷髏的額頭一吻,姿態親密極了。


    她似乎難以置信,怔怔道:“你在做什麽?”


    “它們是我最好的夥伴。”埃爾維斯拍了拍骷髏的頭頂,他身邊又出現一個美麗的女性巫妖,徑直穿透了卡塔娜菲亞房間的牆壁,向她行了一個複雜的禮節。


    “她告訴我,死亡的世界裏出現了一道裂縫,而裂縫就在你的身上。”


    “美麗的精靈小姐,你生來就是它們的君主。”


    卡塔娜菲亞回頭看了看房間,發現之前那些死靈生物不知何時又出現,探頭探腦看著自己。


    “不...”她搖了搖頭,後退幾步:“他們纏著我,肮髒又可怕,隻會帶來災難。”


    窗外的亡靈法師溫和地微笑著:“也許隻是喜歡你。”


    “他們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既不願消散靈魂,又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隻有等待通靈者的召喚才能重回世上。”


    “通靈者?”精靈少女搖了搖頭:“可是通靈者受人歡迎,能召喚出純潔的獨角獸和威武的巨龍。”


    “他們隻是更喜歡與生靈溝通,”亡靈法師的語氣就像一個親切、盡職盡責的老師:“其實死靈也是同樣。”


    “我是死靈的通靈者嗎?”


    “你不是,”亡靈法師搖了搖頭:“你是溝通生與死的人,你直接在靈魂離開身體後暫居的世界裏打開了一條道路。他們從那個世界來,源源不斷抵達你的身邊。”


    “為什麽是我?”


    “沒有為什麽——你生來如此,我聽路過的精靈說你有一位強大的光明法師作為雙胞胎姐姐,我猜是母體中極度的對立造成了這一切。畢竟光明與黑暗不可調和,或許你在女王的腹中時就已經被她殺死。”


    年少的精靈對這句話極度不解。


    亡靈法師彬彬有禮地微笑著:“亡靈們隻是想追隨你,沒有惡意——不如學著與他們共處。”


    “我要怎麽做?”


    “命令他們。”亡靈法師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的語氣隨即又緩和下來:“當你能夠控製他們之後,要不要考慮跟著我遊曆大陸?”


    精靈的眼睛仿佛被點燃了一簇耀眼的、充滿希望的光:“我可以去外麵嗎?”


    “你是自由的。”埃爾維斯的手穿過狹小窗子,揉了揉少女柔軟的黑發。


    林維走向豎琴“深淵之歎息”。


    他不再是之前隨意撥動的樣子,而是換了正式彈奏的姿勢。


    手指在漆黑的琴弦上跳動,手是略帶蒼白的,對立的顏色是一種奇異的美麗。


    第一個音符在第四根琴弦上部,靈魂通道浮現出來。


    他卻沒有動,而是在下一刻撥動了相鄰琴弦的中間。


    孤獨放置的漫長時間並沒有損害豎琴的音色,流暢的音節在指尖與琴弦的交界處流瀉。


    靈魂通道在兩人麵前一閃,隱沒了。


    另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殿堂中蔓延開來,仿佛一切都被這七根琴弦所牽動。


    他的動作沒有停止。


    黑發的召喚師額頭靠在弦柱上,閉上眼睛。


    那樂聲初時清澈明朗,像溪穀中潺湲的水流,夏夜森林裏漫飛的螢火,窗外人溫和的微笑。


    繼而逐漸開闊又朗潤,像是龍背上所望見的高高天穹,時而伴隨著悠揚的尾音,讓人想起天空垂落的星輝。


    琴撥在一根弦上滑下,帶起一串急促的樂聲,聲音陡然激越。


    那樂聲的頓挫複雜極了,完全不像是這世上留存的任何一種曲子。


    阿德裏希格靜靜聽著,似乎是認出了某些熟悉的旋律,垂下眼眸,不知是追憶還是懷念。


    短暫的失神過後,他繼續專心看著林維的一舉一動,隨著曲子的愈發激烈,林維額上逐漸滲出細密的汗水,殿堂中規則被牽引的感覺也愈發強烈。


    吟遊詩人知道,彈琴者不隻是在撥動琴弦,他在與規則對抗,調和——使用自己的靈魂力量,使用《契約書》,乃至使用大預言術。


    林維的精神一半全部貫注在豎琴的彈奏上,另一半漂浮不定地恍惚著,女神的夢境碎片在他腦海掠影而過,組合,拚湊出完整的前半生。


    黑夜角落裏抱膝坐著的精靈少女,遇見了途經此處的亡靈法師。


    她平生第一次敢於正視與生俱來的能力,得到了控製亡靈的力量。


    她最終離開了出生的森林,一個對她而言充滿折磨、愧疚、恐懼與不祥的地方。


    亡靈法師總是溫和而優雅的,他牽著纖細美麗的精靈,走過了大陸上許多地方。


    他像是個既熱愛生命又熱愛死亡的藝術家,與骷髏親吻,擁抱長發的巫妖,在房間裏點上簇簇幽綠的螢火作為裝飾,喜歡折一枝鮮豔的深紅玫瑰放在胸口。


    他們在荒原的酒館裏請落魄的吟遊詩人喝酒,在繁華城市高大的圍牆後與陽光捉迷藏,被地精的軍隊追殺,然後嚇走溪穀裏的矮人,占據它們的洞穴。


    樂聲具有著強大的力量,林維的情緒不可避免被它牽引,就像第一次來到女神殿堂時混亂的心情一樣。


    記憶糾纏交疊,人族城市總是有帝都的影子,龍族的島嶼時而變幻成季潮中安寧靜謐的塞壬島,路途中每個吟遊詩人都長著阿德裏希格的麵孔。


    直到屬於女神的記憶到此為止,亡靈法師夜裏倚在窗邊,月光透過他投下的剪影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記憶與情緒再不受控製,樂聲漸低,完成一個恰到好處的轉折。


    悠揚的、溫柔的逐漸匯聚,月色下的溪流淌入森林最深處的迷霧中,漸冷漸沉。


    冰冷的氣息環繞整個殿堂,一點一點攫住心髒,樂聲響在靈魂裏,在時間與空間的迷霧中尋出一道曲折的路來。


    這條路,溝通生與死。


    他的指尖顫抖著滲出鮮血,在琴弦上留下斑斑印跡。


    再接著——接著就是殿堂裏徹夜睜開的眼睛,死沼裏猙獰的樹影,盤起長發的精靈懷中抱著的骷髏頭顱。


    她走出了殿堂,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我將與你同行,在月亮永不沉沒之地。”


    “我將自由。”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彈琴者睜開眼睛,臉色蒼白,十指遍布淋漓鮮血。


    身邊人支撐住他的身體,使他免於倒下。


    他輕咳了幾下,似乎恢複了些力氣,走至殿堂的大門,推開。


    年久失修的大門與門軸相磨,發出一聲越過漫長時間的回響。


    門外卻不再是熟悉的死沼,而是另一片彌漫黑暗與死寂的土地。


    他目光所及的前方是漆黑的天穹,占據半個天空的是巨大的彎月。


    黑色的亡鴉被突然出現的兩人驚嚇,撲棱棱飛起,月光灑在它的翅膀上。


    他們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起來,疼痛全部消失,仿佛失去了一切塵世的枷鎖,來到超脫一切的自由中。


    “這裏是......”


    黑發的召喚師仰頭看著天幕:“月亮永不沉沒之地。”


    吟遊詩人望著他:“不妨和我講講這個世界的故事。”


    “即使是光明女神死去的時候,卡塔娜菲亞都沒有現身,大陸上沒有任何她的傳說或神像,星海中也沒有任何另一個強大靈魂的影子。”


    “所以你推測她已經不在那個世界?”


    “我還沒有那麽聰明。”林維眼中有一些惘然的情緒:“你知道,即使聖槍複活,也隻是短暫的片刻,那之後,斷諭就會徹底死去。”


    “我進入了星海,想要盡力完成契約,保護他的靈魂。契約的過程異常順利,我以為我會成功,可沒有來得及完成——他的靈魂最終消失了。”


    “我抵達了星海的頂端,看見了全貌,和我想象中相差無幾,除了最高處一個巨大的漩渦。我看見無數靈魂消散成碎片,一些進入那裏,而他的靈魂由於得到了我的保護,完整地進入了漩渦。”


    “後來的許多天,我的意識停留在星海,看見無數新生和死亡。靈魂的消散和凝聚分明可以全部在星海中進行,卻有一部分進入了漩渦,有的分散,有的完整,但都再也沒有回來,就像是它在和整個星海爭奪靈魂。”


    “我想起來之前所看到的,靈魂的強度越高,靈魂光團中的黯淡處就越多。可是你的靈魂完全沒有黯淡,神也沒有,老頭也沒有——族長死去,全部靈魂傳承給斷諭後,他也是完全光亮的。然後我就知道,黯淡處就是缺失的靈魂,有些靈魂碎片消失在了漩渦中,碎片的消失發生在黑暗時代之後。”


    “擁有魔法天賦的人越來越少,頂級魔獸越來越少,都可以歸結為沒有了足夠的靈魂碎片,不能凝聚出更多高強度的靈魂。”


    “於是我想起女神,我認為這一切與她有關。我又想起了豎琴,如果她僅僅為了開辟靈魂通道,為什麽選取它作為載體——琴弦所牽動的是規則,它的力量不會僅限於此。”


    “你知道,我得到了女神的許多夢境碎片,那裏是她的回憶。”林維與他走在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不論發生著什麽,夢境裏總是回蕩著一首曲子。豎琴除了能夠撥出音符,還能彈奏樂曲。”


    阿德裏希格道:“於是你用豎琴彈奏整首曲子,用曲中固定的彈奏方式牽引規則,並最終打開了兩個空間的通路?”


    “沒錯,”林維點頭:“這是她曾走過的道路,光明女神找到了規則的本源,借助信仰超越規則。而她脫離了全部的規則,另外創造了一個世界。她已經不再屬於大陸,而是這裏的創世神靈。單一的黑暗元素掀不起任何風暴,從星海中得到的靈魂為她所用,成為她的子民。”


    仿佛是為了印證林維的話,無盡荒野中出現一個遊蕩的巫妖,坐在樹枝上,打量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他們。


    “我再次開始懷疑黑暗時代的真相,大陸失去黑暗元素後,元素風暴帶來的苦難能夠幫助光明女神獲得信仰的力量,可也能夠提供許多新鮮靈魂充實黑暗女神主宰的世界。”


    阿德裏希格搖搖頭:“她不會是這樣的人。”


    林維嗤笑:“但願如此。”


    阿德裏希格:“跟我一起去朝見女神?”


    林維搖搖頭,神情是一種冷淡的厭倦:“我現在對一千年前的所有事情都毫無興趣,對現在的事情也一樣,帶你過來隻是為了履行諾言——你總是滿嘴謊言,但我不是。”


    半空中掠過一隻骨龍,召喚師登上白骨巨龍的脊背,最後望了吟遊詩人一眼:“我來這裏隻是為了找他......再見。”


    骨龍眼中亮著兩簇幽綠的靈魂之火,振翼飛起,愈升愈高,消失在彎月中。


    吟遊詩人看著他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道:“等等,我還有一件事情——”


    然而林維已經飛遠。


    他操縱骨龍高高盤旋在上空,看見不少頗具規模的亡靈城鎮,再升高,看見這片土地的樣貌,忽然感到熟悉。


    這片大陸簡直像是原本大陸的倒影,隻不過生靈換成了死靈。


    確認這一點後,骨龍飛向東麵,飛向東岸塞壬灣的碼頭。


    ——我們約定一個地方,假如有一天,我們失散了,就到那裏等著。


    ——就像睡前故事裏那樣,曆險中失散的魔法師總能重新聚在一起。


    應該是碼頭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高塔,他放出靈魂的力量,感受到那熟悉靈魂的氣息。


    他沉寂的心髒砰砰跳了起來,咬了咬下唇,整個人激動得要顫抖。


    你記得這裏,你在等我——我來找你了。


    這半年來被囚禁的所有情緒在意識到這件事時全部鮮活起來。


    發芽,抽枝,展葉,開花。


    他甚至有了玩笑的心情:我們在塞壬海上時,曾說起大陸上的童話故事,騎士在遠行前和心愛的公主約定一個地方,公主在那裏築起高塔,等待著騎士凱旋歸來向她求婚——與現在正發生著的事情何其相似。


    高塔的大門是虛掩的,他走了進去,大廳空空蕩蕩,穹頂是圓形的。


    他走上旋轉的樓梯,尋找著靈魂氣息的蹤跡,來到頂樓的房間,推開最後一道門。


    窗邊人循聲回過頭來。


    是那張深深刻進記憶裏的麵容,隻是像這個世界裏的巫妖們一樣,有著暗銀色的長發,黑色的長袍華美精致極了,是精靈族的樣式。


    這使那俊美中增添了高高在上,冷冽的更加冷冽。


    他有許多話想說,話到嘴邊,卻不知該說什麽,最終隻是道:“你......”


    你還好嗎?


    那人啟唇,聲音冰冷,語調也是。


    “林維·蒂迪斯?”


    林維呆立原地。


    隻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調喊出自己的全名。


    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收斂去情緒,短促地笑了一下,與那人對視。


    “好久不見......我的領袖大人。”


    荒原上,失去了召喚師的幫助隻能徒步行走的吟遊詩人補上了那句沒來得及說出的話:“——這裏雖然與大陸相連,但已經是完全獨立的時空,我在那裏改變了時間,但完全沒有影響到這裏。”


    “也就是說,時間溯流後發生的一切在這裏都沒有存在過,他大概......”吟遊詩人懊喪地搖了搖頭,隨即拍了拍臉頰,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算了,總不至於見麵就打起來。就算打起來,大概也死不了——畢竟他們打了那麽多年都沒有出過人命。”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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