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書諺看著她許久,直到憤怒的情緒逐漸被錯愕給取代。


    他慢慢放開了魏容恩的手臂,浮躁的以指耙梳了黑發,然後懊惱的轉了個圈,最後挫敗的走到一旁重整紛亂的思緒。


    向來自詡聯想力豐富的他,早該從她放慢說話的方式察覺出異樣;然而就算他擁有再豐富的想像力,仍然無法將她異常的行為與聽障聯想在一起。


    是了,她聽不見。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她聽不到冊子掉落的聲音。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在書局裏沒聽見他重複三次“借過”。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唯一的聯絡方式隻有電子郵件。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她才會擁有一雙無時無刻在捕捉訊息的眼眸。


    她的反應,證實她不是在開玩笑;


    她的眼神,充分表達她完全不知情。


    她讓他覺得自己很無理取鬧,竟然胡亂對一個完全不知道狀況的女孩動氣。


    魏容恩看著他錯綜複雜的表情,不曉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隻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平複情緒。


    方書諺在重新整理過思緒後,回頭正好看到她仍用著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像在等待他解釋,眼底充滿了納悶意味。


    “對不起。”他先道歉。


    “嗯?”魏容恩不解地眨動美麗的眼睛,不明白他剛才明明還很生氣,為什麽突然又跟她說道歉。


    “我為方才的魯莽道歉,希望沒有弄痛你。”


    她下意識的撫摸隱隱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搖了搖頭。


    方書諺知道有許多聽障朋友都是靠唇語來讀取對方的語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仔細的說:“我是方書諺,‘四季’的收購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來意之後,毫不吝嗇的綻開了笑靨。


    “謝--謝--你--喜--歡--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書諺從不懂什麽花語,也不懂得用千嬌百媚的花卉來開竅一個女人,不過當他看見魏容恩回以清麗動人的笑靨時,白瓣綠梗的海芋之姿就這麽自然地出現在他腦海。


    從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顏可以如此白淨,宛如精雕細琢的水晶似的,如此無暇瑩透、惹人心動,“清新脫俗”四個字用來開竅她再貼切不過。


    “可以一塊喝杯下午茶嗎?”他終於付諸行動。


    看著他的請求,魏容恩局促的抿了抿唇,視線飄浮的四處亂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書諺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因而傾身上前仔細的再說一次,“我很欣賞你的創作,中秋主題‘團圓’是我最新的一個主題,不曉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塊坐下來討論細節?”


    魏容恩低垂著羽睫,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隻能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謝--謝--你--喜--歡--四--季。”


    方書諺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複道謝的用意,以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卻沒想到他的靠近竟讓她反射動作的退開一步。


    她退縮的動作領她愕然,“容恩?”


    “對--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讀取他的任何話語,最後選擇轉身快步離開,重回她寂靜的世界裏頭。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為她忽然離去而陷入了悵然若失的情緒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為失眠,所以他撥了通電話給阿毅,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內容全是那個叫做容恩的女孩。


    從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聰屬於後天性聽障,她從小體質不好,十歲時因為發燒,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醫院的住院醫師,尤其是母親事業心重,忙著國家考試,無暇顧及才會引發中耳炎,導致內耳部份神經纖維損傷,等到發覺聽力異常時已經呈現六十分貝的中度重聽現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經性重聽”的狀況較為複雜,治療也較為困難,即使父母和他都是醫生,也很難挽回她的聽力。


    後來容恩進國中時開始借由助聽器輔助聽力,努力讓自己像一般人一樣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畢業後聽力退化到九十分貝,便放棄了普通聯考和助聽器,徹底進入寂靜的世界。


    然而她並沒有因為聽力損傷而放棄求學。隔年,經過手語、唇語的訓練,她參加了“身障學生院校甄試”,順利考上c大視覺傳達設計係,再以優異的表現獲得教授指定為藝術研究助教一職。


    在容恩二十歲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給她的成年禮竟是結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關係。


    麵對父母突如其來的離異,自然對容恩造成心靈上的傷痛,促使她開始拒絕家人的協助,決定獨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開始獨來獨往。


    由於她是十六歲才逐漸失去聽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字正腔圓的說話;不過,也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咬字方麵才會特別專注緩慢。


    知道了魏容恩這麽多的事之後,他直覺就是“氣”。


    氣阿毅知情不報,隱瞞了容恩失聰的事;阿毅卻以不想因為聽障一事徒增客戶沒必要的麻煩做為合理的解釋。


    氣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對話就投以怒目橫眉,自我摧毀努力建立起的誠摯友善印象。


    也氣自己行為失當,沒頭沒腦的就想約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會被他唐突的邀請給嚇跑,更何況是心思極度纖細又敏感的她。


    最後,他還是氣阿毅,氣他哥兒們多年,竟然把他當成一般客戶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會搞砸這一切。


    記憶中,她不是特別美麗,卻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細密纖長的羽睫將靈透澄淨的雙瞳襯得宛如黑水晶一樣,每眨動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聲音,充滿了表達含意的純真靈氣。


    還有,她那直順如緞的黑發,以及那一張透著雪白清麗的容顏,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顯得格外清麗動人,細致淡雅。


    如果真有所謂“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開竅像她這類型的女孩吧。


    從她的眼神裏頭,他還看出了她的孤傲與倔強,而這兩項“特質”絕對不適合在身形柔弱嬌小的她身上出現。


    明明兩人就隻有過簡短的幾句交談,他卻覺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許久的朋友,之所以對容恩毫不陌生,是因為那本手劄讓他透視到她的內心世界嗎?


    對容恩來說,他或許隻是一個收購她創意作品的買主,他如此積極的態度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呢?


    阿毅說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隻有幾天會到大學協助教授作學術研究,偶爾會到父母工作的醫院擔任義工,其餘時間則是待在她的住處完成委托設計。


    所以他決定依照上次在醫院巧遇的方式,來個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當初那樣遇見化身義工的容恩。


    方書諺倚靠著榕樹旁的欄杆,站在“吸煙區”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著,目光微眯的直直鎖著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毫無所獲的度過,撲空的結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開始原形畢露。


    連續三天,他都趁著送貨之餘呆在醫院服務台等候,愛心泛濫的義工大嬸怕他無聊,總會把家中從大到小的成長過程全搬出來細述,就連家裏的吉娃娃也拿來聊,偏偏主角魏容恩這家夥硬是不肯出現,他也隻好左耳進右耳出,偶爾配合大家的話題搭個幾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續昨天的待續話題,應該是要講到大嬸那隻吉娃娃結紮的事,他沒興趣,決定今天就窩在醫院外頭的吸煙區,準備抽一整天的二手煙。


    “小夥子,又在等人啊?”


    方書諺回頭看了這三天來結識的煙伴朝這裏走來,不由得苦笑地扯著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認識了義工大嬸,還熟識了一個煙伴,隻怕再這麽枯等下去就連醫院裏的清潔工都快認識他了。


    被書諺稱作大叔的中年男子,也抽出一根煙加入他吞雲吐霧的行列,“今天是第四天,你很有耐性哦。”


    他給了大叔一副無奈的表情,“沒辦法,有求於人家,自然要拿出誠意才能感動對方。”


    大叔讚賞的頻頻點頭,“不錯,我欣賞你堅持到底的精神,隻不過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位女醫師還是哪個小護士值得你連續多日等候?”


    “咦!我還以為大叔從不探人隱私。”連續三天的相遇,隻覺得這位年逾五旬的長者相當健談,天南地北都能聊,就是不聊私人問題,沒想到大叔還是敵不過好奇心驅使,終於開口探緣由。


    “我跟自己說,如果那人值得讓你苦等超過三天,那麽肯定也會值得我一探究竟;所以,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單位的小姐,好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嗎?”


    方書諺看著醫院大門許久,不想隨便說出她的名字,直接換了個話題。


    “大叔的朋友住在這間醫院很久了嗎?可以知道是掛哪一科嗎?”


    他不答反問的舉動讓大叔低沉的笑了起來,隻見大叔才剛撚息手上的煙,馬上又點了一根。


    “你當真關心我的朋友?還是想探聽我在醫院裏的人脈?”


    方書諺佩服的揚起劍眉,不在乎被看穿的率性一笑,“大叔真厲害。我確實是想套大叔的話,不過我想大叔應該不認識她,因為她隻是個偶爾出現的義工,並不是醫護人員。”


    “義工?”大叔露出了答案幾乎呼之欲出的笑臉,“我女兒也是義工,要在義工隊裏找人,問我就對了,隻不過義工有分為櫃台谘詢、老人體檢、病房服務、資料處理等組別,你要找的人是哪一組的呢?”


    “大叔果真是內行人,我完全不懂這個,隻知道她--等等!”


    方書諺頓了一頓,這才意會到大叔剛才透露了一個重要的訊息,“剛才大叔說……你女兒也是義工?”


    “然後呢?”大叔挑眉忍笑的等著他的下文。


    “請問,令媛的年紀?”


    “不大不小,二五剛好。”


    二十五?!


    方書諺真的很不想發揮自己的聯想力,偏偏大叔怡然自若的眉宇間隱藏著另一張熟悉的麵孔,實在讓他很難不去聯想在一塊。


    就在他擰眉愕然之際,一名身穿醫師袍的男子突然從身旁插入了他們的談話。


    “魏教授,終於找到您了。”一個白麵書生型的實習醫師如釋重負的籲了口氣。“三分鍾後與麻醉科羅醫師約的meeting內容已經準備就緒,麻煩魏教授即刻前往八樓會議室一塊研擬開刀細節。”


    “好,我知道了。”


    “還有,拜托魏教授少抽一點,要是讓容恩知道了,我們這群學生又要被容恩怪罪沒看緊您了。”


    “噓,最後一根。”魏忠華雖然口頭保證,卻絲毫沒有說服力。


    實習醫生不敢多嘴的離開現場,要是真被魏教授的女兒瞧見了,隻怕又會被當成了共犯一塊問罪。


    魏忠華在學生離開之後,才回頭看了小夥子一眼,笑而不語的表情充滿了興味。


    方書諺隻能苦笑的搖了搖頭,他隻記得容恩的父母在這間醫院任職,卻沒想到連續三天的煙伴就是魏容恩的父親,真是深受打擊。


    “她會來嗎?”他無力地問。


    “我不知道,她想來自然就會出現。”魏忠華說的是實話,他向來不管女兒的行蹤,尤其是女兒的。


    “是嗎?”方書諺頹喪的歎氣。“看來我今天又白等了。”


    魏忠華打量著他,從他的態度直覺猜想到一號人物。“你就是方書諺?”


    方書諺訝異抬眸,“容恩跟您提過我?”


    “不,不是容恩,是明毅跟我提過。”


    方書諺失望了一下,“原來是阿毅,希望他沒有說我的壞話才好。”


    魏忠華因為書諺失落的表情而忍俊不禁,“阿毅隻提過他有個軍中朋友很直率,各方麵和容恩都很像,他一直很想介紹你給容恩認識,偏偏容恩那丫頭不知道是真忙還是假忙,始終都沒給他回複。”


    “既然是一家人,為什麽你們會不清楚容恩的行蹤?”


    對於這點,他有必要解釋清楚,以免讓小夥子產生誤會,“我們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刻意掌握彼此的生活,探索彼此的隱私,聯係方式全靠電子郵件了解近況。”


    方書諺聽了,相當不敢置信,“你們還真是很另類的一家子。”


    “是啊,就因為我們的親子模式相當摩登,所以一直都是聚少離多。”魏忠華深深的吸了口煙,又重重的吐了一縷煙霧。“不過年紀越大似乎就愈不適應這種親子模式,反倒期待逢年過節團聚時的熱鬧氣氛。”


    魏忠華感慨的將手中的煙給撚熄,正準備從煙盒取出一根新煙,沒想到竟被當了三天的煙伴給阻止。


    “少抽一點,讓容恩知道了會不高興。”


    “咳咳。”魏忠華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才剛認識一個朋友,馬上就多了一個人管,真讓他哭笑不得。“早知道就繼續跟你賣關子,不讓你知道我的身份。”


    方書諺陪同的撚熄手中的煙,不想用煙味誘惑大叔。


    “早點回去吧,容恩今天不會來了。”魏忠華重新將煙塞回了煙盒,另外取出一隻筆在煙盒上寫了幾個字。


    方書諺無謂的撇嘴一笑。“反正沒事,就讓我再待一會兒吧。”


    “給你個建議,與其傻傻的等,不如直接去找她會更有效率。”


    方書諺聽了魏父的意有所指,才想開口詢問其話中的含意,就看見魏父遞來了一張便條。


    他伸手取過一看,是一個地址。


    方書諺渾然一愕地的抬眸看向魏父。


    魏忠華趁方書諺開口之前抬手製止了他的發問,“記住,我什麽都沒說。能不能成功,全憑你的運氣。”


    方書諺了然的緊緊抓住手中的便條,沒忘記他們魏家人互不透露隱私的相處模式。“這是我撿到的,我很謝謝遺失便條紙的主人。”


    “聰明。”魏忠華欣賞的點了點頭。“好了,我得趕去開會,祝你幸運了。”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久,突然有種被他們一家人耍得暈頭轉向的感覺,但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反倒覺得有趣。


    原來,冥冥之中他們之間的牽扯早就注定了。


    方書諺站在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按電鈴。


    根據了解,聽障人士除了在聽覺方麵受損之外,各方麵其實和平常人沒什麽兩樣,很多輔助器材都已經替聽障同胞解決掉生活中容易遇到的問題;既然她可以獨自搬出來住,肯定在“門鈴”這件事上找到了替代的方案,他根本就沒什麽好猶豫的。


    方書諺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像個逃避的小孩,鼓起勇氣朝那白色按鈕用力壓下。


    其實這幾天他常常開著車子在大叔給的地址附近打轉,一轉就轉了兩三天,卻是無論怎麽轉就是沒有勇氣“直搗黃龍”,硬生生的又把車子往家裏開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總覺得自己隻要遇上她就變得很孬,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有如此強烈的不安。


    他甚至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沒用,還是她讓自己變得沒用。


    就在他打算放棄之際,隱約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從屋子裏傳來,大門也終於有了動靜。


    一張記憶中清新秀雅的五官探出了門扉,因為年歲他的造訪而露出訝異與錯愕,不停眨動的密睫顯示她的困惑。


    “嗨。”方書諺率先打破沉默。


    魏容恩對於他的出現的確感到相當疑惑,“你--怎--麽--知--道--這--裏?”


    方書諺挑了挑眉,眼裏充滿了笑意,“因為我有貴人相助啊。”


    魏容恩咬著下唇,腦子裏開始猜想他口中的貴人究竟是誰。


    “見麵禮。”他提高手中的水果禮盒。


    外麵的禮盒是這一季的代表--夏之雪,她設計的;裏頭的水果是這一季的盛產--水蜜桃,他家賣的。


    其實他很早就想這麽做了,隻是沒想到心理建設需要這麽久的時間,


    魏容恩並沒有立刻收下他的禮物,一隻盈盈的眸子仍然猶疑不定的眨動著,十分戒備他的來意。


    他看出了她的躊躇,趕緊表達善意,“你放心,我沒有其它意圖隻是單純想送‘四季’給你,收下吧。”


    魏容恩考慮片刻,最後還是伸手接下他的禮盒。


    “謝--謝。”她慢慢的說著,看了看自己設計的禮盒,有點不好意思。


    兩人就這樣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內,她不時的瞄向他的嘴蜃,似乎等著捕捉他的下文。


    方書諺知道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尷尬,必須有人先化解僵局。


    “如果你在忙,我就先回去了。”其實他的腦子裏明明有一堆話要說,不過他不打算讓她覺得他冒失,決定還是慢慢讓她接受他的誠意。


    他明白“吃快弄破碗”的道理,對於心思敏銳的她,勢必得拿出多倍的耐心,才能突破她的心防。


    “等--等。”魏容恩在他轉身的同時,突然開口留住準備離開的他。


    方書諺因為她的開口留他感到又驚又囍,抬眸等待她的下文。


    “呃……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魏容恩邀請得很艱難,顯然她很少跟人說過這一類的話。


    他揚了揚眉,用手指了指彼此,意謂著“孤男寡女”。


    “方便嗎?”當然,他是不介意,隻是不想讓她難為。


    魏容恩聳了聳戶,大方地退開一步,並將大門敞開,“請--進。”


    方書諺這才清楚看見她身上穿著避免沾上染料的工作服,原本及腰的長發被一支製圖鉛筆反綰成髻  ;因為急著應門,所以手上還握著兩支來不及放下的水彩筆,整個人活脫脫就像個專業畫家。


    “那就打擾了。”他恭敬不如從命的朝她屋子走進,原本映入眼簾的該是客廳的裝潢,然而呈現眼前的卻是製圖設備和滿地的水彩工具,空氣中飄散著廣告顏料的味道,夾雜濃鬱的咖啡香。


    “不會打擾到你工作吧?”他回頭問她。


    魏容恩淺笑的搖了搖頭,先將禮盒擱在一旁,然後從咖啡壺裏倒出一杯咖啡放在桌幾上,“請--坐。”


    方書諺注意到製圖桌上一張半開的丹迪紙已經完成上色階段,正在等待顏料自然收幹,最後隻要再噴上完稿膠即可完成這個作品,這些常識是他從商設月刊裏得來的。


    趁著她收拾工作環境之際,他索性打量起她居住的環境,這是一間兩房兩廳的小公寓,格局不大,卻很適合獨居的她。


    他注意到她房間將大門敞開,隻拉上紗門,這是為了保持空氣流通,同時也是為了對他有所防備吧!他想。


    大門上有一個閃燈設計,應是取代門鈴的作用。


    大門旁是一排矮櫃,矮櫃上頭有一台all in one多功能事務機,他想,是取代電話的作用。


    事務機旁有下排警示燈號,那應該也是用來做為協助聽不到的緊急通報。


    原本五、六坪的客廳空間擺滿了製圖工具,沒有電視或音響這類基本家電,隻在角落擺了一張幹淨的桌幾和淺色係沙發,稍稍保留了客廳應有的樣貌。


    玻璃桌幾上擱著一壺電子式咖啡機,還有一杯她剛倒好的咖啡。


    方書諺順勢坐在鵝黃色的l型沙發上,端起馬克杯啜飲由咖啡機煮出來的黑咖啡。


    他對咖啡從不研究,卻覺得手上這杯咖啡特別甘醇順口,是因為她嗎?


    看著她持續整理著水彩工具,讓他不禁感到好奇--為什麽她能如此沉著總代表的麵對他的出現?甚至還大方的邀他進屋喝咖啡?


    方書諺思索許久,終於忍不住朝她揮了揮手,先吸引她的注意,才開口問:“你不好奇是哪位貴人透露了你的住處嗎?”


    魏容恩抿著唇看他,捉弄意味濃厚的故意用手語回答他的問題,


    “我一點也不好奇。”她帶著調皮的笑容朝他比劃著手語,心裏卻明了家人的信任。


    “等等,你剛剛說什麽?”他因為她突然以手語回答而一頭霧水。


    她笑笑的搖了搖頭,並不打算解釋剛才那段手語,反而開口問:


    “你--來--找--我--是--為--了--ˋ團圓ˊ?”


    “是,也不是。”他麵色微惱,因為他剛才loss掉的那段手語。


    魏容恩訝然揚起了秀眉,似乎察覺到他在鬧脾氣。


    既然“團圓”不是他唯一的目的,那麽顯然他是有其他case等著和她講了。她真實性加快了收拾工具的動作,並且褪除工作服,還以幹淨整齊的形象。


    這時多功能事務機的鈴聲突然作響,方書諺嚇了一跳!鈴聲隻響了兩聲,隨即被自動接收,是一封傳真。


    他注意到她完全沒有反應,直到傳達室真結束,她依然專心在收拾製圖工具。


    她的世界真的是無聲的嗎?


    方書諺心中的困惑顯然已經不需要任何求證,因為她的反應完完全全回答了他的疑問。


    彷佛感覺到他的注視,魏容恩自然的回頭朝他看去,以一雙疑惑的目光尋問:有事嗎?


    “呃……你有傳真。”他指著事務機,雞婆的提醒。


    魏容恩轉向了事務機,了然一笑。


    衝著他的一番好心,她暫時放下手上的水彩筆,走到事務機前逐一閱覽每一封傳真內容。


    方書諺凝視著她清麗的側顏,毫無遺漏的捕捉她的一顰一笑。


    她的清麗擁有獨特的魅力,自然散發的氣質與纖弱會讓男人產生強烈的保護欲,無法抗拒。


    他開始懷疑魏伯父的動機,為什麽敢大膽的將容恩的地址給他?她畢竟是獨居的單身女孩,這麽做不怕他唐突造次?


    他也懷疑阿毅試圖想把容恩介紹給他認識的念頭,明知道他這人性情疏狂、落拓不羈,竟然還敢把心思細膩的容恩介紹給他?


    這對父子窨是什麽居心?


    等他回過神時,魏容恩已經重新來到了他麵前,手上多了筆記型電腦,在他麵前展開屏幕,並將視窗連線到他設計的水果行線上訂購的網站。


    魏容恩指了指屏幕上的網頁,桃腮微暈的笑著表示:“謝--謝--你--替--ˋ四--季ˊ--架--設--網--頁,很--漂--亮。”


    在這麽近距離的凝視下,方書諺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怦然跳動,為她的甜美笑靨而動容,為她的螓首蛾眉而動心,為她的雲發粉頸而動情。


    看著她那雙瞳剪水許久,他漸漸蹙起眉宇,抑不住好奇的開口問:“聽不見是什麽樣的感覺?”


    魏容恩有些訝異的揚高了兩道秀眉。


    “不懂我的意思嗎?”他知道她讀取唇語的能力很強,應該不至於看不懂才是。


    “不、不是。”她啞然失笑,也有點措手不及。


    “從--沒--人--直--接--問--我--這--個--問--題。”


    “是嗎?”方書諺這才發覺自己問了多麽失禮的問題。


    “我倒認為大家都相當好奇,隻是不敢開口,畢竟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


    “你--很--好--奇?”


    “當然。”他誠實的說著,毫不嬌情,“我相信若沒有身曆其境,絕對無法體驗聽不見的感覺。”


    魏容恩先是輕笑的認同他的觀點,隨即又皺眉的咬著下唇,一副苦思找尋貼切形容的表情,相當可愛。


    “你--有--潛--水--的--經--驗--嗎?”


    方書諺愣了一下,很快回答她的提問,“有”


    “或--許--用--潛--水--來--形--容--應--該--足--夠--貼--切。”


    “潛水?”


    魏容恩偏著頭回想十歲那年大病初愈後的記憶,雙手很自然的配合口述開始比劃手語,表情生動有趣,舉止婀娜優雅。


    “一開始,我覺得整個人就像潛入海裏,聲音明明就在耳邊,聲波卻受到阻礙,變得遙遠而且分不清方向,必須仔細聆聽才能清楚聽懂對方的意思。幾年後,我朝海底愈潛越深,聲音也離我愈來愈遠,聽力必須倚靠輔具才能清楚聽到每個聲音。後來,我潛入了世界最深的馬裏亞納海溝,那是一個徹底無聲的世界,聲音對我也就變得遙不可及,除了低頻音和過大的噪音可以讓我稍稍感覺到它們的震波,其它聲音完全聽不到……就這樣,我徹底失去了聲音的美妙。”


    這是他第一次看她全程用手語表達,令他看得幾乎失了神。


    豐富的表情,靈動的眼神,優雅的肢體動作,徹底擄獲他的感官神經,他至今仍然無法想像這麽美麗的女人,竟會是個失聰人士!


    到底是什麽環節出了問題?如是清新脫俗的女人,應該是完美無暇的,而不是……美中不足。


    魏容恩因為他直勾勾地凝視而感到些許不在自,“你--怎--麽--了?”


    方書諺收回心神,平穩下紊亂的心跳,“你比手語的樣子……真好看。”他真心讚美,絕無諂媚之意。


    “謝--謝,這--樣--的--讚--美--彌--補--了--不--少--我--聽--不--見--的--缺--憾。”


    “抱歉,我向來口拙,不懂修詞,先前如果誤傷到你,盼請見諒。”


    她輕笑搖頭,不覺得他有道歉的必要,“你--很--直--率。”


    方書諺苦笑,“很多人都這麽跟我說過,這是我的缺點。”


    “也--是--優--點。”


    方書諺訝異她的說法,一對深遂黑曜石更是忍不住地對上她那雙透著單純無邪的黑水晶,“如果你認為直率是優點,那它就是了。”


    魏容恩從他的瞳眸中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訊號,她明白那是什麽,直覺告訴她必須回避那灼熱的視線,所以她很快地別開臉,逃避接收任何暖味的暗示。


    她不喜歡那種感受,更不想要接收任何錯覺。


    “你--找--我--不--會--是--為--了--問--我‘聽--不--見’的--感--覺--吧?”她刻意轉移話題,仍是麵帶微笑,的解除隱藏尷尬的氣氛。


    方書諺先是深吸了口氣,壓抑胸口因她而起的波瀾。“是的,中秋禮盒的‘團圓’,我趕忙希望你可以接下這個case。”


    “其--實--明--毅--的--設--計--很--不--錯,或--許--”


    “我--隻--要--你。”方書諺突然傾身上前打斷她的下文,“因為隻有你符合我的條件。”他一語雙關的說著,一對發熱的目光直直瞅住她略微暈紅的桃腮。


    魏容恩有些慌張的眨動眼睫,故意略過他語中的暗示,以及眼神的殷切,佯裝鎮定的點頭,“好,我--試--試。”


    “謝謝,”他真心感謝她終於接下他的案子。


    “也--謝--謝--你--欣--賞--我--的--設--計。”她盡可能的將彼此的關係公事化,不希望涉及太多麽人情緒。


    “我可以傳真給你嗎?我是指像朋友那種書信往返,也像家人那樣互相關心,而不是單方麵的……石沉大海。”方書諺明白她的防備,卻仍不懈的想要有更進一步的關係,哪怕隻是單純的友誼,都是一個開始。


    “當--然--可--以。”魏容恩不想表現出扭捏做作,如果他真的隻是想要一段友情,她勿需吝於敞開胸襟,封閉自我。


    “謝謝你。”他謝謝她接受他的情誼。


    魏容恩聳聳肩,朝他漾開笑,率先表達友好態度。


    海芋。


    沒錯,就是海芋。


    綻放在芋泥濕地、碧綠葉叢中的一抹純淨白瓣,像她一樣。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代價。


    這一趟並沒有白跑,他獲得了難能可貴的情誼。


    當然,友情的開始並不困難,難就難在如何維持,如何發展……如何突破。


    原來,他期待的根本不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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