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雲暢瘦弱的背影,雲朝歎了口氣。也不怪這丫頭對族人有心結,當初若不是因為遇上亂軍,爹爹燕展昱若不是因著救這些族人,也不會死。


    按說,爹是為了族人喪的命,族人應該照顧他們一家人才是。可結果卻是,逃難的路上,這一大家子老弱病幼的,明裏暗裏受些多少排擠,分到手的幹糧也是最差的。最後,不願意看人白眼的大哥雲川,硬是領著弟弟妹妹們同族人分開,自尋生路,而娘和真正的燕雲朝,也病死在逃難的路上,雲暢那會兒也記事了,心裏如何沒有心結?


    就是如今頂著雲朝的身份在燕家生活的自己,也是這一家人在回家鄉的路上,撿了來的。因為她和死去的雲朝年紀相仿,長的也有八九份象,雲家索性把她當成雲朝給留在了家裏。對外,也隻說她就是雲朝,倒也省了上戶籍的問題。因此族裏的人,並不知道,燕家三房的長孫女,真正的燕雲朝,早就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大姐姐,大姐姐,”雙胞胎一左一右晃著雲朝的手,一臉得意的笑,“二姐姐不生氣啦。我們去看爺爺好不好?”


    雲朝疼惜的摸了摸兩小的頭,笑道:“你們二姐怎會真生姐姐的氣?她就是臉兒冷,其實心腸最軟了。不隻疼大姐姐,更疼蔚兒和夕兒。走,咱們瞧爺爺去。”


    喝了一碗熱熱的薑湯,感覺冒了不少汗,又換了幹淨的衣裳,雲朝並不擔心自己的身體,再說二河水清,幹淨的很,全當冬泳了。想著爺爺心裏定惦記著她,便拉了兩小的手,往東屋裏走去。


    東屋裏,燕宏陽正和雲北兄弟兩個說話。


    “我這身體不濟,倒勞你爹娘照應著了。”燕宏揚客氣道。


    雲北聽了燕宏揚的話,忙道:“五爺爺身子不好,六哥九哥十二弟又不在家裏,朝妹妹暢妹妹年紀還小,原是一家子人,我爹娘惦記著,也是該的,五爺爺可千萬別說這客氣話,孫兒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我們還盼著五爺爺快起好起來,好跟著五爺爺讀書呢。我爹常說,能得五爺爺指點,是我們的福氣。”


    雲北嘴裏的六哥九哥十二弟,便是三房雲字輩的孫兒,雲朝姐妹的三個哥哥,燕雲川、燕雲開、燕雲洛三兄弟。


    燕氏耕讀傳家,整個燕家兒郎,就沒有不識字的。走上科舉路,在外頭做官的,也有十多人,放眼整個泗州城,盱城縣古桑鎮古莊村的燕氏一族,也是獨一份兒,雖說不是名門,但也算得上望族了。而整個燕氏一族,若說學問最好的,當屬燕宏揚。


    燕宏揚二十三歲中舉,當科探花,四十歲便做了太子侍講,可見學問之好。隻可惜,他這個太子侍講是前朝大周朝的官。若非大齊推翻了大周朝,如今的燕宏陽,也算是一代帝師了。


    也是燕宏揚命好,當年因為父親去世,不得不回鄉守孝,後來天下大亂,燕宏陽見內憂外患的大周眼看著就要玩完了,便以生病為由,推了起複的官職,這才避免了大齊立國後,被當成前朝舊臣遭清算。而燕家,雖有幾個在外為官的,可都是外任的地方官吏,並非前朝權力中心的重臣,因此在大齊新朝,作為前朝舊臣,竟未受排擠。


    大齊立國八年,正是用人之際,燕家又有幾個考中進士入仕的,如今合族一百多戶近千人,倒有十幾個成了官身。


    燕宏揚這個前朝太子侍講,雖算不上當世大儒,卻也在仕林中有幾份名氣,大齊皇帝也曾記起這個前朝太子侍講,下旨召他入朝為官,燕宏揚雖不算鐵杆的前朝舊臣,可到底曾做過太子老師,哪裏肯應召?自是推拒。皇帝召他,其實也並非真看中他的學問,不過是為了贏得個重視人才,不計前嫌,重用前朝舊臣的美名罷了,見燕宏揚以年老病重為由,拒絕的態度堅決,也就借著台階,收回了成命。


    因此,燕氏一族雖然屈居鄉間,可人丁興旺,因著燕宏陽這個準帝師的名氣,在整個清江府,著實算得上地方望族。


    燕宏揚雖然致仕,卻也沒有閑著,在族學中以教族中子弟讀書打發日子,有他這個前朝太子侍講在,燕家的族學在清江府泗州城也有些名氣。燕宏揚原就身子不大好,再經過兩年的荒年和謀逆戰亂,如今更差了,燕氏回鄉後,族學雖然開了課,可燕宏陽並沒有再去族學裏任教,因此雲北才會有剛才的一番話。


    倒是燕宏揚,因為逃難在外的經曆,如今卻被族人冷了心腸,聽了雲北這個侄孫的話,隻是淡笑道:“五叔祖身子不爭氣,也沒那個心勁了,族學怕是回不了啦。倒是你們兄弟,平常讀書時,有什麽不明白的,若是不嫌棄你五叔祖,可來家裏問問,五叔祖若得閑,倒也能幫你們解解惑。”


    雲北聽了,不禁暗歎了口氣。


    五爺爺用了“五叔祖”這個極正式的自稱,話便有些重了。說起來,當初確實是族裏對不起五叔祖這一房。那會兒荒難的路上,為了最大限度保存族人,所有族人手中有糧的,都上交由族裏統一分配,吃的用的都是族裏分配下來的,四伯父燕展昱去世後,三房老弱病殘的,當然成了闔族的拖累,雖然有族長壓著,可到底受了些白眼,後來三房被亂兵衝散,他爹燕展晴和九叔燕展明也去尋過,隻是找了兩天,並沒發現三房人的蹤跡,自家也有一大家子人放不下,最後隻能回去與族人會合。好在三房雖然四伯娘病死在了路上,一家老小,總算回來了。


    不怪五爺爺對族人冷了心腸。四伯父燕展昱原是為救族人才死在亂軍的箭下的,族人本就應該照顧這一家子人。可闔族上百戶的人家,哪裏能個個都是感恩的?當時人人朝不保夕,人在絕境裏,總不免露出人性深處的自私來。


    若是他遇上這樣的事,心裏隻怕更恨。三房如今不大搭理族親的態度,他當然覺得是應該的。


    雖然那些沒有良心的事情不是自己做的,雲北也覺得羞愧:“五爺爺現在隻管養好身子,孫兒們讀書,也不急在一日兩日,等五爺爺身子大好了,孫兒有不懂的地方,自來跟五爺爺請教。五爺爺別嫌棄孫兒愚鈍就好。對了,六哥和九哥他們什麽時候回來?我爹和九叔說了,如今開春了,家裏的地,也該耕種了,等我們家的地都翻好,就來幫忙。”


    三房有二十多畝上等耕地,一年兩季,種著水稻麥子。另外還有八十畝的桑田,桑田暫時倒不必急著管,那二十多畝地,卻是要種的。


    以前家裏也有兩戶佃戶,可惜戰亂中,佃戶也逃生去了,這會兒戰亂已平,朝庭忙著按撫流民,給分了不少地,因此一時還真找不著佃戶。


    可地總不能荒著。三房如今老的老,小小的,雲川十七歲,雲開十五歲,雲洛更小,隻有十四歲,就算在家,也頂多勉強算是個勞力。遭了兩年多的戰亂和天災,雖有地,也是一貧如洗。雲川文武雙全,除了書讀的不錯,還有一身好武藝。戰亂一平,不少人急著回鄉,鏢局的生意倒是好,為了賺些錢,雲川便去了鏢局做事,跟著走鏢去了,還不知道何時回來呢。


    而雲開因爺爺擔心遠在一百多裏外的清江府府城的姑姑一家,回鄉後,等家裏安定下來,便帶上十三歲的雲洛,還有家裏的老仆安爺老夫婦兩,去了清江府,探望姑姑一家,現在也沒回來。


    二十多畝耕地,荒了兩年,確實需要好好打理,就是那八十畝桑田,也該要好好拾掇拾掇才行。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隻是如今家裏又沒個勞動力,燕宏揚心裏也急。可再急,二房的兄弟兩個,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呢,現在哪家日子都不好過,他哪裏好叫他們兄弟兩個放著自家的事不管,來三房幫忙?


    “家裏的地不急,你回去跟你爹和你九叔說,顧好自己家裏的事就行。等你雲川哥回來,去縣裏看看,找兩戶人家把地佃出去也就是了。”


    雲北知道這會兒勸也沒用,隻笑著關心了幾句燕宏揚的身體,便打算告辭。


    剛好雲朝拉著雙胞胎進屋,燕宏揚便讓她送雲北出門。


    雲北和黑娃行了辭禮,隨雲朝姐弟出了門,雲北才低聲道:“爹和九叔這兩天就快忙完了,回頭過來幫你們家把地翻了,你勸著些五爺爺,讓他老人家別急。回頭我爹他們幫著翻地的事,你和暢兒先瞞著五爺爺。我爹說了,這地荒了兩年,要養著,先別種稻穀了,種一季黃豆養地,到了秋時,再種麥子剛好。”


    自家人對族親有心結,雲朝自然知道,可在這個宗法大於律法的古代,也不能同族裏人關係太僵,何況五叔和九叔同他們三房血緣也近,這兩兄弟為人也極好,雲朝願意承二房的情,至於欠下的人情,以後她想法子,把這人情還了就是,便笑道:“行,十一哥回去幫我跟五叔和九叔道聲謝。暢兒那邊別擔心,五叔和九叔待我們好,那丫頭也就嘴上不說,心裏都曉得。”


    這便是應下了。雲北鬆了口氣。堂兄妹兩個會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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