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發妻一心和離,他的孩子是指揮使的骨血,他家中困窘,無法出頭,一切的一切,仿佛重逾千斤的巨石,狠狠壓在身上,讓他透不過氣來。


    站在門外的謝崇神色不斷變換,強行按捺住自己衝入房中的衝動,轉身去了隔壁,想要仔細看一看錚兒。


    這是他的孩子。


    羅豫離開以後,周清去找席氏,哪想到甫一進門,就看到了將錚兒抱在懷裏的指揮使。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謝崇陡然抬眼,黑眸中仿佛燒起了熊熊烈火,勢要將一切都焚燒殆盡。


    四目相對,周清心頭一顫,她不知道這人是何時過來的,方才自己與羅豫的對話,他又聽到了多少?


    方才在門外聽到那一番話,謝崇對周清的心思也算摸出幾分,知道她滿心滿眼隻有錚兒,即便早已厭了羅豫,決定和離,也不會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既如此,提前暴露出自己得知真相的事實,隻會讓她生出防備之心,並無半點益處。


    心中轉過這個念頭,男人一雙黑眸愈發幽深,他將錚兒交給席氏,跟隨周清走到門外。


    冬日的冷風夾雜著薄雪,吹拂在身上,帶來陣陣刺骨的冷意。


    周清本就有些畏寒,此刻麵頰耳廓全都凍得通紅,她卻絲毫不顧,隻用警惕的眼神看著麵前的人,試探著問了一句:「大人是何時來的?」


    「本官才到不久,原想著尋你調香,但聽說家中來了客人,便去隔壁瞧瞧錚兒,可有何不妥之處?」


    說話時,謝崇神情坦蕩,完全不像撒謊的模樣。


    緊繃的心弦瞬間鬆懈,周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若他真聽到了自己與羅豫的對話,肯定不會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畢竟鎮撫司的人手段狠辣,根本無法忍受別人的欺瞞。


    低垂眼簾,她搖頭說,「大人身為指揮使,諸事繁忙,小婦人耽擱了您的時間,委實不該,現下便為您調香。」


    說著,女人在前引路,謝崇緊隨其後,二人一前一後進到香房中。


    香房沒有火炕,隻燒了炭爐,溫度不冷不熱,剛好合適。剛才在外麵站了片刻,周清指尖凍得發木,緩了一會才恢複知覺。


    如往常一樣,她先點燃藒車香,準備祛除謝崇體內的邪氣。


    詔獄陰暗潮濕,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於此,比起亂葬崗也不差分毫。謝崇常年呆在那種環境中,就算習武多年,筋骨比起常人要康健許多,也終有熬不住的時候。


    更何況髓海本就是人身體最重要的部分,一旦此處出了問題,醫者幾乎無法診治,隻能聽天由命。


    周清幾乎不敢想象,前世沒有安神香,那幾年謝崇究竟是怎麽過來的,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受到鈍痛的折磨,但作為錦衣衛指揮使,這人不能表現出半分怯弱,無論遭受多麽大的折磨,都必須佯裝無事,否則露出破綻,就會被政敵群起而攻之。


    瞥見男人緊皺的劍眉,她麵露不忍,柔聲道,「您若是難受,千萬別強忍著,房中隻有咱們兩個,外人不會進來。」


    眼底爬滿血絲,那張俊美的麵龐扭曲的厲害,謝崇隻覺得宣爐中無形無狀的香氣,現下紛紛化為尖針、化為利刃,不斷攪動著他的血肉,讓他飽受痛苦,恨不得徹底墜入地獄,以求解脫。


    「疼。」沙啞的聲音從口中溢出,謝崇麵色漲紅似血,冷汗如瀑。


    周清暗自低歎一聲,側身擋住他的視線,素手掀開爐蓋,用匕首割破尾指,絲絲痛意傳至腦海,但她麵色絲毫未變,眼睜睜的看著殷紅鮮血宛如小蛇,淌在藒車香上。


    周家人全都生了一副執拗的性子,講究以善待人,以德報德。指揮使幾次相救,恩情再不能用滴水來形容,兼之他是錚兒的生父,隻用幾滴血便能減少他的痛苦,對於周清來說,該如何選擇根本不必猶豫。


    後腦處的疼痛漸漸平複,盯著女人窈窕的背影,謝崇陡然反應過來,如同捕食的獵豹,飛躍而上,用力鉗住周清的手腕,一字一頓道:


    「周小姐無需如此,本官能忍。」


    被抵在香幾上,周清根本沒有任何退路,她想掙開這人的鉗製,但謝崇力氣極大,與他對上,無論怎樣的動作都似螳臂當車,以卵擊石,根本不會有任何的作用。


    謝崇身量頗高,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麵前的女人,大概是氣急了,他寬闊的胸膛不斷起伏,口中發出劇烈的喘息聲。


    隻見指揮使微微躬身,炙熱的鼻息先是噴灑在柔嫩粉頰,而後移至纖細脖頸,薄唇緊挨著鮮血淋漓的尾指,陡然張口,欲要……


    周清心中無比驚駭,杏眸中蒙上了一層水光,配上精致絕倫的五官,稱一句攝人心魄也不為過。


    她飛快地將左手藏在身後,聲音拔高,「指揮使,還請放開!」


    早在鮮血滲入宣爐時,謝崇就已經恢複理智了,但他看到那些猙獰的傷口時,又氣又怒,恨不得好好教訓周清一番,讓她不敢再做出這等殘害自身的事情。


    鬆開手,他腳步未動,二人挨得極近。淺淡的蘭香已經將藒車香怪異的味道完全壓了下去,令他頭暈目眩,仿佛醉了酒一般。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周小姐對伯父伯母萬分恭敬,眼下做出這等不孝之舉,究竟是對是錯?」謝崇冷聲質問。


    「事急從權,大人被鈍痛折磨,隻用幾滴血便能換來安寧,即使他們得知此事,也不會說什麽。」周清低聲辯駁,但不知為何,她卻不敢跟謝崇對視,一直低著頭,視線落在繡紋上,好似被上麵的圖案吸引了。


    「是嗎?本官帶著小姐去到堂屋,將傷口展露於周家人眼前,看看他們是否會心痛,是否能理解?」


    聽到這話,周清不免有些心虛,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正當女人失神之際,謝崇快步走出香房,陣陣寒風湧入其中,倒讓她清醒了不少。


    很快,方才離去的人又出現了,他手裏提著藥箱,跪坐在蒲團上,全神貫注的將金瘡藥灑在女人尾指上,用白布仔細包紮。


    「周小姐是錚兒的生母,想要好好照顧孩子,自當以身作則,否則將來錚兒有樣學樣,你心裏豈會好受?」


    被這一連串的質問堵得啞口無言,周清沉默片刻,才理清了思緒,「隻要找到了安息香,小婦人便不必再用鮮血調香,在此之前,為了大人的身體,您還是別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


    「細枝末節?周小姐,你調香的手藝的確十分精湛,得了太後的讚賞,日後若是入宮焚香的話,是不是也會以血入香,此事若走漏了消息,誰能護得住你?」


    周清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謝崇說這一番話的用意。


    「指揮使放心,除了您以外,小婦人再也不會給別人用血香,這樣可好?」


    謝崇勉強同意。


    他很了解周清的性子,現下她尚未跟羅豫和離,若自己逼迫太緊的話,隻會將人越推越遠,而非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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