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將賀禮交給奴仆,甫一走進廳堂,瑞王妃便笑眯眯地衝她招手。坐在淩華跟前,感受到眾人投注在她身上的似窺探、似端量的目光,周清略微一笑,完全沒將這樣的舉動看在眼裏。


    瞥見女人豔麗的容貌,一位三十出頭的夫人麵帶鄙夷,皮笑肉不笑地問,「謝夫人,最近京城起了不少流言蜚語,說指揮使嚴刑峻法、刻意殘害百姓,究竟是真是假?」


    雖然很少出現在後宅女眷的聚會中,但周清的記性不錯,很快就想起她的身份——禦史蔡瓴的夫人齊氏,也是齊王的親姨母。


    周清沉吟片刻,神情不帶半分羞惱,反而格外平靜自若,「就連蔡夫人都心存懷疑,此事自然是假的,隻憑一篇文章,便想戕害朝廷命官,保不齊是有歹人從中推波助瀾。」


    拒奸殺人之妙判一文乃是柳賀年親手所書,若真按著周清的說辭,柳家豈不就成了居心不良的歹人?再加上她並未壓低聲音,不止周圍的女客,就連男客也聽得一清二楚,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柳賀年。


    焉氏身為焉明玉的親姑母,對自己侄女被關詔獄一事耿耿於懷,隻覺得謝家人陰狠毒辣,這會兒看到周清,厭惡之色都未曾遮掩,恨恨道:


    「謝夫人此言差矣,那陶丁氏殺人為真、陶文鳳欲行不軌也為真,萊州知府頗有主見,並未受到幕僚的慫恿,屈打成招,逼迫陶丁氏認罪,反而仔細查探現場,找到了陶文鳳帶來的凶器,讓陶丁氏免受五千杖刑,由此可見,心存仁善方為正道,那等下作的手段永遠都不能拿上台前。」


    聽到這話,瑞王妃不由皺眉,還沒等她開口,就被周清按住了胳膊。


    「妙判一文小婦人也曾看過,本以為上麵的五千杖是傳抄之誤,畢竟大周朝隻有杖六十,沒有杖五千的說法,沒想到您竟然親口承認了。」周清佯作不解,眼神不閃不避地迎了上去,將焉氏噎的說不出話來。


    後宅女眷看的多是詩詞歌賦,誦讀過律文的人少之又少,她們便與本朝的儒生一樣,對法令一竅不通,才會發現不了杖五千的疏漏。


    柳賀年坐在案幾前,俊逸清雅的麵龐早已漲紅如血。


    月前文章將將完成,他便交給了父親,請了無數文人傳抄。等他發現錯誤時,妙判一文早已傳遍京城,他再想改動,怕是難上加難。


    柳賀年心如明鏡,知道自己拒不認錯,反而會丟盡柳家的顏麵,還不如主動承認。畢竟他做這篇文章的首要目的,是為了讓明仁帝順從民心,將謝崇處斬,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也不必放在心上。


    想到此,柳賀年緩緩站起身,衝著屏風略一拱手,歉聲道,「謝夫人教訓的是,有關杖刑,的確是柳某寫錯了,杖刑從六十至一百,並無五千之數,還請您莫要見怪。」


    柳家本就勢大,柳賀年又做足了虛心認錯的姿態,廳堂中的賓客對他讚譽有加,連說此文瑕不掩瑜。


    周清環視一周,杏眸定定注視著焉氏,繼續發問,「柳公子曾經寫過:婦女遭強暴而殺死人者,杖五千,如凶器為男子者免杖,是不是?」


    女人的聲音十分清澈,如同山澗中湧動的甘泉,不帶半點甜膩,顯得幹脆利落。但聽在柳賀年耳中,不知為何,竟讓他生出幾分不妙之感。


    「謝夫人說的沒錯,這話的確是柳某親筆所寫。」在座之人幾乎都看過妙判一文,柳賀年根本無法否認。


    見柳賀年已經墜入陷阱,周清雙目越發瑩亮,燦若繁星,「據小婦人所知,本朝的因奸殺死門並無這條律文,倒是前朝有相似的規定,難道柳公子抄錄文章時,一時不察,竟將兩朝的律令弄混了?


    前朝皇室昏庸無能、橫征暴斂,百姓民不聊生,這些法令如同枷鎖,將他們牢牢壓製住,本就不該存於世,柳公子竟以這種法令來誇讚萊州知府,不知是張大人判案時出了錯,還是您刻意寫成這般?」


    此時此刻,柳賀年額角見汗,呼吸越發急促,雙手顫抖地拿著帕子胡亂擦拭。


    當時他被父親逼著休了明玉,思緒如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他從山東送來的密信上看到了陶丁氏的案子,似撥雲見日一般,認定了這是扳倒謝崇的好機會,隨即做了文章,卻沒想到會產生這般大的影響。


    看也不看滿臉羞窘的焉氏半眼,周清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屏風處,讓眾人能將她的聲音聽得更清楚。


    「大周律規定:婦女拒奸殺人之案,審有確據登時殺死者,無論所殺係強奸調奸罪人均予勿論。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為保自身尊嚴與歹徒相鬥,實乃膽識過人、勇氣可嘉之舉,本就無罪,萊州知府自無用刑之理,所謂天理昭昭,不外如是。但到了柳公子文章中,張大人是斷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爺,而遵循律法的錦衣衛卻成了十惡不赦之徒。」


    柳賀年緊咬牙關,目中隱隱流露出幾分怒色,忍不住辯駁,「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鎮撫司草菅人命,行事重上加重,難道在謝夫人眼中,堂堂大周竟是亂世?」


    兩人隔著屏風,當堂對峙,沒有人在乎今日是不是焉氏的壽辰,畢竟比起柳家的名聲,壽宴委實算不得什麽。


    「大周自然不是亂世,陛下垂拱而治,從未有壓榨百姓之舉,國家的稅賦比前朝削減數倍,但法不可廢、刑亦不可廢。


    柳公子生在高門,自不知寒門百姓苦。有人隻為了幾錢銀子,便能做出鬻兒賣女的惡事,更別提還有不少貪官汙吏,無窮無盡地搜刮民脂民膏,若無刑律,依柳公子看,該如何遏製於他們的惡念?以德感化?以禮服之?若您真能做到,再來駁斥鎮撫司也不遲。」


    柳賀年張了張口,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渾身僵硬猶如石雕,隻覺得渾身衣裳都被扒的一幹二淨,讓他萬分羞恥,恨不得找條地縫兒鑽進去。


    許久沒聽到他的聲音,周清低垂眼簾,語氣逐漸平緩下來,「小婦人雖沒讀過幾年書,卻也清楚‘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道理,但更多的百姓連最基本的溫飽都做不到,談禮儀教化又有什麽用?不過是紙上談兵,不堪大用!還不如齊之以刑,就算民免而無恥,也能使大周長久的繁盛康泰。」


    周清坐回原位,瑞王妃笑盈盈將茶盞送到她麵前,笑道,「清兒還說自己沒讀過幾年書,你說的那些道理,怕是許多人都不懂呢,快喝點水潤潤喉。」


    「多謝王妃。」


    手裏端著茶盞,周清餘光落在焉氏身上,見她麵色忽青忽白,十分難看,心底暗暗發笑。


    就算柳賀年高中狀元又如何?從他立身不正、想用妙判一文煽動百姓開始,就已經跟謝家結下死仇,若真讓他得逞,謝崇怕是性命難保。


    他做初一,別人大可以做十五。


    今日她給柳賀年扣了一頂紙上談兵的帽子,再加上明仁帝對柳家萬分忌憚,想必狀元郎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越想越覺得暢快,但周清卻沒有得意忘形,隻坐在原處,時不時與瑞王妃交談幾句,直到宴席結束,焉氏神情依舊不太自然,看著她的眼神好似淬了毒的刀子,顯然恨得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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