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拍得怎麽樣?”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盯著咖啡杯發楞的夏英潔吃了一驚。


    “欸?”


    她回頭,見詹逸楓拿著杯子走進茶水間。“還……還滿順利的,對方也都很客氣。”


    像是不由自主般,她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那就好。”他將茶杯遞到飲水器,按下出水鍵。“還有兩家的資料妳要自己想辦法,不要老是等著讓同事看笑話。”


    “嗯,我知道……”


    夏英潔始終垂著頭。


    她頓時覺得,當初那個拿著她的文案、稱讚她有天份的詹逸楓,在此時此刻忽然變得離她好遙遠。


    從她點頭同意交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再也沒給過她一句正麵的評價,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嚴苛的要求。


    是否不這麽做,他就認為她配不上他?


    她又想起了他和黎淑姿那親昵的畫麵。


    的確,像黎叔姿那種才貌雙全的女人才夠資格站在他身邊。像她這種沒有什麽出色才能、也沒有火辣外表的,注定就是要當別人生命裏的過客……


    “妳在發什麽楞?”


    詹逸楓的聲音讓她醒神。


    “……有嗎?”她抬頭望向他,眼神帶著一絲不自在。


    “妳今天從進公司開始就一直在發呆。”


    “我……”


    光是想著昨天的那一幕,就已經夠她受的了。


    “難道妳昨天去夜店拍照,順便喝了幾杯?”他瞅著她。


    “哪、哪有!”


    如果可以的話,她倒是真的想去喝個幾杯。


    “那不然呢?妳這樣子不就是逼我要念妳嗎?不念妳的話,我怎麽給其它同事一個公平的交代?”


    “我隻是……”在想著你和黎淑姿是什麽關係。


    但是她沒能說出口。


    “我隻是在想,晚上要去找另外兩家夜店的事。”


    她別過頭,終究還是沒那個勇氣當麵質問他。


    “該集中精神的還是要專心,不然開會在開什麽妳也不會記得……”


    詹逸楓後來說了什麽,她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聽進耳裏。


    “我喝杯咖啡就會有精神了。”


    這是第一次,她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然後,她拿起那杯咖啡徑自走出茶水間,沒再看上他一眼。


    見她反常,詹逸楓雖然心裏覺得有異,但他也沒想太多,反正大概隻是女孩子在鬧別扭罷了。


    他搖頭歎息,拿起茶杯跟著走了出去。


    *    *    *


    “你的電話到底搞定了沒有?”


    林時碩坐上了他那熟悉的老位置,同時伸手稍微鬆解了一下頸上的領帶。


    “……你們隻關心我的電話嗎?”


    石諾倫翻了翻白眼,似乎已經聽煩了這句話。


    “沒辦法,餘靚恬打給我很多次了。”


    他傾前倚在吧台上,拿起那杯黑色俄羅斯啜了一口。“她不相信你是手機壞掉,一直問我說你是不是換掉號碼。”


    “不錯嘛,她還有種來找我。”


    “聽說你們分手了?”


    “都搞成那樣了,還能不分嗎?”


    “搞成哪樣?”


    在公司一連忙了好幾天,林時碩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在圈圈之外。


    “有別的男人在她家衣衫不整,還一副剛洗完澡的樣子,你覺得呢?”


    “哦……”


    林時碩皺起眉頭,故作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太刺激了,真的。”


    “這倒是。”石諾倫點了點頭,語氣始終平淡。“我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我的自製力那麽好,沒放火燒了她家。”


    “我看你根本就是已經習慣了吧?”林時碩笑了出聲。


    恰巧黃聖昂從後頭的廚房走了出來,端出一盤三明治遞上。


    “你還真愛落井下石。”


    “我不過是說出事實而已。”


    他接過盤子,擺在麵前。“我就搞不懂,明明他就是我們三個裏麵女人緣最好的,可是偏偏不是被甩就是被腳踏兩條船。”


    “不好意思,我聽不出來這是稱讚我還是貶低我。”石諾倫睇著他,雖然早就習慣了他這種欠扁的說話方式。


    “喂,說真的,你到底都做了什麽事?”他抓起一塊三明治,微抬起下巴。“你被甩的機率實在是高到不尋常了。”


    “我還能做什麽事?”


    “那我知道了。”


    林時碩一副答案揭曉了的樣子。“你就是因為什麽事也沒做,她們才會去找別的男人。”


    “是是,多謝大師的指點。”


    石諾倫直點著頭,臉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你有資格說他嗎?”黃聖昂插了嘴,“聽說某人不是也被女人搞得挺慘烈的。”


    “別提她了。”


    他唉了一聲,彷佛被人踩到痛處。“年紀大的女人真難搞,用哄的、用騙的都沒用,我已經準備放棄了。”


    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回過頭,直盯著石諾倫。


    “偏偏她還跟你一樣姓石,硬得跟石頭一樣。”


    “你是小學生嗎?連這個也要遷怒……”


    石諾倫笑了出聲,正想再說幾句的時候,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門走了進來。


    那身影讓他的表情瞬間降至冰點。


    見他神情有異,林時碩下意識地朝著他的目光望去。


    ──那是身著火辣連身洋裝的餘靚恬。


    她神色自若,一進門就忙著和熟識的朋友熱情地打著招呼。


    不僅僅是如此,尾隨在她身後的,正是那位“衣衫不整”先生。


    石諾倫微楞,搞不清楚此刻自己的情緒究竟是什麽。


    他沒料到她還有勇氣走進這家店,更沒料到她會那麽光明正大地把劈腿對象帶到他的麵前。


    這是挑釁嗎?


    還是她想宣示什麽?


    “節哀。”


    林時碩轉過身,啜了一口酒。


    “這時候你應該是要我冷靜吧?”他低下頭,頓時忘記自己還能找什麽事來做。


    “麻煩老樣子,給我兩杯。”


    餘靚恬卻走上前來,若無其事地點了兩杯酒。


    石諾倫抬頭直視著她,不說一語。


    老樣子……


    她很清楚他一定記得她習慣喝哪一種酒。


    說出了訴求,餘靚恬揚起意味不明的微笑,轉身走回了她的朋友席。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反應。


    “趁現在你先去買你的手機吧。”


    黃聖昂忽然挨近他。“我可不想看到你放火燒了這裏。”


    “……也好。”


    石諾倫醒神,吸了一口氣。“就算不放火燒了這裏,我也怕我自己會失控宰了他們兩個。”


    他的話惹得黃聖昂露出一絲苦笑。


    “對了,”披上那件薄襯衫時,石諾倫又回頭。“你可以賣她任何一種酒,就是不要給她fuzzynavel。”


    因為餘靚恬隻喝fuzzynavel。


    “好,我一定照辦。”


    在他應允之後,石諾倫背起背包直接就走向大門,沒再看上餘靚恬一眼。


    而在他拉開門要踏出的同時,抬頭就看見迎麵走來的夏英潔。


    “咦?”


    夏英潔停下腳,眼底帶著疑惑。“你……你下班了?”


    “還沒。”簡單明了的回答。


    “那你怎 ……”一副要離開的樣子。


    “啊,妳是要來拿筆記本?”石諾倫擊掌,幾乎是完全忘了這回事。


    “是啊……還是你提醒我來的。”


    她推了推鏡框,對方的表情讓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又漏掉了什麽。


    “那不需要拿了。”


    忽然,石諾倫走向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就往另一頭走。


    “啊?”


    夏英潔吃了一驚,卻也隻能任由他牽著走。“可……可是你抄給我的地址,還有你畫的地圖……”


    “我就是地圖。”


    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同時放開了她的手腕。


    “……什麽?”她怔怔地。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陪妳過去。”


    “欸?!”


    夏英潔楞住,不自覺地停下步伐。


    她肯定自己一定是又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事。


    *    *    *


    那是一間叫“callin''”的酒吧。


    裝潢走的是西部牛仔風格,沒有那種令人有壓迫感的極度時尚,也不會播放那種讓人幾乎不能呼吸的電子舞曲。


    石諾倫似乎和這家店的老板很熟,簡單的兩句話就能夠讓夏英潔在這裏麵四處走動,高興怎麽拍就怎麽拍。


    ──當然,如果少了那些好奇的客人的話,那會更完美。


    隻要鎂光燈一閃,就會有無數個眼光朝著她投射過來,這令夏英潔從頭到腳都感到不自在。


    “上次那個人……”


    像是結束了另一邊的寒暄,石諾倫走到她身後問了一句,“就是我打電話過去問妳號碼的那一位。”


    “嗯?你是說我主管?”


    夏英潔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別過頭去繼續探看著每個角落。


    “應該是吧。”他聳聳肩,繼續道:


    “那個人是妳的男朋友?”


    一聽,她驚愕地回過頭看著他,拿在手上的數位相機險些滑落。


    “怎麽……你怎麽會忽然這麽問?”


    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石諾倫知道答案是什麽了。


    “從他談論妳的口氣可以感受到一些。”


    他被她那誇張的反應給逗笑。“還有,一般主管不會對下屬的電話號碼倒背如流吧?我一問妳的號碼,他連想都沒想就直接報出來給我。”


    她沉默著,否認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是嗎? ”


    她垂首,手指頭操作著相機,卻不知怎麽的,又想起了詹逸楓和黎淑姿那曖昧的舉止。


    “反正,應該就快不是了……”


    像是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她抬起頭,“抱歉……我幹嘛跟你抱怨這些!”


    “我沒聽見什麽像是抱怨的話。”他笑了一聲。


    夏英潔也隻能擠出一絲幹澀的微笑來還給他。


    接著,是一間叫作“橙花”的酒吧。


    石諾倫說他不認識這家店的老板,但是他喜歡這家店的氣氛。她猜想,或許那是因為“橙花”和“海邊”的整體調性很接近的關係。


    一直到她完成了她該完成的工作,應石諾倫的邀請,坐上吧台前的椅子時,她才知道,原來“橙花”也是一杯酒的名字。


    “我幫妳點了一杯這裏的招牌。”他側首看了身旁的夏英潔一眼。“別跟我說妳會起酒疹。”


    她搖搖頭,又問:


    “這是什麽?”


    “這杯叫“橙花”。琴酒加柳橙汁,正常人喝了應該不至於會醉。”吧台內的酒保微笑講解。


    那笑容不是最親切的,但卻讓人很自在。


    “不過,我指的是正常人。”他立刻補充。


    “橙花?那不是店名嗎?”


    “這家店的名字本來就是以這杯酒來命名的。”


    “哦……”夏英潔點著頭。“真特別。”


    她拿起杯子小啜一口,之後又擺了回去。


    老實說,她對“酒”這種東西並不熟悉,什麽酒對她而言都是大同小異。而這杯叫“橙花”的酒,與其要說是酒,不如說是比較接近果汁。


    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坐在左側的石諾倫和吧台內的酒保正聊得起勁,但是聊的內容她一句也沒聽懂。


    而坐在右側的兩個女人正在抱怨主管有多該死。


    至於後麵的那桌男男女女,則是在猜測誰和誰又有一腿了。


    她不自覺地籲了一口氣,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順手在眉宇間輕揉。


    “累了?”


    石諾倫忽然問道。


    “啊?”她抬頭,擠出微笑,“沒有啊,隻是眼睛有點酸而已。”


    “累了要說,我可以先送妳回去。”


    “真的沒有。”


    夏英潔拚命搖著頭,像是在否認什麽天大的事般。


    石諾倫卻也發現,她有一雙相當細致的眼睛。把這雙眼睛掩藏在鏡片底下,還真是一件暴殄天物的罪過。


    向來都不習慣被人直視,夏英潔避開了他的眼神,刻意將目光轉向吧台內那琳琅滿目的酒櫃。


    “可以給我一杯那個嗎?”她伸手,指了其中一瓶酒。“紅色的,寫著dita的那瓶。”


    “這個?”


    酒保應了她的要求,倒上一杯給她。


    見她能清楚說出瓶字上的英文名,這讓石諾倫遲疑了幾秒,但也隻是短短的幾秒。


    “妳以為甜甜的東西喝了就不會醉嗎?”他搖搖頭,笑道。


    夏英潔嗬嗬幹笑了幾聲。


    “我的體質好像天生就對酒精沒什麽反應,怎麽喝也喝不醉。”


    “真的?”他揚眉,偏頭看了她一下。“是沒試過極限,還是妳已經偷偷試過了?”


    “我也不清楚。”她聳聳肩,拿起杯子。“以前公司聚會,或是去參加別人的婚禮,再怎麽喝都不會醉……甚至連人家說的那種微醺感都沒有過。”


    石諾倫瞠目,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好體質。”


    這是他最由衷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很想醉一次看看。”


    “勸妳是不要,”似乎沒醉過的人都會想把自己搞醉。“那種感覺會讓妳生不如死。”


    “不是聽人說,那樣可以暫時忘記不想記得的事?”她半轉身看著對方。怎麽她看別人喝醉酒都笑得很開心。


    “那當然。”


    石諾倫笑了一聲,“在妳生不如死的時候,怎麽可能還會記得什麽。”


    這答案讓夏英潔沉默了。


    乍聽之下好像有幾分道理。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又有幾分詭異。


    *    *    *


    他們在十點整的時候離開“橙花”。


    而在十五分鍾之後,石諾倫就將夏英潔送回了家門前。


    “我送妳到門口。”


    “啊?”


    正要伸手去打開車門的動作驟然停止。“不……真的不用了。”


    “沒差那十步路吧?”


    沒有理會她的推辭,石諾倫徑自走下駕駛座,走到了另一側。


    “不好意思,麻煩你帶我去了兩個地方,還要你陪我喝酒,現在又麻煩你把我送回來……”


    她欠身,不停地道謝。


    “我怎麽覺得……妳說出來的立場都是相反的。”


    明明事實比較像是他強迫她。


    “相反?”


    夏英潔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對方。


    “沒什麽。”


    要跟她解釋到清晰明了的話,可能要再花上十五分鍾。“妳不該浪費妳這雙眼睛。”


    忽然,他冷不防地伸出手,摘下了她的眼鏡。


    這讓夏英潔楞在原地,絲毫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其實妳沒近視吧?”


    又是一支箭直射她的腦門。


    她愕然。


    “你……你怎麽會……”


    “我隻是猜測而已。”他折好鏡框,交到她手裏。“剛才在酒吧裏,妳拿下眼鏡,可是還能看到酒瓶上寫dita。”


    “你怎麽不說我可能是度數比較低……”


    “所以我說我隻是猜測。”他笑了一笑,“而且近視的人看遠的東西會習慣瞇眼,妳卻沒有。”


    夏英潔怔怔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為什麽這個看似吊兒郎當、什麽也不在意的男人,竟是這般的細心!


    從來沒有人發覺的事,他卻能在短短的幾秒之間一眼看穿。


    “我是不知道妳是不是那種喜歡瘋狂收集眼鏡的戀物癖。”他退了幾步,走回駕駛座旁。“我隻是想說妳有一對漂亮的眼睛,不應該就那樣藏起來。”


    ──被他說中了一半。


    她的確是那種喜歡瘋狂收集眼鏡的人。


    不過她有一對漂亮的眼睛?這就讓她懷疑了。


    “那就先這樣吧,我還得回去店裏。”


    他的道別讓夏英潔醒神。


    “啊……你還要回去?”


    “我隻是暫時出來避風頭而已。”


    “避、避風頭?”


    她的腦海裏瞬間閃過電視裏的黑道追殺情節。


    “晚安。”


    石諾倫沒有多作解釋,徑自上了車,駛離了她的視線之外。


    留下她佇立在公寓的大門前,手裏握著那支無度數的眼鏡,內心裏殘留著一絲不明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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