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黃聖昂輕啟雙唇,像是要說些什麽。


    然而聲音走到喉間,卻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他低下頭,繼續方才開店前的準備工作。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忽然,石諾倫啟口說了一句。


    “……啥?”


    黃聖昂心一驚,下意識地裝出不知情的模樣。


    “你那樣要說不說的,連我看了都覺得很礙眼。”石諾倫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竟然說我礙眼……”


    黃聖昂苦笑了一笑,又道:“我隻是想到那個小不點很久沒來了。”


    “然後呢?”


    石諾倫始終低著頭,忙著擦拭那些玻璃杯。


    “我打賭你還沒跟她說過餘靚恬是什麽人。”


    “有必要嗎?”他麵無表情。


    “你覺得沒必要?”他反問他。


    “她不問,我當然沒必要多作說明。”


    “你……”


    如果不是法律還有約束行為的效力,他真想拿起手上的玻璃杯扔過去。“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怎麽可能來問你這種事!”


    “試著想象一下,”


    石諾倫忽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來看著對方。“你會特地去向一個跟你沒什麽關係的人,說‘那天那個女人是我的前女友,我們現在沒有什麽瓜葛’?”


    他的話讓黃聖昂頓時無法反駁。


    事實的確是如此。


    倘若不明白對方是否有意,一廂情願的解釋隻會讓彼此的關係更尷尬而已。


    “你就不能換個比較間接的方法來告訴她嗎?”


    “她不出現,我要跟誰間接?”


    “難道你不知道有一種動詞叫‘約會’?”


    石諾倫卻投來一記冷冰冰的眼神,仿佛他剛才說的是本世紀最冷的笑話。


    “……我不知道我有什麽理由要約她。”


    說完,他又別過頭去忙他自個兒的事。


    黃聖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隻差沒有倒地身亡。


    “算了。”


    他正式舉起白旗,總算了解為什麽林時碩情願選擇袖手旁觀。“反正你就是不缺女人,跑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送上門來。”


    很平常的一句調侃,但這次卻格外具有嘲諷的意味。


    “不要說得一副好像我不屑她,我隻是需要多一點時間來確定一些事情而已。”


    “是這樣?”


    黃聖昂揚揚眉,瞅著他。“那你要確定多久?半個月?還是三個月?”


    石諾倫沉默,沒有回答他。


    “當初晨玥跟我提離婚的時候,我的想法也是跟你一樣,想說讓自己沉澱個一陣子再說。結果呢?她消失了,徹底消失了四年。”


    黃聖昂的一字一句他都聽進了耳裏,卻活像是塞爆了他的腦袋,連思考的轉換空間都不留。


    事實上,他早已經不需要再確定些什麽,他需要的是一種衡量。


    “被動接受”與“主動追求”在他認知裏的定義,是有如天壤之別。


    被動接受,代表他可以不需要是最好的;然而,倘若他真要主動追求,他就希望自己能夠付出完美的一切。


    但是他真的值得夏英潔期待嗎?以他讓諸位“先烈們”失望的前科來看,他著實一點把握也沒有。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看著他像石膏像般的一動也不動,黃聖昂喚了他一聲。


    “我在想……之前那些看上我的女人,”


    石諾倫抬頭,望向他。“為什麽最後她們會選擇把我甩了?”


    他的問題讓黃聖昂楞了幾秒。


    “這需要問嗎?”


    他皺了眉頭,一臉理所當然。“叫你捧著一大桶硬幣去丟古井,你丟多久會開始感到厭倦?還是你會選擇丟一輩子,看看哪一天能把它填滿?”


    石諾倫若有所思的,左腦能夠理解,右腦卻不能體會。


    “感情這種東西,隻是單方麵在付出的話,任誰都會有累的一天。”


    黃聖昂走向他,取走對方手上那隻幾乎被他擦薄的水杯。“等到對方感到疲憊的那一天,就是你被甩掉的時候了。”


    “我媽一定是少生了一條神經給我。”記憶所及,他從來沒有那種想要抱著一桶硬幣去丟古井的衝勁。


    “錯了,”


    黃聖昂糾正了他的推斷。“你這叫得天獨厚,所以不知道要珍惜。”


    石諾倫嗤笑一聲。“你這是在肯定我?還是在指責我?”


    “都不是,我這是在唾棄你。”


    他的答案惹得石諾倫又笑了出來。


    而這樣的笑容讓黃聖昂明白,他的話總算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共鳴。


    “今天早點打烊吧。”


    “早點打烊?”


    石諾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為什麽?”


    “讓你去接小不點下班。”黃聖昂回望了他一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的班好像是到兩點。”


    這個要求太突然,石諾倫楞了好一會兒。


    “我相信小不點是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黃聖昂揚起嘴角笑了一笑,“隻要你願意出現,她就會很開心了。”


    瞬間,石諾倫像是被提醒了什麽。


    “我一直覺得……有一件事情很詭異。”


    “詭異?”黃聖昂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之前一直不了解,為什麽你那麽積極要把我和夏英潔湊成對。”


    “所以現在你了解了?”


    “你該不會是因為知道‘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所以才認定她不會把我甩掉吧?”


    “你覺得是就是了。”


    麵對他的質疑,黃聖昂隻是隨便附和了一句,絲毫不打算正麵回答。


    “反正不重要,記得下班去接小不點就好。”


    *    *    *


    看見石諾倫出現在公司大樓的正門口,夏英潔一度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你怎麽……”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


    石諾倫倚靠著車身,瞧她那張受驚的表情,忍不出笑了出來。


    “看到我有這麽驚訝?”


    夏英潔楞了幾秒,才點了下頭。


    “要是妳在其它方麵有這麽老實就好了。”


    “啊?”


    她納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沒事,沒什麽。”


    石諾倫站直了身子,伸手開了車門。“上車吧,我送妳回家。”


    “可是……”


    受到衝擊的腦袋還來不及串起這一切。“你不是應該……”


    回頭看了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


    “店裏已經打烊了。”


    夏英潔微怔。才兩點就打烊?怎麽覺得這似乎有些反常。


    見她腳底像是生了根,動也不動的,石諾倫索性又關上車門,走到她身旁,和她並肩站著。


    “你……”


    她抬頭看著他的側臉,絲毫不明白他的舉動。


    “既然妳還不想上車,我就陪妳站到妳想回家為止。”他低頭俯看她一眼,揚起微笑。


    他的笑容讓夏英潔的胸口一緊,下意識地別過頭。


    “我很有毅力喔,我可以站到天亮也沒問題。”


    “我沒說我不相信。”


    “你會害我的腳受傷。”


    “我還不至於背不動妳。”


    “嘴上說說我也會。”


    她側頭,輕輕瞪了他一眼。


    “那就來看我是不是隻會說說而已。”


    說完,他作勢就要彎身下去背她。


    “等等……”


    她不自覺地驚叫出聲阻止了他。“我、我自己會上車。”


    “真的不用我背妳?”石諾倫瞅著她,看著她窘迫的模樣,竟然會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滿足。


    “不用了……”


    她輕撥了一下兩側的發絲,跨步往他的車走了過去。


    再次坐上這個駕駛座旁的位置,夏英潔第一件回憶起的,是他擅自摘下她眼鏡的那一晚;其次,是那個成熟時髦的美人。


    她應該常常坐在這個位置上吧?


    “你是特地來接我的?”


    忽然,她脫口問出。


    無預警地被她這麽一問,石諾倫先是楞了幾秒,然後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眼神回看著她。


    “當然。不然妳覺得我是來看夜景的嗎?”


    語畢,他轉動了車鑰匙,發動引擎。“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


    因為他已經有了一個那麽出眾的女友,為何還要“特地”來接她下班?


    不是順路、不是恰巧,而是“特地”。


    她很難不去聯想到詹逸楓與黎淑姿那兩個人。


    “因為什麽?”


    石諾倫又問了一次。


    “沒什麽……”


    她轉過頭去,望向車窗外。“隻是想到你下班應該很累了,不需要特地過來接我而已。”


    這句話讓石諾倫微怔了一下。


    那不是錯覺,她的聲音裏多了一種叫作“冷漠”的成份。比起透過耳機所收聽到的,此時此刻,她的聲音聽起來更是遙遠。


    “工作還可以吧?”


    他醒神,踩下油門,同時換了話題。


    “嗯,還可以。”


    她淡淡地應了聲,目光一直停留在遠方的某個點。


    石諾倫側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問道:“有什麽事發生了嗎?”


    “嗯?”


    她回過頭,帶點微笑,“沒什麽,隻是困了而已。”


    很明顯的敷衍,但是他不知道能有什麽理由去戳破它,或是有什麽戳破它的必要。


    夏英潔的目光卻落在掛在出風口的手機吊袋上。


    像是注意到她的視線。“怎麽了?”


    “……從以前就一直想問你,為什麽會想買一樣的手機?”


    同樣的機型、同樣的銀灰色。


    麵對她的問題,石諾倫先是笑了一笑,才道:


    “因為熟悉。”


    “熟悉?”


    “不需要再去翻一次使用手冊。尤其是那種連天才也看不懂的手冊。”


    原來,他選擇了和她同款的手機,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存在。


    “那,連顏色也是?”


    “至於顏色的話……”從來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沉吟了幾秒。“與其要用‘熟悉’這個字眼的話,還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了。”


    夏英潔楞了一楞,不甚理解。


    “就好像有人買衣服總是習慣挑黑色的一樣。”


    “那是因為喜歡黑色,並不是習慣黑色。”


    “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不同。”


    她理所當然地反駁。因為是他的一句話,才讓她明白了原來她不是真的愛著詹逸楓,隻不過是習慣他罷了。


    “如果一開始不喜歡的話,怎麽會讓它變成習慣?”他又補充了一句。


    而這一句,卻讓夏英潔沉默了許久。


    石諾倫側頭看著她恍然的神情,不禁稍稍皺了眉。今天的她似乎反常得有點徹底。


    “妳今天的問題都很詭異。”


    夏英潔抿抿唇,再次望向車窗外。


    “……現在你知道我有多重人格了吧?”


    她的話讓石諾倫噗哧笑了出聲。


    “那也不錯,認識一個人等於認識好幾個。”


    “也隻有你會這樣想。”


    她悶悶地,麵向著外側。


    然而眼底看的,卻是石諾倫倒映在車窗上的身影。


    *    *    *


    “那……”


    走到家門前,夏英潔回身,抬頭看了石諾倫一眼。“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謝謝你送我回來。”


    凝視著她的臉蛋,石諾倫欲言又止的。


    他應該要在她進門之前說些什麽,然而此時此刻,那種溺不死也救不活的矛盾感卻緊緊栓著他,甚至他連該從哪一個字開始說起都沒有頭緒。


    他向來隻擅長結尾,從來就不擅長開頭。


    見他毫無反應,夏英潔輕咳了一聲:


    “那,我先進去了。”


    她點了個頭,就要轉身。


    忽然,石諾倫突地伸出手,抵在她的腦後,低頭印了一記吻在她的額頭上。


    夏英潔不自覺地縮起雙肩,緊閉雙眼。腦海裏除了空白之外,隻剩下額上那兩片唇辦的溫熱觸感。


    好一下子,他的雙唇離開了她的額前,她的雙眼才緩緩睜開。


    他俯視著她那不知所措的模樣。


    “我……”


    夏英潔啟口,試圖打破什麽。


    他卻傾前,低頭又吻上她的眉宇、她的鼻尖,細啄她的臉頰,每一個吻都像是春天裏的毛毛雨一樣輕柔。


    亂了節奏的狂亂心跳,成了她唯一能聽見的聲音。而他的吻成了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東西。


    他稍稍抬起頭,看著眼下那雙迷蒙的眼眸,雙手不自覺地扶上她的腰,將她攬向自己。


    以直接的占有來取代迂回的溫柔,以單純的動作來取代複雜的言語。


    毫無猶豫地,他吻上她的唇,從反複輕淺品嚐,到輾轉吸吮掠奪。渴望變成了無止盡的黑洞,比起那口填不滿的古井還要深不見底。


    他的吻讓夏英潔頓時頭暈目眩,就連喝了整瓶的伏特加都不見得能讓她有這種體驗。


    但是,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他的唇瓣依然緊扣著她的,像是蠶繭絲般糾結得難分難舍,纏得她的心緒隻能片段清醒,無法完整思考。


    忽然──


    夏英潔睜開雙眼,猛地一用力推開了他。


    這一推,石諾倫愕然,像是在美夢中被人踹下床底。


    她的氣息依然喘急,唇上還留著他的吻痕。


    “我……”她看著石諾倫那雙驚訝的眼神,“對不起,我隻是……”


    什麽樣的解釋才能說得清楚?


    該怎麽表達才能讓對方明白,自己隻是不想象黎淑姿那樣,在半知情的狀況下成了所謂的第三者。


    或許當初的黎淑姿也是像此刻一樣,單純是因為抗拒不了這樣的吻而已。


    “我隻是……”


    她狼狽地撥了頰邊兩側的發絲,眼眶裏泛起水澤。


    石諾倫先是楞了幾秒,而後像是忽然蘇醒了過來,搶吸了一口氣。


    “不,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語畢,他別過頭,扯出一絲苦笑。


    “我……”他的吻所帶給她的醺醉尚未退去,腦袋裏竟亂得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早點休息吧。”


    他退了兩步,重新正視她,露出了一種她從來沒有看過的笑容。


    這讓夏英潔怔愣住。


    “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那是他當晚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夏英潔呆然地目送他坐上車,看著他的車漸行遠去。


    而他那令她迷醉的烙吻,成了在這種黑夜轉入白晝的曖昧時段裏,個虛幻如夢的記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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