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父親的墳墓前,姥爹看到緊挨著墓碑的泥土縫裏長出了一個鮮豔漂亮的蘑菇。看那蘑菇色彩炫紅,跟一同上山的女人的傘簡直一模一樣。


    當天晚上,姥爹半夜在沉睡中醒來,忽然看見窗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背影非常熟悉。


    “你是……”姥爹急忙坐了起來。


    那人回過頭來,竟然是姥爹的父親。


    親人之間即使有生與死的差別,也不會因為突然遇見而感到恐懼。姥爹滿眶眼淚,要抓父親的手。


    他父親卻將手一擺,示意他不要靠過來。


    “你就在那裏坐著,我畢竟是死人,你離我遠一點。我說完幾句話就走。”姥爹的父親說道。


    姥爹點頭,忍不住問道:“我以為你會在死後第七天回到家裏來,那晚徹夜沒睡,可是不見你來。”


    “我知道你會等我。那晚有點事情耽誤了。因為我生前做了不少善事,為官也算正直,可是你哥哥出現那樣的事情,我自己又壽命不長,所以那邊為了表示對我的體恤,安排我去浙江一個地方做城隍。”姥爹的父親說道。


    “浙江哪裏?我以後好去看看你。”姥爹急忙問道。


    姥爹的父親搖頭道:“具體地方不能告訴你。這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


    “你今晚來就是跟我告別的嗎?”


    姥爹的父親微微一笑,說道:“孩子,每個人在去世之後離開陽世之前都會跟親人告別。這叫做遊腳僵。”


    “遊腳僵?”


    “是的。長輩雖然想念晚輩,但是又不忍心嚇到晚輩,所以絕大部分人死後回來遊腳僵都不會被發現。有些人半夜醒來恰巧看到亡故的人坐在床邊或者站在屋裏,以為是自己太過思念亡故的人,其實有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是亡者真真實實來過。我知道你會玄黃之術,不會害怕,所以故意坐在你床邊等你醒過來說完話再走。”


    姥爹愧疚道:“以前有過不少人問我,說看到親人在熟悉的地方出現,並且跟他說話。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真實,那些人問我這到底預示著什麽。我卻回答說是思念亡人的心太切,導致幻覺的出現。看來我誤導了不少人。”


    姥爹的父親寬慰道:“就算你今天開始知道這是遊腳僵了,以後也絕不能告訴他們那些幻覺其實是真的。”


    “為什麽?”姥爹問道。


    “如果知道是真的,活著的親人便會哭得死去活來,甚至想盡辦法讓亡者留得更久一些活著就此留下來。亡者雖然在葬禮上經過了勸亡人經的開導,明白了生死之道,已經一心準備踏上黃泉路,可是再次經過親人的哭泣和跪拜,亡者可能死灰之心再被打動,從此舍不得離開人世。”姥爹的父親說道。


    姥爹沉默不語。他原本想叫羅步齋一起想辦法將父親的魂魄留住的,聽父親這麽一說,隻好打消了主意。


    姥爹的父親又道:“我死後這才知道,那晚領著稻草人來嚇唬你的野貓原來被我救過一命。我原來在李家坳征糧的時候救過一隻落水的貓。那晚我聽到你說話,知道你遇到了麻煩但是不想讓病重的我知道,故意用詢問朋友的口氣跟野貓說話。那隻貓來了之後才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所以隻發出貓叫,沒有發出人聲。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它也不想打擾我。我死後它來我的墳前祭拜,說起了我救它的那段往事。它在我墳前懺悔,發誓以後不再作祟害人。所以,你以後遇著它就當沒看見吧。”


    姥爹恍然大悟。他在李曉成那裏就聽說這隻野貓幻化成美女來誘惑人,當那晚在門口聽到它沒有說要不要進門,卻隻發出貓叫,還以為它隻有附在稻草人身上的時候才能說話。沒想到它是避著它的救命恩人。


    “它還說如果以後有需要它的地方,李家坳去找它就可以了。我覺得你這樣總得罪鬼靈精怪不太好,如果碰到比你厲害又比你心狠的,你就會吃虧。我想你多一個野貓這樣的幫手也好,說不定什麽時候能幫你化險為夷,於是我答應了它來轉告你。”


    姥爹立即想到請野貓的稻草人來幫助對付弱郎大王。活人活物對付弱郎大王總怕被摸頂。如果是稻草人的話,應該會好很多。不過姥爹不想在父親麵前提到弱郎大王,免得讓他去了浙江之後還擔心這邊。


    生前已經隱瞞了這麽久,死後更不應該讓他知道。


    姥爹想起白天那個上山祭拜的打傘女人,本想問問父親是不是像看見野貓祭拜一樣看到過這個女人。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樣問不合適。


    如果父親想說,不用問就會說的。如果父親不想說,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姥爹心想。


    姥爹的父親見姥爹眼神閃爍,問道:“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姥爹搖搖頭。


    姥爹的父親笑道:“既然你沒有要問我的,那我問問你,你跟謝姑娘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在四川給我回信的時候好像對她挺感興趣的,後來去她家送彩禮卻突然取消婚約了,可是取消婚約之後她常來找你,沒有一點恨意。你也沒有討厭她的意思。我看不明白。”


    姥爹便將謝小米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姥爹的父親略一思考,說道:“那你想過沒有叫她盡早脫離別人的身軀去投胎轉世?”


    “說過。”


    “她同意嗎?”


    “她沒有表明態度。”


    姥爹的父親輕歎一口氣,說道:“如果她盡早投胎轉世,獲得屬於她自己的凡胎的話,你們還是可以的……”


    這時外麵響起了腳步聲。


    姥爹的父親急忙起身,伸手要摸姥爹,手剛抬起又放下,悲傷道:“我還是沒有習慣已死的生活,常常忘記自己是一具魂靈了。”


    姥爹的眼淚頓時噴湧而出。


    外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明顯是朝姥爹房間走來的。姥爹的父親像生前那樣拍了拍衣服,甩了一下袖子,然後朝牆壁走去。


    姥爹忍不住光著腳走下地麵,想要去拉住父親。


    可是父親如同別人站在光下映出的影子一般撲在牆上。姥爹沒抓到什麽東西,隻抓到了堅硬如鐵的牆壁。那影子越縮越小,仿佛牆壁是放皮影戲的屏幕,而父親是被屏幕後麵的藝人拿走的皮影。


    姥爹撲在牆上,可是他無法像他父親一樣穿牆而去。


    咚咚咚……


    這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深夜來敲門,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姥爹連忙抹幹眼淚去開門。


    打開門來,姥爹看見一個沒有頭的人站在外麵。那人身上穿著青色長袍,仿佛一位文質彬彬的私塾先生。


    姥爹心想,父親剛說完鬼靈精怪或許會找上門來,沒想到父親前腳剛走,鬼靈精怪後腳就跟進來了。


    “請問你找誰?”姥爹穩定情緒說道。由於光著腳,姥爹感覺有點冷。


    那個沒有頭的人聽到姥爹說話,雙腳往下微微一蹲。


    這時候姥爹才發現這個人不是沒有頭,而是身材太高。可是它那個頭著實恐怖,臉像是被曬化了似的要流下來,瘦長如馬臉。


    “打擾了,我找馬糧官。”那個馬臉的人說道,雖然開口道歉,但是語氣冷冰冰的,並沒有半點因為打擾而內疚的意思。


    姥爹道:“原來找我父親。可是他前不久去世了。”


    馬臉的人依舊冷冰冰說道:“我知道他去世了。”


    “這位先生,你既然知道他去世了,為什麽還要來找他呢?”姥爹問道。這個人雖然沒有什麽善意,但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惡意。姥爹不知道該驅趕它,還是開門讓它進來。


    馬臉的人說道:“我要帶他去一個比較遠的地方,現在還不啟程的話,天亮之前就不能到了。”


    “浙江?”姥爹驚訝道。


    馬臉的人也微微驚訝,問道:“馬糧官告訴你了?”


    姥爹點頭道:“嗯。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地方,說天機不可泄露。”


    馬臉的人神色緩和下來,說道:“幸虧沒有告訴你具體的地方,不然我隻好連你一塊兒帶走了。”


    姥爹倒抽一口冷氣。這時姥爹看到馬臉人的青色長袍上有祥雲暗紋。


    馬臉的人見姥爹光著腳,難得地語氣溫和下來,說道:“小子,回屋裏睡覺去吧。別著涼了。你父親生前是個大善人,我在路上會好好照顧他的。”


    姥爹急忙拱手作揖:“那就煩勞了。以後有機會必定加倍報答!”


    待姥爹作完揖抬起頭來,馬臉的人已經不見了。


    外公說,在他出生之前,姥爹去了浙江許多次,逢土地廟就拜,希望找到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可是直到去世,他都沒能找到那個土地廟。


    外公說,也或許姥爹找到過,可是不知道他父親就在那裏,從而錯過了。


    姥爹在浙江並不是一無所獲。他在杭州遇到了一個名叫林散之的人。姥爹和這個人性格相投,互相欣賞。姥爹離開浙江之後,他也離開了。但是從此之後,兩人常有書信往來。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後二十多年的書信往來不過是聊聊人生和詩句而已。可是後來林散之的一封書信讓姥爹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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