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姥爹揣著布娃娃出門之後,先去了北側的茅房,提了一個馬桶在手裏,然後才下樓來。還好馬桶有蓋,氣味不至於十分惡劣。


    還在樓梯上的時候,姥爹就看見樓梯旁一個方桌旁站了一個身穿長袍的人。那人背對著姥爹,姥爹看不到他的臉。其他桌子上也坐了人,稀稀落落的。那些人臉色晦暗,如從地下棺材裏爬出來的一般。太陽下山時,有人跟他說過半夜後會有鬼客,所以姥爹不覺得意外。


    大門口的紅燈籠還亮著,老鴇就站在那裏對外迎客,嘴裏不停地說著招攬客人的話,如一隻下水前的鴨子一般呱呱呱地聒噪。


    門外大街上居然還有人影走來走去,姥爹估計那些不是活人,而是晚上出來遊蕩的亡魂。


    姥爹剛走下樓梯,站在方桌邊上的那個人就低聲說道:“馬秀才,先坐一會兒吧。”


    姥爹自認為在這裏不會遇見熟人,所以聽到那人喊自己,不禁暗暗一驚。


    “你現在是出不去的,不如跟我坐一會兒。”那人又說道,聽起來沒有什麽敵意。


    姥爹轉身來,這才發現那個人並不是站著的,而是坐著的。因為他身高實在太高,所以看起來就像普通人站著一樣。方桌下那雙腿穿桌而過。那個人的臉似乎為了陪襯他的身高,長長地拉下,如馬臉一般。但他那張馬臉跟店裏其他人的臉不一樣,他的臉白白淨淨卻帶有堅毅,和和氣氣卻不失威嚴。他身上的長袍雖然是青灰色,卻在燈火下偶爾泛出暗光。


    “你是……”姥爹腦海中有些印象,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上來。


    “坐吧。”馬臉長袍卻指了指他旁邊的長凳。


    姥爹又看了看大門,知道此時走出去,必定會碰到老鴇,老鴇必定生疑。他聽到偶爾響起的狗吠聲從門外傳來。犬神應該就在老鴇附近。姥爹心想,避開老鴇隻對付犬神還略有勝算,不如等老鴇領著客人走開了再出去。


    姥爹在馬臉長袍的桌子邊坐下,將馬桶放在桌子底下。


    馬臉長袍嗅了嗅鼻子,問道:“你就拿這個對付老鴇的犬神?”


    姥爹一驚,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馬臉長袍笑了笑,笑得非常勉強,說道:“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受人之托來幫你的。你忘記了嗎?我們以前有過一麵之緣的。”


    姥爹這才想起父親去世後不久,這個馬臉長袍來到馬家找過遊腳僵的父親。“你就是……那次找我父親的那位!”姥爹驚道。


    馬臉長袍點頭。他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慢慢飲下,喝酒時發出呼嚕嚕的聲音,仿佛是馬在河邊低頭飲水一般。


    “是我父親叫你來的嗎?”姥爹問道。姥爹忽然感覺其實不用尋找做城隍的父親。自己沒能找到父親,父親卻一直在背後庇佑自己。自己以為沒有的東西,其實一直就在自己的周圍。這種感覺讓姥爹覺得怪異而又溫暖。


    可是很快姥爹又覺得這不可能。“不對,你是抓他的,不會聽他的差遣吧?”姥爹問道。


    馬臉長袍將一杯酒飲完,給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後從盤子裏拿出一個杯子,給姥爹也倒上一杯酒,說道:“天機不可泄露。”


    姥爹拿起桌上的酒,小嘬一口,酒的味道很怪,如同摻了水的假酒一般難喝。


    “這是什麽酒?”姥爹砸吧嘴,差點將嘴裏的酒吐出來。


    馬臉長袍又將麵前的酒一飲而盡,說道:“這不是酒,這是淚水酒,用淚水釀成的,所以非常苦澀。”


    “淚水酒?”姥爹驚訝道。


    “嗯。這種淚水酒,入嘴苦澀,入喉辛辣,入肚之後五髒六腑都會翻騰不已,但是苦痛過後,又有甘甜,這是這一點點甘甜,成為多少人的依賴,從而能支撐著走過人世,又熬過生死鬼門關。”馬臉長袍舉起杯子,盯著杯子一邊看一邊說道。話雖這麽說,但他臉上沒有一絲苦澀的表情,似乎還挺享受。


    姥爹又拿起酒杯,強忍著苦澀喝了一些。果然如他所說,入喉之後辛辣無比,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入肚之後,肚子裏翻騰得厲害。姥爹難受得趴在桌子。翻騰之後,姥爹並沒有感覺到苦盡甘來的甜味。


    “怎麽樣?”馬臉長袍問道。


    “隻有難受,沒有甘甜。”姥爹說道。


    馬臉長袍擰眉,似乎不敢置信。“沒有甘甜?”他問道。


    姥爹苦笑道:“你說這點甘甜能讓人撐過生,撐過死。但我不這麽認同。人生自從出生之後開始,就是一直失去的過程。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時光。即使偶爾得到一些,最終還是會失去。所以我品嚐不到甘甜的味道。”


    馬臉長袍道:“世上的味道,不是它本身就有的,而是品嚐它的人賦予的。它甘甜,是因為品嚐的人認為它甘甜;它苦澀,是因為品嚐的人認為它苦澀。甘甜是因為有希望,有獲得;苦澀是因為沒有希望,有失去。你現在品味到的不是苦澀,是失去。等找回失去的東西時,你再來跟我品這酒,你一定會說還有甘甜味道的。”


    姥爹心中一驚。原來馬臉長袍連他心底裏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麽,你能喝出甘甜的味道,是因為什麽呢?你失去過?然後找回了?”姥爹問道。


    馬臉長袍的平靜如水的臉忽然仿佛被投進了一枚小石子一般驚動,但很快恢複平靜。他轉了轉酒杯,說道:“其實我喝它是沒有味道的。沒有甘甜,也沒有苦澀。對我來說,無所謂獲得,也無所謂失去。”


    姥爹點頭道:“對啊。如果在二十歲以前喝這個酒,我肯定也會像你一樣覺得它淡而無味。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所謂獲得,無所謂失去。那時候我想得很明白,生命裏的一切其實都不是自己的。錢財,房屋,名聲,權力等等,你以為擁有它,是它的所有者。但其實誰也不能擁有什麽東西。比如說一個精美的瓷器,很多人喜歡它,垂涎它,最後某個人得到了。但是那個人就擁有它了嗎?不是的。可能那個精美瓷器會流傳很多年,會經手很多人,每一個人都曾以為自己擁有它,最後還是到了別人那裏。最後看來,是它擁有過很多人,而不是某個人擁有它。”


    馬臉長袍看著姥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那張平靜如水的臉,仿佛要映照出姥爹的影子。


    “我那時候就以為我通透了世間道理。可是……”姥爹搖頭,不再往下說,仰起脖子將剩下的淚水酒喝得見了底。


    馬臉長袍坐向正對青樓大門,而姥爹背向大門。馬臉長袍瞥了前方一眼,說道:“別喝酒了。老鴇帶著客人走開了。現在正是你離開這裏的好時機。”


    姥爹回頭一看,果然老鴇領著一個客人去了靠近櫃台的一張桌子。


    “多謝你的酒。”姥爹說道,然後提著馬桶快步朝大門走去。


    走到大門口,狗吠聲突然狂起!


    就在這時,大廳裏哐當一聲,是拍桌子的聲音,隨後馬臉長袍的聲音響起。“老鴇!過來!你這酒是什麽酒?居然如此難喝!是不是兌了水坑害客人?”


    姥爹知道他這是為了吸引老鴇的注意,趕緊繼續朝前奔走。


    狗吠聲越來越烈,似乎緊跟在腳後。


    姥爹突然停住,將馬桶朝後麵一撒。一股濃烈的臭味衝鼻而來。姥爹扔下馬桶,急忙拐進附近的小道裏。


    犬神果然沒有跟著追來。狗吠聲停在了撒大糞的地方。此時不但有狗吠聲,還有狗撕咬鬥毆的嚎叫慘叫聲。看來它們是為死前一直沒有得到的食物爭搶起來了。


    姥爹本想再看看樓內大廳裏的情況,但怕老鴇棄了馬臉長袍追來,於是扭頭消失在夜色裏……


    得到布娃娃的姥爹並沒有立即返回烏鎮。他在杭州逗留了一段時間,到處打聽那個青樓的消息。一個能捕捉別人魂魄,又會製造犬神的老鴇,一定不僅僅是做皮肉生意的老鴇。


    他到處詢問,終於打聽到一些消息。


    據說這青樓在前朝時名叫禦花樓,前朝滅亡後不久,就改名為曼珠樓。有人說,之前之所以叫做禦花樓,是因為前朝某個皇帝曾經偷偷禦駕南下,來到這裏睡花眠柳,這裏的妓女比宮裏的妃嬪陪皇上的時間還要多。也有人說,禦花樓沒有那層意思,僅僅是駕馭美女的意思。


    而改名後的曼珠樓,說法相對統一很多。


    曼珠即是曼珠沙華的意思。曼珠沙華又叫彼岸花,是地獄之花,盛開在黃泉路的兩邊。因此,曼珠樓其實是陰陽兩界的交接地。它白天接待人間的客人,子時後接待陰間的客人。而那老鴇就是人間的孟婆。她釀得一手好酒,但她從不用泉水井水釀酒,而到處收集人的眼淚,以淚水釀酒。味道或苦或甘,因人而異。這種酒鬼喝了忘事,人喝了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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