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之後,姥爹便向村前的大曬穀場走去。


    那時候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一個曬穀場。曬穀場小則兩三畝,大則十多畝。如果是夏天秋天的收獲季節,地上必定刷了薄薄一層牛糞,如同牆壁刮的膩子。這牛糞結殼而不裂,就能防止曬幹的稻穀裏混進石子,進而避免吃飯的時候被小石頭磕壞牙齒。


    曬穀場是大家的公用場所。自家前的地坪空間不大,很多時候不夠用,很多人會去曬穀場曬穀。何況牛糞刷在自家門前多多少少會有一股怪味道。另外,剛從打穀機裏收回來的穀會混雜許多打碎了的稻杆稻葉,如果就這麽混雜著裝入穀袋,穀子很容易發熱悶壞。隻能通過風車或者穀耙將稻杆稻葉清除,這個過程叫做揚穀。揚穀是一個很髒的活兒,稻杆屑稻葉屑到處都是。所以人們能在曬穀場幹這個活兒的時候就不會在家門口的地坪裏幹。


    此時已經是晚秋時節,地坪的四周有胡亂堆積的稻草屑,那是農人揚穀後丟在那裏的,仿佛一個接一個的小墳頭。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畫眉村的小孩子們很喜歡在曬穀場裏玩耍,但是小孩子很少到地坪邊上去玩,那些堆積的稻草屑看起來很高,但是一踩上去會陷進去,讓身體失去平衡,而且極易歪到一邊,讓人摔個豬啃泥。


    似乎是五六歲之後,農人各自在門前的地坪裏打起了水泥地,曬穀比在曬穀場方便多了,沙石更少。曬穀場便漸漸沒人去了。


    姥爹走到曬穀場中間的時候停了下來。


    那個黑色的影子跟到了曬穀場邊上。曬穀場是平的,沒有遮掩,它怕姥爹看到它,站在曬穀場的邊上一動不動,像一塊石頭的影子。


    姥爹繼續往前走,走到曬穀場的另一邊。


    那個黑色影子似乎怕跟丟了姥爹,這才往曬穀場中間走。


    它才移出幾步,姥爹突然將手一拽。


    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網從稻草屑堆裏飛了出來,不偏不倚落在了那個黑色影子身上。仿佛這網是一隻速度極快的蜘蛛在騰空過程中織成,然後像漁民捕魚一樣朝目標物撒去。


    那個黑色影子發現中了陷阱,急忙回身要跑。可是它剛跑到稻草屑堆上就摔倒了,從稻草屑堆上滾了下來。那個幾乎看不見的網將它纏得更緊。它“唧唧唧”地慌亂叫喚。


    原來姥爹出門前帶上了聻絲兒網,那本是用來對付弱郎大王的,姥爹知道肇事者是耍猴戲的人和猴子之後,便決定用這聻絲兒網在他們身上試驗一把。他先像往常一樣在村前尋找,故意讓猴子跟蹤。


    姥爹已經知道猴子是給它主人放風的,它要跟蹤姥爹,在姥爹意圖去村後之前報告它的主人。


    姥爹則將計就計,走到曬穀場的時候偷偷將聻絲兒網丟在稻草屑堆上。由於聻絲兒本身就細,幾乎看不見,猴子又跟他有一段距離,所以更加難以發現。


    其實姥爹手裏還捏著一根與那聻絲兒網相連的聻絲兒,就像冬天雪地裏捕麻雀一般設下陷阱,隻要將手中的線一拉,就能將猝不及防的麻雀網住。


    姥爹要將它引誘到聻絲兒網的正前方才能扯線收網。誰知猴子因為害怕被發現而在曬穀場邊上站住了。好在它的戒備心並沒有持續多久。姥爹看它已經到了自己和聻絲兒網之間,便迅速扯線,將它網住。


    由於這種捕捉方法並不牢靠,猴子被網住後還能奔跑,甚至借奔跑之力掙脫不夠緊的網。


    姥爹早就想到一次捕捉不會成功,所以選擇來到這個視野寬闊的曬穀場。如果是在村裏的房屋巷道之間,猴子逃脫之後瞬間就能躲到某個角落裏去。在這裏,姥爹一次不成,還可以發動第二次攻擊。


    姥爹選擇曬穀場還有一個原因。他聽別人說當年耍猴戲的人在村裏乞討時除了讓猴子打滾,還有個奇怪表演。那就是猴子有時候就地一滾就不見了,然後會從另一個地方滾過來。


    由此,姥爹認為這猴子會一種失傳已久的遁地術。遁地術是道教五行中屬土的奇技,隻有五行屬土的人才能學會,隻要術者雙腳接地便能施展。但有一種辦法可以阻止術者施展,那便是在地上淋一層血,或者潑一層糞。這血腥氣和穢氣比銅牆鐵壁還有效。


    姥爹擔心撒網的時候猴子使用遁地術消失,所以選擇了去地麵刷了一層又一層牛糞的曬穀場。這樣可以避免猴子使用遁地術逃跑。


    幸好曬穀場邊上的稻草屑堆幫了忙,讓它滾了幾滾,將聻絲兒纏在了身上。如果聻絲兒夠粗夠白的話,猴子此時就像被蜘蛛纏繞起來的獵物一般。


    姥爹見它被聻絲兒纏住,急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它跟前,用新的聻絲兒將它再捆了幾圈。


    猴子“唧唧”聲不斷,叫聲尖銳刺耳。


    姥爹借著月光看這隻猴子,發現這猴子已經不像猴子了。體型比正常猴子要小兩三倍。它的毛像女人的頭發一樣長,嘴裏的牙齒尖細,整個看起來像一把鋸的鋸齒,十分嚇人。而牙齒的顏色泛黑,像是煙齡極老的人的牙齒。它的手指和腳趾之間有鴨腳板那樣的蹼,估計是為了很好地在水中遊動。


    姥爹大吃一驚,原來這猴子在水底時間太長,變成水猴了。


    這是姥爹第一次親眼看見真正的水猴,之前他隻在古代誌怪誌異書上看到過。誌怪誌異書上說水猴是食人水怪,半人半猴,尾部長有一隻手,用於攫取水邊的人,尤其喜食人的眼、齒和指甲。有時會用自己的哭聲把人引到水邊,將人抓住。


    但是這隻猴子的尾部沒有多餘的手,也不是半人半猴,姥爹不知道是誌怪誌異的書寫錯了,還是眼前的水猴非同一般。


    至於它是不是喜歡吃人的眼睛牙齒和指甲,它是不是用哭聲吸引人,姥爹無從驗證。


    姥爹本來是想驗證的,他將水猴捆起來之後吊在曬穀場旁邊的一棵老樹上。未料水猴在驗證之前就死於小米之手。


    姥爹將水猴吊起來之後,迅速趕往村後。他在牛棚裏的時候跟槐牛商量好了,叫槐牛在村後接應他。他先將猴子逮住,然後跟槐牛夾擊耍猴戲的人。


    槐牛畢竟不再是之前的石頭之軀,而是血肉之軀了,以血肉之軀對抗耍猴戲的人,不一定能像在池塘中那樣占據上風。


    姥爹趕到村後,找到槐牛的時候,槐牛正在跟另一頭牛頂架。兩對牛角撞在了一起,作殊死戰鬥。


    沒有看過牛鬥架的人不知道兩牛相爭的激烈程度絲毫不遜色於兩虎相爭,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個耍猴戲的人站在另一頭牛的身後,以古怪的手勢指揮那頭牛與槐牛對抗。耍猴戲的人仿佛手裏有無數細絲一般,像操控傀儡一樣操控著那頭凶猛非常的牛。這給那頭牛增加了許多格鬥技巧。


    饒是如此,耍猴戲的人這邊的牛被槐牛撞斷了一隻牛角。


    這些日子以來,槐牛替對麵的牛背了無數黑鍋,此時見麵自然分外眼紅,拚盡全力。


    由於沒有猴子給耍猴戲的人報信,耍猴戲的人根本不知道姥爹已經來到了身後。他一門心思撲在對付槐牛上。另外,他和猴子出水時見竹溜子沒有任何異常,便以為姥爹還蒙在鼓裏。


    姥爹從懷裏掏出蠶繭一樣的聻絲兒,扯出線頭,抽出一長截,然後套在了耍猴戲的人的脖子上。


    耍猴戲的人沒料到背後有人,一陣慌亂,手腳哆嗦。


    他的手一哆嗦,那頭牛便失去了戰鬥力,被槐牛輕易頂翻。


    槐牛抬腿躍過那頭牛,直奔耍猴戲的人而來。它一低頭,將牛角對準他,它一揚頭,牛角便紮進了他的肚子裏。


    頓時一陣黑煙從耍猴戲的人的肚子裏冒出。


    槐牛將牛角抽出,他便軟弱無力地癱倒在地。


    姥爹見他倒地,便想將聻絲兒收起。


    這時,一隻小手突然從姥爹身後出現,奪過聻絲兒。


    姥爹回頭一看,搶奪聻絲兒的不是別人,正是小米。


    小米看都不看姥爹一眼,她一手抓住線頭,一手抓住“蠶繭”,奮力一拉!


    “不要!”姥爹開口喊的時候就知道已經晚了。


    耍猴戲的人的腦袋從脖子處滾了下來,如一個熟透了的果實從枝頭墜落。一股黑煙從脖子處噴出,如同一股新發現的山泉。


    那個無頭之屍移動四肢,努力而緩慢地朝那顆滾遠的腦袋爬去。


    姥爹和槐牛都看得驚呆了!


    那無頭之屍費了好長時間終於爬到腦袋麵前,雙手在腦袋周圍摸索了許久,終於捉住了那個腦袋。


    無頭之屍正要將腦袋搬起來,小米走了過去,一腳朝那個腦袋踢了過去。


    那個腦袋飛了起來,落在了地麵,滾到了更遠處。


    無頭之屍的手僵硬了片刻,似乎不明白腦袋為什麽又跑遠了。片刻之後,無頭之屍更加費力且更加緩慢地朝那顆腦袋爬去……


    姥爹驚呆得忘記了叫住小米。


    小米從背後拿出一個黑乎乎圓溜溜的東西丟在無頭之屍的麵前。


    無頭之屍的手碰到了那個東西,以為那是它要找的頭顱,急忙雙手捉住後往脖子上摁。


    小米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姥爹很希望看到小米的笑容,但是在那個夜晚,小米的笑容讓姥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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