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那時候不相信那個印度僧人的話,但是此時此刻,看著睡熟的小米,看著她手腕上的玉鐲子,看著房間裏跳躍的燭火和牆上的陰影,姥爹有些理解那個僧人的話了。


    真實的生活有時候就是如此的虛幻。


    正在想著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時,姥爹眼睛的餘光忽然感覺臉盆的水裏閃過一道白茫茫的光,如同月光從上麵掠過一樣。


    姥爹看了看窗戶,為了防止寒露進來,窗戶早就關上了,月光不可能漏進來。


    莫非水裏有異常?姥爹心想。


    於是,姥爹從挪動身子去看那臉盆。


    這一看不要緊,姥爹嚇了一跳。那臉盆的水中居然有一個倒映的世界!那裏有山有水有鳥有人。


    姥爹仰起頭來,屋頂還在,房梁還在,竹溜子還在房梁在打盹。水中的世界不是這個世界的倒影。


    忽然,一個腦袋在那邊的世界探了出來。那是三恩和尚的臉。


    三恩和尚看到姥爹的臉,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感應到你的恐懼了,所以來看看你。以前你從來沒有恐懼過。”


    姥爹見是三恩和尚,心情平複了許多,回答道:“是啊,我從來沒有恐懼過,這次恐懼也不是因為看到了恐怖的場景或者遇到了什麽危險。我恐懼的是害怕我現在的生活是一個夢境,醒來就沒有了。”


    三恩和尚哈哈大笑,笑聲震耳。可是這樣的笑聲沒有驚醒床上的小米和房梁上的竹溜子。


    “你笑什麽?”姥爹問道。


    “你終於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


    “我記得我前世是一個高僧,那時候我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嗎?”姥爹疑問道。


    “因為你那時候沒有過恐懼。”三恩和尚雙手合十。


    “沒有過恐懼就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人?”


    “阿彌陀佛,你知道你為什麽幾乎記不起前世之事嗎?即使有這麽多機會喚醒你的阿賴耶識,也沒能讓你清清楚楚地記起前世?你的修為遠在九一道長之上,九一道長能記起百世甚至更多,可你的阿賴耶識怎麽呼喚也喚不醒。”


    “願聞大師指點迷津。”


    “因為你的前世沒有情。你前世雖然法力高深,修為精湛,神鬼不能侵擾,但就如一棵遮天蔽日的千年大樹,如一塊經過海浪拍打萬億次的堅硬磐石,如一條流經百川橫穿大陸亙古不變的磅礴江河。你前世雖然身為有情眾生之一,但心境無限接近無情眾生。為什麽無情眾生不參與到六道中來?因為它們沒有情,沒有情,便沒有記憶或者忘卻的需求和渴望,沒有記憶或者忘卻的需求的渴望,便沒有記憶的種子,也就是沒有阿賴耶識。因為它們沒有想要記起的東西,要阿賴耶識何用?沒有記起的渴望,有阿賴耶識又有何用?有情眾生和無情眾生其因的區別是有情和無情,其果的區別是有阿賴耶識和無阿賴耶識。”


    姥爹心中默默道:“情即是阿賴耶識?”


    三恩和尚卻聽到了他心裏的聲音,說道:“對,阿賴耶識其實就是情,情就是阿賴耶識。你前世沒有動情,心境淡泊,無憂無怖,沒有記起的渴望,所以你今生的阿賴耶識形同虛設,是隻有空白的種子。你前世沒有刻意要記起的事情,所以今生難以想起前世之事。君不見,今生記起前世的人,莫不是前世曾有過刻骨銘心的記憶,今生難忘的事情,莫不是從前有過刻骨銘心的經曆。這都是融匯相通的道理。”


    “可是……這情,這阿賴耶識,這前世記憶,跟恐懼有什麽關係呢?”姥爹追問道。


    “阿賴耶識隻緣起於有情之人,而隻有有情之人才有恐懼。”三恩和尚開始轉動手中的佛珠,一顆一粒,如生世輪回。


    “隻有有情人才有恐懼?”


    三恩和尚再次哈哈大笑,笑完唱出一段偈語:“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唱法古樸而平淡,似念非念,似唱非唱,而有古寺鍾聲,餘音繞梁之勢。


    偈語的聲音還在耳邊,但臉盆水中的三恩和尚已經消失,山山水水也隨之消失。水麵如鏡,鏡中隻有自己模糊的臉。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姥爹沉吟三恩和尚的話,回頭看了看沉睡的小米。


    睡夢中的小米臉上浮現一絲笑,如同平靜的水麵突然因風掠過而蕩起波紋。


    第二天,姥爹讓小米留在房間裏將昨晚消逝的怨念的名字從記錄中劃掉,以便後麵繼續收集怨念的時候可以再用。怨念從小瓷瓶中召喚出來的時候是要呼喚它被賦予的名字的。而且它們撲出去的動作都是小米用法術調遣的,哪些被白先生和夜先生消滅,哪些還存在,小米都記得。


    姥爹沒有召喚它們,所以不清楚哪些怨念還在,哪些怨念已經不在,想給小米幫忙也幫不上。


    於是,姥爹獨自出了旅店,又去了劉家狗肉店。


    赫連天見姥爹來了,欣喜不已,忙邀他去昨晚的大廳裏坐下。


    赫連天給姥爹道歉道:“兄弟,昨晚我的白先生夜先生殺死你朋友那麽多怨念,實在抱歉!你今天回去之後一定要給我送上歉意。”


    “不用不用,誤會而已。”姥爹說道。


    “兄弟這麽早就來我這裏,莫非是有什麽要問的?”赫連天問道。


    姥爹確實來得早了,狗肉館裏還沒有一個客人,館裏空空蕩蕩,跟昨晚的熱鬧景象完全不同。才隔一晚,同樣的地方仿佛是兩個世界。


    吃客沒有這麽早的,熱鬧的時候都在晚飯之時。


    “我想聽聽你找徐阿尼的往事。”姥爹說道。


    “你怎麽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我剛才還以為你又要問你哥哥的事情呢。”


    姥爹笑道:“徐阿尼是開皇十八年時候的人,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你現在還記得她,說明你是有情之人。”姥爹腦海裏浮現出昨晚臉盆中三恩和尚的樣子。


    “有情之人……有情卻被無情惱……”赫連天苦笑道。


    “我也曾尋找過我的徐阿尼。”姥爹補充道。


    “哦?”赫連天驚訝地看著姥爹,見姥爹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那你找到她了嗎?”


    “就是昨晚驅使怨念的那個人。”


    “原來如此!你真是幸運的人!”赫連天露出羨慕之情。


    姥爹無奈一笑,不作辯駁。


    “你既然是玄黃之術的高人,又有跟我類似的經曆,那我將這件往事說給你聽也不算唐突了。”赫連天一口氣喝下一整杯茶,又給自己倒滿。


    潤了口舌,赫連天便將他的遭遇說來。


    原來他就是一千三百年前將貓蠱之事弄得滿城風雲的獨孤陀,不過他不是從那時候活到現在的千年不死之人,而是通過“靈魂嫁接”的方式活到現在的。


    他說,他的家族在隋朝之前就開始養貓鬼了,並且作為家族秘術一直保留至今。隋唐兩朝兩次大範圍捕殺貓,也沒能將他們家族的秘術中斷失傳,隻不過更加隱蔽罷了。


    在他的家族裏,如果有人去世,必定有會養貓鬼的人等在亡者身邊。亡者一斷氣,養貓鬼的族人便驅使貓鬼將亡者最後一口氣吸走。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問姥爹道:“你聽說過‘殃打’嗎?你知道‘殃打’的話才能理解我的族人為什麽要用貓鬼吸走亡者最後一口氣。”


    姥爹點頭說道:“聽說過。人死之後,有一口殃氣會堵在喉嚨上,據說是綠色的,乃是人的一生中所積攢的毒氣,這口氣會在一個特定的時辰飄出來,落在一個方位上,粘到花草,花草就會枯萎,粘到人,人就會大病一場,還有死亡的危險。這就叫殃打。俗語裏有‘遭殃’一說,便是借用了這個意思。”


    姥爹在畫眉村的時候就有人因此找過他求助。找姥爹求助的人是馬金剛。馬金剛後來生了個七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啞巴,啞巴後來成為我媽媽的幹爹,也就是我的“啞巴外公”。馬金剛本名不叫這個,由於時代久遠,外公和媽媽都不記得他的真名叫什麽了。


    他被叫做馬金剛,是因為他總給人抬棺材。在我們那個地方的風俗習慣裏,抬棺材的八個人被稱為八大金剛。別人是因為跟亡者有點親戚關係或者偶爾幫忙才去抬棺材,他則是以此為業。喪戶是要給抬棺材的人一定報酬的,另外還要送一些東西,以示感謝和重視。姥爹那時候喪戶送什麽無從得知,但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喪戶送給八大金剛的除了錢之外,還得另送一條好煙,一塊肥皂,一條毛巾,一雙黃膠鞋。就那時候的消費水平來說,這些東西可不容小覷。


    馬金剛給喪戶抬棺材就是衝著這些東西去的。


    他抬了無數次棺材沒有出過事,但是有一回就出問題了。有一次,他在別的村給喪戶抬了棺材,回來就開始渾身酸痛,軟綿無力,吃什麽都覺得像吃泥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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