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有點耐不住了,可是都還靜靜地等待著,不發出一點聲音,就是挪動身子都刻意輕輕悄悄,不像是要小米醒來,反而像是怕吵醒了她。


    女人在關鍵時刻還是比男人堅強。顏玉蘭悄悄地離開了堂屋,過了半個小時回來,輕聲對馮俊嘉說道:“飯已經做好了,人是鐵飯是鋼,先吃點飯吧。嶽雲也沒有吃飯,你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


    馮俊嘉點頭道:“大家一起吃吧。嶽雲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就沒有辦法了。明天我們就開始辦喪事吧。”


    於是,他們幾人一起離開堂屋去吃飯。小米的弟弟不去,被馮俊嘉強行拖走了。


    幾個人一聲不吭地吃完飯,又返回到堂屋裏來。


    馮俊嘉剛剛跨進堂屋,就被滿屋的煙味嗆得涕淚直流。他忙用手掌在鼻子前麵扇動,咳嗽了幾聲,說道:“屋裏怎麽烏煙瘴氣的?難道發了火不成?”


    顏玉蘭他們也嗆得咳嗽連連。


    外公卻非常熟悉這種煙味。煙熏中帶一點淡淡的香。這是他曾經在畫眉村的鐵匠鋪裏聞到的煙味。那個鐵匠打出來的鐵具都帶著這種古怪的氣味。


    外公搶先走到前麵去,果然看到一個臉型瘦長的人坐在小米的門板旁邊抽煙。雖然他坐著,但是能看出他身高遠遠超過一般人。他一身青色長袍,仿佛私塾先生,手裏拿著一個長煙鬥,嘴巴在煙鬥嘴上吸個不停。煙霧就是從他嘴巴和鼻孔裏呼出來的。濃煙滾滾,仿佛他的肚子裏著了火一般。


    外公聽鐵匠鋪的師傅說起過這個馬臉的人,之前更是聽父親說起過這個人,於是忙打招呼道:“原來是您?”外公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隻好這麽問。


    那馬臉長袍從濃煙中抬起頭來,看了外公一眼,並不見外,感歎道:“你都這麽大了!當年你父親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你父親比你還小呢。”


    “您怎麽來了?”外公問道。


    馬臉長袍又吸了幾口煙,吐出許多煙霧,然後悄聲回答道:“我能不來嗎?你父親在黃泉路上等她等了五六年,要是她這當口出點差錯,那可怎麽辦?”很明顯,他像外公一樣不想讓馮俊嘉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是來……”外公看了看門板上躺得僵直的小米。


    馬臉長袍點點頭。


    這時,馮俊嘉他們幾人才走到近前來。馮俊嘉問道:“請問您是哪位?”


    外公擺擺手,說道:“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


    馮俊嘉驚喜道:“是不是馬老秀才早就知道這一天,所以去世前已經托付了您來救我們家小米?”


    馬臉長袍一邊噴出煙霧一邊道:“算是吧。”說完,他抬手一招。一個鳥影子從外麵飛了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梁上仙?”馮俊嘉驚訝道。


    那隻鳥他太熟悉了,雖然已經隔了許多年,但他還是記得。讓他妻子懷一胎掉一胎的罪魁禍首,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馬臉長袍將手放到肩膀前。梁上仙跳到了他的手上。


    “它奪走了你們家主梁的人氣,活了這麽多年,現在是該還給你們的時候了。”馬臉長袍看了看馮俊嘉,又看了看梁上仙。


    “布穀——布穀——”梁上仙一邊晃頭一邊啼叫,似乎是回應馬臉長袍的話。


    “還給我們?”馮俊嘉又咳嗽了幾下。


    馬臉長袍點頭道:“是啊。”


    “怎麽還?”馮俊嘉問道。


    馬臉長袍站了起來,將煙鬥叼在嘴裏,他的頭幾乎撞到房頂的房梁上。外公和馮俊嘉他們都要將頭仰起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他的長袍上有暗紋一明一滅,仿佛鑲嵌了金箔一般。他將手放在小米的額頭上,默默地感受小米的體溫。


    馮俊嘉和顏玉蘭以及小米的弟弟看到這個高聳到屋頂的人,覺得非常恐懼。可是源於他們對小米的愛和關切,他們沒有嚇得拔腿就跑,而是將恐懼硬生生咽進肚子裏,哆哆嗦嗦地看著馬臉長袍的一舉一動。


    馬臉長袍將另一隻手一揮,那梁上仙立即騰空而起,拍了幾下翅膀,然後像發現獵物的老鷹一般往下俯衝。它朝小米衝去,一下撞進了小米的口裏。從小米的口裏消失。


    “布穀——布穀——”梁上仙的聲音從小米的身體裏傳出來。


    但是那聲音越來越小,仿佛越來越遠。好像小米的身體是無邊無際的另一個空間,梁上仙正從小米的口中飛到無窮遠的地方去。


    漸漸地,梁上仙的聲音消失了。


    馬臉長袍坐了下來,一手將煙鬥拿了出來,在小米的門板上敲了敲。咚咚咚,仿佛他要敲開那扇已經卸下了的門。


    外公他們靜靜看著馬臉長袍所做的一切,不敢說話打擾他。


    馬臉長袍敲了敲門之後,一手扶著門板,將耳朵貼到門板上去,仿佛要聽門後是不是有人的腳步聲,是不是有人要來給他開門。


    他伏在門板上聽的時候,表情異常認真嚴肅。以至於外公和馮俊嘉的心也吊了起來,也跟馬臉長袍一樣變得認真嚴肅,仿佛下一刻那門板就會被下麵一股力量掀開,然後從門板下麵走出一個什麽東西來。


    外公心裏還想著那個梁上仙。外公知道,它身上確實帶著許多人氣和人的敬畏。這是它偷來的。這梁上仙從小米的口裏鑽進去的時候,外公想起姥爹曾經說過的一種叫“入內雀”的怪物。姥爹說,那是他在保定的時候從赫連天那裏聽來的,赫連天則是在日本留學時聽說的這種怪物。這種入內雀會活在人的身體裏,有時候會從人體裏飛出來。有人說入內雀會把人的內髒作為食物,最後吃空了才會從人體裏飛出來。也有人說入內雀隻是寄居在人體內,跟人相依為命。


    外公心想,這梁上仙或許變成入內雀了,它應該不會吃空小米的內髒,應該會跟小米相依為命。


    馬臉長袍聽了一會兒,眉頭緊皺,似乎沒有聽到門後有什麽響動。他將煙鬥塞進嘴裏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幾口。屋裏的煙霧更加濃重了。


    他將煙鬥從嘴裏抽出來,又在門板上敲了幾下。這次他敲得更加用力,門板被震得幾乎要跳起來。


    敲完之後,他又將耳朵貼了過去。


    他的耳朵剛剛貼上去,門板就仿佛被誰從底下踹了一腳,門板跳了起來,然後重重落下。


    馮俊嘉他們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小米也被這劇烈的一下震得彈跳起來,然後落在門板上。


    “哎呦……”


    一個聲音響起。


    眾人都呆住了,包括馬臉長袍也呆住了,仿佛他隻知道敲門,沒想到過這扇門會真的有反應。


    小米在門板上蠕動了一下,然後將手緩緩移到腦後搓揉。剛才劇烈的震動讓她的腦袋重重地撞在了門板上。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顏玉蘭。她大叫了一聲“小米我的兒啊”,然後朝小米撲了過去。隨即是馮俊嘉撲了過去,然後小米的弟弟走了過去,將他們一家人抱住。


    馬臉長袍看到他們抱在一起,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外公悄聲對馬臉長袍說道:“謝謝你。”


    馬臉長袍問道:“謝我幹什麽?”


    外公道:“謝謝你給他們一家帶來意外的幸福。”


    馬臉長袍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問道:“你是謝我這個?”


    外公一愣,反問道:“那……那該是謝謝你什麽呢?”


    馬臉長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堂屋的門口,然後佝僂下身子,非常費力地從門口將腦袋伸了出去,然後將身子從裏麵擠了出來。外公跟在他後麵。


    馮俊嘉一家還沉浸在對小米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中,沒有注意到馬臉長袍走到了大門外。


    馬臉長袍回頭看了屋裏抱在一起的幾個人,說道:“如果是謝謝這個的話,那真沒有謝謝的必要。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酸甜苦辣,這都是人生的常態。現在歡喜,以後還有悲傷。得失之間,其實沒有什麽值得歡喜沒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得了之後,還是會失去的,什麽東西都是這樣。所以不要歡喜,也不要謝我。”


    外公道:“你剛才看到他們驚喜的樣子,不是也露出了笑容嗎?難道你不為他們感到快樂和欣慰?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為什麽來救小米呢?”


    馬臉長袍又露出笑容,說道:“我露出笑容不是因為他們一家重聚,而是想到你父親終於可以和小米一起踏上黃泉路,一起去那邊,一起再投胎轉世,再續前緣。我是不會為其他人或喜或悲的。人生在世,如白馬過隙,如蜉蝣一夢,瞬息之間而已。得了又怎樣,失了又如何?”


    外公一時之間找不到辯駁之詞。


    “絕大部分人生來沒有任何記憶,死去不帶走任何記憶,雖然有生生世世,轉世投胎,雖然說前世今生,今生來世,其實前世的他跟今生的他已經斷了聯係,哪怕今生的果是源於前世的因,可是也如兩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一般,也如戲台上的前一出戲和後一出戲。”馬臉長袍又回頭看了一眼,“戲台上的悲歡離合都是虛假的,飄渺的,我為什麽要為他們而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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