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分不清到底我是那片葉子,還是夢才是那片葉子。”那個女孩看著那片葉子說道。


    這句話讓小米頗為意外。她問道:“哦?那你說說你的夢看看。”


    “說來您一定不信。因為您也在我的夢裏出現過。我其實認識您。”那個女孩說道。


    “你認識我?”小米當然不信她的話,小米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


    那女孩手握掃帚,說道:“是的。我從前小時候記事起就開始做夢,做連續的夢。我夢見自己出生在另一個地方,過另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夢裏的時間好像快一些,在我十歲的時候,夢裏的另一個我就二十多歲了,後麵夢裏的時間越來越快。”


    小米道:“夢和現實的時間不是同步的,有人黃粱一夢,夢裏一輩子的事情不過一個晚上就能做完。”


    那女孩點頭道:“是的。我在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夢到自己去了省城長沙讀一個師範學堂,讀到快畢業的時候,忽然遇到了一個公子哥,那公子哥是藥商的兒子。那時候我還不懂男女之事,但是在夢裏的時候跟那公子哥沒有一點羞澀地做那些事情,興奮得不能自己。以前我就不敢將自己的夢說出來,我嚐試說過,但是被人說成是狂想症,神經病。十歲左右的時候我更加不敢說了,因為在那時的我看來,夢裏那些東西難以啟齒。要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跟人說她夢裏跟一個成年男子做那交合的事情,恐怕最親的人也會認為她不知廉恥吧?”


    小米吃了一驚。她當然還記得前任住持說的那些話,記得住持說她曾經在長沙的師範學堂讀書,並且遇到藥商的兒子的事情。小米安慰自己,或許這個女孩的夢隻是一個巧合,剛好夢到她在師範學堂讀書,也遇到一個公子哥而已。


    那女孩繼續說道:“這種夢我做了三四個月,然後在夢裏遇到了一個英姿颯爽的軍官。夢裏的我看到那個軍官便不能自己。現實中的我雖然涉世未深,但是我的價值觀裏自然而然認為一個女人應該從一而終,向往那種一見鍾情並且白頭偕老的美麗愛情。可是夢中的我完全不一樣,夢中的我立即背棄了那位公子哥——夢中的我已經跟他結婚了,並且辦過一場盛大的婚禮。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駐紮在南京的軍官,甚至把他帶到我的家裏來做那種事情。每次我從夢中醒來,我捫心自問我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可是找不到解答。我在現實中看到男孩子都會害羞,看到身穿製服的人會莫名其妙地緊張。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在現實中太謹慎小心了,所以才在夢裏那麽放肆。”


    小米驚呆地看著這個女孩。


    一陣晨風吹過,樹葉沙沙地響起,又有一些葉子落了下來,落在石階上。這些葉子是掃不完的。


    “我在清醒的時候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做這樣的夢,即使夢裏沒有約束,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到,我也不應該這麽做。可是到了夢裏我就不由自主了,我瘋狂地渴求那位軍官,即使他幾乎是用虐待的方式對待我,我也在所不惜。而在醒來之後,我常常質疑夢中的自己——那個軍官明明是不喜歡我的,他隻是為了得到我的肉體而已,我為什麽要拋棄愛我的丈夫而乞求他的愛撫呢?”


    “果然,一番春夢過後,夢中的我在跟那軍官翻滾在一起的時候,我的丈夫闖了進來。他發現了我和那位軍官之間的秘密。他趕走了軍官,卻在我麵前跪了下來,乞求我不要離開他。我想既然已經被他知道了,何不幹脆跟了那軍官呢?可是等我去找那軍官的時候,那軍官消失了。”


    “我夢中的丈夫依然希望將我留下來,可是我公公死活不願留下我,要將我逐出家門。無奈之下,我隻好離開了那裏,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地方。我那癡心的丈夫還偷偷送來一筆錢,怕我在外麵受苦。”


    “夢裏的我覺得心灰意冷,於是用那筆錢在一座山上建造了一個尼姑庵。這座山就叫香嚴山。”


    “你一定認為我是胡言亂語吧?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我從未來過這裏,我就說這座山上的尼姑庵是我花錢建造的。你肯定不信。”那女孩對發愣的小米說道。


    “後來呢?”小米問道。她心裏已經是波濤澎湃,但臉上依然波瀾不驚。


    “後來你來了這裏,跪在這塊石階上,求我收留你。第一次我沒有答應。半年之後你又來了,然後在這裏留了下來。夢中自從我住進這尼姑庵之後,夢裏的時間過得飛快。或許是出家之後心境淡然了,事情也少了,所以時間顯得沒有那麽漫長,轉眼即逝。收留你之後,我隻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將後麵的夢全部做完了。我夢見我快不行了,叫你到身邊來,要將住持的位置交給你。”


    此時,小米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認為這個女孩可能是在別處聽到了前任住持的生平,所以用這樣的話來騙她。或者這個女孩並不想騙人,但是她聽說前任住持的生平之後,將那些事情幻想成了自己的夢。


    人的記憶並不是穩定的,有時候會將別人說的話或者自己的幻想加入到記憶中去,久而久之,就會以為那是自己的記憶的一部分。


    小米說道:“當然,誰都知道前任住持要將這個位置交給我,有些人也聽說過前任住持的生平事跡。我想你或許是把真實與虛幻混淆了,把別人的記憶當做了自己的記憶。要不是前任住持將這個位置交給我,我現在也不可能是住持啊。”


    那女孩聽小米這麽說,搖頭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的。但是我還沒有說完。”


    小米道:“好,那你繼續。”


    “我在夢中看見你跪在我的床邊,拒絕接受住持這個位置。”那女孩說道。


    小米渾身一顫。在她剛剛接任住持的時候,這個尼姑庵裏不是沒有人質疑她,甚至幾乎所有的尼姑都懷疑是她苦苦哀求住持將位置傳給她。因為有人看到小米跪在住持的床邊,從而認為小米在那裏乞求得到住持的位置。她們認為住持是心太慈,所以答應了小米。


    沒有人相信小米曾經拒絕過住持。因為這尼姑庵裏沒有人不覬覦這個位置。


    可是這個女孩卻說小米曾經拒絕接受住持的位置。


    不但如此,這個女孩還說出了當時小米和住持的對話。住持是如何將一生經曆說給小米聽的,而小米是如何轉變過來的,她說得清清楚楚。


    小米不得不驚訝了!


    這段對話除了她自己和已經過世的住持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個女孩又說道:“夢中的我說完話的時候看了看床邊燃燒的檀香,檀香剛好燃盡,我知道我大限來臨,於是咽了氣。在我咽氣的刹那間,我的六根無比清淨,尤其耳朵的聽力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因為我聽到了香灰落地的聲音,噗噠一聲,聲音響得很。”


    此話一出,小米再也沒有辦法懷疑這個女孩說的不是自己的感受了。


    “師傅……”小米忍不住輕聲喊了出來。


    這女孩舒展出一個笑容。


    “你的懷疑我一點兒也不見怪,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懷疑自己。有時候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弄不清真實和夢幻之間的界限。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真實生活才是夢,而我的夢才是真實的人生。我想我現在的生活是不是另一個我所做的夢,或者兩個都是夢,一個夢做完了,一個夢還沒有做完。”女孩的臉上有了些許落寞。“我夢到自己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做夢了。我想弄清楚,所以找到這裏來了。沒想到這裏的情景跟我夢中的一模一樣!”


    女孩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尼姑庵和樹木。


    良久,女孩問小米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小米沉默許久,然後回答道:“我相信我在夢中。”


    女孩原以為小米不會相信的,聽到小米的話,有點反應不過來。


    小米如實奉告道:“前任住持去世前,確實將我喚至床邊,說了那番話,跟你複述的幾乎一字不差。”


    女孩目瞪口呆。她來這裏之前確實打聽過前任住持的生平事跡,她打聽這些不是為了欺騙小米,而是為了印證自己的夢。她也曾懷疑自己是聽說了類似前任住持這樣的故事而將之幻想成了夢。她來這裏確實是尋找答案的,她雖然堅持要留在這裏,但心底對這種似夢似幻的答案並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她嘴上說的堅信,其實隻是為了防止他人將她誤當成欺騙而已。


    再肯定的東西,在所有人都懷疑的時候,也容易變成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而當幾乎所有人都懷疑,但有一個人肯定的時候,那個被肯定的人或許一時之間反而接受不了。


    小米說道:“你做的是夢,是一個真實的夢,是一個照進現實的夢。前任住持的一生,就是在你的夢裏度過的。這麽說也許不對,畢竟是住持先去世,你後做夢的。但是誰知道呢?夢裏的時間是沒有界限的,沒有前後的。”


    “我的夢……真實存在過?”一直很堅定的女孩此時有些動搖了。


    “她是你夢裏的人,夢裏的你。”小米也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說法。


    “您說……她是不是晚上也常夢到我?白天像我的夢裏一樣生活,晚上夢裏卻像我一樣生活?”女孩眼神迷茫。


    “對不起,她沒有跟我說過。”小米抱歉地說道。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到底誰是誰的夢中人?”女孩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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