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商榮又抱起他的茶杯,把一杯冷茶喝幹了,才緩緩地咳嗽了兩聲,最後十分不情願又艱難地說道:“邢沛,我跟你媽媽,不是我不愛她,是她不愛我。”邢商榮說出這話時,五十多歲的男人,卻難過委屈得就像個中學生。他說:“這麽多年了,你媽媽從來沒有,沒有愛過我。”最難說出口的話,一旦說出來了,一切就變得容易了很多。“我跟你媽媽是大學同學。她很漂亮,是我們年級的級花。她還是我們班的班長,我當時是團支書,平時班級活動就常在一起做事,我年輕時長得也不錯,同學私下起我兩的哄。我知道她對我沒那層意思,但我是真的看上她了。”“我追過她一次,當時她沒同意。說她有先心病,怕拖累我。年輕時哪裏顧得了這些,但她始終不同意,那時又快畢業,畢業後分配工作,大家都不知道會分配到哪裏,我想她應該也顧忌這些,隻好作罷。”“我當時分配到了一個造玻璃的國企,當推銷員,兩年我做到了副主任。後來有次跟合作企業的飯局上,我又看到了你媽媽。我當時覺得這是我們的緣分,恢複了聯係一陣子,我就又給她表白了,這次她同意了。”“接著就是見家長,半年我們就訂婚了,年底就結了婚,一切順利得像做夢一樣。剛開始覺得她對我有點冷淡,我想女人嘛,也沒聽說她之前交過朋友,想她是害羞,時間長些就好了。”“她這個病得花不少錢,做個副主任那點工資不夠給她養病的,我就出來自己單幹。開了工廠,剛開始的時候也挺困難,也忙,她對我冷淡,我覺得是因為自己太忙先冷落了她。我盡量抽時間陪她,也讓她辭了職在家裏好好養病,把她接來跟我在一塊兒。廠裏越來越順利,她一直是那樣,我跟她談過兩次,她說她性格就是這樣。”“後來她懷了你,她這個病,我跟你外公外婆都勸她不要,太危險了,可她不同意,非要冒著生命危險把你生下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給我的補償……你是她給我的補償。”邢商榮說到這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圈也有些泛紅。他喃喃說道:“她是我自己選的,哪怕她不愛我,我也不需要她給我什麽補償。”“生了你她身體更差了,但公司開始有了很好的起色,我送她去最好的醫院,好幾次把她從病危中拉了回來。我想既然那麽痛苦,就離婚吧,公司分一半給她,也夠她生活治病了。但你媽媽不同意,她說都有了你,不想給你一個不完整的家。她讓我把精力放在事業上,她會照顧好你,好好培養你。”“後來她身體越來越不好,她說想去美國,送你去美國讀書,才能讓你進世界頂尖的學校。我想美國的醫療水平更好,或許能讓她好好活著。”邢商榮說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了。一個那麽堅硬的男人,第一次在別人麵前,在兒子麵前,袒露他最深刻的疼痛和悔意。他無奈、羞愧,卻也痛不欲生,經年的膿瘡戳破時,仍然會帶來新鮮的疼痛。“小沛啊,是爸爸對不起你,是我害怕麵對你媽媽,害怕回家,是我當了逃兵,讓你從小到大都沒有享受過父愛。”第116章 彌合聽到這些話,邢沛也難以抑製地抹了兩把眼睛。“她去世時,你為什麽不來見她最後一麵?為什麽還這種時候都還要開會?”“我怕,怕見她最後一麵。這麽多年,我一直很愛你媽媽,我怕看著她斷氣,更怕最後在她眼裏也看不到對我的眷戀。”邢商榮老淚縱橫,像一顆站在曠野被大雨淋濕的老樹,那麽蒼涼,那麽寂寞。“我沒有開會,一直在那家醫院的後院,我不敢上樓。”邢沛哭著提高了聲音:“你為什麽不早點把這些告訴我?”“你媽媽已經過世了,我不想你把對我的恨轉移到她的身上,她都已經不在了。”“那你就讓我一直這麽恨你?哪有你這樣當爸的。”“對不起,我不是個好爸爸,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心裏那麽煎熬,對不起,邢沛,原諒爸爸吧。”邢商榮說著卻不敢看邢沛,垂著頭把眼睛捂在手裏,無聲流淚。一個他愛了一輩子卻什麽也沒得到的女人,一個他原本想捧在手心卻恨了他小半輩子的寶貝兒子。可是他一個這麽成功的企業家,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生,又怎麽能低得下頭,拉得下臉去給兒子做這些解釋。然而等他終於意識到,如果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強硬的父親的位置上,他唯一的兒子也真的要離開他了。過了一陣,邢商榮終於平靜了下來,除了眼圈還有點紅,也看不出來他剛剛那樣哭過。他再次看邢沛時,才猛然發現,那個小小的他可以抱在腿上的孩子,在他沒有看到的那些日子裏,已經長成了一個這麽高大帥氣的男人。到現在,他才無比後悔錯過那些本應該在他陪伴下成長的點點滴滴。邢沛也冷靜了一些,但他還是覺得他爸說的這些一時半會有些難以消化。“你怎麽知道我媽不愛你?你沒在我身邊的時候,她總在說你的好話,從來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但這種事情,作為最親密的伴侶是很容易體會到的。”邢沛想起那些稀少的,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想起小時候,他爸回家的晚上,他媽媽總會過來跟他擠在他的小床上。等他大一些,他爸爸回來時,隔壁的房間總會響起兩人低聲的爭吵,第二天起來,就總是發現他爸已經走了。其實仔細想想,邢沛已經知道和睦的夫妻是如何相處的,就能一眼看出他父母之間缺少某些至關重要的東西。隻不過,過去他以為問題是出在他父親身上,實際上卻是出在他母親身上。得知這一點,他媽媽經年累月的鬱鬱寡歡,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也就更能理解了。“那我媽喜歡的到底是誰?照你說的,她一開始就對你沒有這種感情,為什麽要跟你結婚,還要生下我?為什麽不跟你離婚,去找她的真愛?”“我不知道,我沒有問過她這些問題,我也不想知道這些答案。”邢商榮站起來,越過麵前的辦公桌,按了按邢沛的肩,“你不要自責,你媽媽不是因為你才留下來,她隨時可以抽身而退,但因為她自己的原因沒有這麽做,生下你也是她的選擇。我跟她是個錯誤,我跟她都對不起你。”--張秘書帶著裴青還在廠區的咖啡廳喝了兩杯咖啡,邢沛那邊還沒動靜,也不能催。裴青還為了不讓張秘書為難,在對方提議要不要吃個炸雞時,便點頭說吃。兩人坐在就餐區,沉默地啃著一隻油膩膩的炸雞,導致下班過來想買炸雞的工人們都不敢堂食,趕緊打包好走到炸雞店外麵蹲了一排。炸雞好不容易吃完,張秘書已經沒有更多招使了,無奈提議問裴青還要不要再去逛逛廠區,得到裴青還的禮貌拒絕後,邢總的電話才終於來了。四人在廠區大門口會麵,邢商榮就說再帶邢沛去看看集團總部的大樓,請他在那邊吃個晚飯。那地方邢沛知道,離天寶也不太遠,偶爾坐車還會從那片cbd路過,遠遠就能看見大樓頂上掛著的四個字——商榮集團。張秘書把車開了過來,接著下車拉開了副駕駛的門,三人站著誰也不準備進。磨蹭了好一陣,裴青還看邢商榮還裝傻充楞舉目望天,隻好自己坐了進去。裴青還動作後,邢總才拉開後車門,讓邢沛先上了車,才坐了上去。因為有裴青還在,車廂裏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邢總隻和張秘書說了一點工作上的事,後半程大家都沉默下來了。邢總敞腿坐著,手指在膝蓋上一下一下緩慢的打著節拍,時不時側目看一眼邢沛。說起來張秘書在電視上看到邢沛的第一眼,就說他像自己,邢商榮以前還沒怎麽注意,這會兒倒是越看越像。邢沛突然轉頭,跟他爸來了個對視。邢商榮突然有點難為情,邢沛卻皺著眉,一臉問號的樣子。邢商榮隻好咳嗽了兩聲:“你跟天寶娛樂解約了,以後準備做什麽?”邢沛靠在座椅上,雙手枕著後腦勺:“我還沒想好。”“你搞出這檔子事兒,那話怎麽說的,是要被封殺?到底怎麽個封殺法?”“就是合作商們都不找你拍戲拍廣告了。”“簡而言之,就是錢不選你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