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流失。


    時間的流失,就等於生命的流失——夏爾的生命。


    素堂將劍放在自己身邊,守著洞口,以免夜尋再有所行動。


    夜尋張著空洞的眼睛,抱著膝蓋坐在夏爾對麵。


    夏爾已經醒了,背靠著有點潮濕的洞壁,對望著夜尋。


    嚴重的傷沒有足夠的藥物治療,隻能看著它慢慢惡化。


    時間的惡魔,正在掠奪夏爾的生命。那原本應該散發著最絢爛光芒的生命。


    “夏爾……”


    美麗的丹鳳眼一直望著夜尋,聽見他的呼喚,露出詢問的神色。


    夜尋輕問:“為什麽,你的眼睛還是那麽溫柔?”


    夏爾笑起來,堅毅俊美的笑容赫然讓夜尋留下淚來。


    “因為,你就在我麵前。”夏爾說:“沒想到我們會坐在一起,同樣熱切地等著王的到來,我就忍不住自己的微笑。”


    夜尋有點哽咽:“即使封旗到來,你也支持不住了。”


    “夜尋……”夏爾用他慣有的溺愛喚著夜尋,閉上眼睛想了想,睜開眼問:“你認為生命是什麽?人活著,要經曆這麽多的仇恨痛苦、冤屈失望,為什麽還對生命這麽留戀?”


    “生命?”


    “我想,我的生命,也許就是為了和你們兩人相遇而存在的。”夏爾臉上浮現追憶的恍惚,也許想起了正在千裏之外的封旗:“在這麽久的糾纏以後,即使失去生命,我也……可以說是毫無遺憾了。”


    “不!”夜尋猛然站起來,夏爾的話象死前的遺言,這讓他顫抖。他撲到夏爾身邊,抬起頭望著夏爾熟悉的臉:


    “夏爾,如果你死了,我怎麽辦?封旗怎麽辦?你難道不想和我們永遠在一起?你真的忍心將我們拋棄?”


    “夜尋……”對著悲傷激動的夜尋,夏爾無話可說。他勉強抬手撫摸著如雨中雛鳥般的夜尋,長長歎氣。


    難道真的不想,永遠看著你的微笑?


    希望永遠伴隨在陛下的身邊,聽他威嚴的低沉聲音。


    道不盡的悲傷。


    也許隨之而來的,將是道不盡的遺憾。


    忽然,瀑布外傳來人聲。


    洞中三人的神經立即繃緊。夜尋立起上身護在夏爾身旁。


    素堂一個魚躍,跳了起來,緊挨石壁屏息以待。


    “這裏可以進去!”不知道哪個細心的淙亢兵發現紕漏,大聲叫了起來。


    聲音傳到洞內,如敲響三人的喪鍾。


    喧鬧聲立即在洞外響了起來。幾個爭功心切的小兵爭先恐後穿過水簾試探著進洞。


    素堂拿起手邊的弓箭,簌簌幾箭射出,立即有幾聲和應的慘叫響起。


    “有人在裏麵!有人啊!”胡亂叫嚷著往外逃的淙亢兵聲音鏗然而斷,背心已經中了素堂力透前胸的一箭。


    瀑布外想必已經聚集了大量的淙亢兵。


    “在這裏!”


    “找到了!找到了!”


    “哈哈,立下大功了!”


    即使隻依著進入的腳步聲推測來人方位,素堂的箭從來沒有放空。


    簌然一箭,就有一聲淒厲的叫聲,就有一具屍體躺在狹窄的入口,然後被戰戰兢兢的同伴抬出去。


    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可是,箭在慢慢減少。


    即使箭用完了,還有寶劍,還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武器。


    可是,三人心裏都清楚,被圍困在這裏,已經是窮途末路。


    唯一的希望——在封旗到來前暫時藏身在這裏不被發現,已經成了泡影。


    外麵的淙亢兵,一定也想著其他的進攻方法吧?


    夜尋靠在夏爾身旁,關懷地望向夏爾。


    不經意地,碰上那雙充滿遺憾愧疚的眼睛,裏麵濃濃的不舍,讓夜尋心髒猛然抽搐起來。


    “夏爾,你……”


    “到底還是無法讓你回到陛下身邊呢。”夏爾忍著傷口的痛楚苦笑:“我真是太沒用了。”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夏爾,求你不要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


    “沒有關係嗎?”夏爾眼裏出現瞬間的迷離,幽然抬頭,望著正在輕鬆地阻擋淙亢兵的素堂:


    “如果當年不下令收集男童獻給陛下,你也許就不會被帶到達也門。如果不見你送給陛下,你就不用一逃數年。如果不是這麽多的前事,你今日又怎麽會在這裏,無奈地陪著我等死?說到底,是我害你。”


    “可是生命,不是象夏爾所說的嗎?如果沒有這一切,我怎麽能遇到你?怎麽能……”


    夜尋驚訝地遏住差點傾口而出的話,幽幽歎氣,他實在不能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最後終於還是輕輕說了出來:


    “又怎麽會……遇到封旗?”


    身邊閉目的夏爾,忽然低頭,望了夜尋電光火石的一眼。


    這眼太銳利,太深邃,太了然,叫夜尋情不自禁地逃避開去。


    緩緩地,夏爾收回視線。


    微笑,不動聲息地爬上他優雅的唇。


    “陛下陛下,你的苦心,沒有白費呢……”


    夜尋張口,想反駁。但是夏爾臉上幸福安詳的笑容,讓他閉上嘴巴。


    沉默著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夜尋道:“夏爾,為什麽你不恨我?”


    夏爾轉頭審視夜尋一眼,仿佛這個問題不可思議:“我為什麽要恨你?陛下深愛著你,陛下的幸福就是夏爾的幸福。何況我也深愛著你?”


    溫柔的眼睛蕩漾著甜絲絲的笑意,輕道:


    “夜尋,你不在的五年,我們好想你。每次看見陛下,我就想起你,我就知道陛下也會想起你。如果你還有機會逃出去,你會給陛下一個機會嗎?”


    長久的沉默,開始蔓延。


    夏爾耐心地等著。


    如果,還有機會……


    還會有機會嗎?


    緊緊閉著眼睛,那張英俊自大的臉就會浮現在腦海。


    你知道有多少次,我一睜眼就可以看見這張臉。


    那上麵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我都能感覺出來。


    那雙握慣了寶劍的手,即使被我深深憎恨著,卻輕而易舉控製了我所有的感覺。


    在小穀的溪邊,我顫抖著**出的,居然會是不可能的他。


    為什麽為什麽?


    還會有機會嗎?


    深吸一口氣,無力的回答從夜尋優美的唇邊吐了出來:


    “也許。我想……也許……”


    長長的歎息,似乎夜尋本人也無法完全接受這個從自己嘴裏鑽出來的答案。


    為什麽有的時候,身體和意誌象分開似的。


    為什麽有的時候,明明心裏清楚地知道卻還要百般否認。


    也許生命,本來就是矛盾的綜合。


    持續的攻擊讓時間的流失減緩。


    素堂筋疲力盡的時候,夜尋換上去緊守入口。


    幸虧淙亢兵沒有用火攻,也沒有往裏麵放亂箭,這,也許要感謝淙亢王要生擒夜尋的命令。


    弓箭用盡的時候,就是與敵貼身肉搏的時候。


    弓箭,已經剩得不多。


    還可以熬多久?


    封旗!你在哪裏?


    ***


    最後一支弓箭已經從夜尋手中射出,又一個淙亢兵慘叫著倒下。


    望著象螞蟻般不斷侵入的敵人,素堂和夜尋揮劍勉強守護著入口。


    絕對,不被淙亢國生擒!


    這麽想的時候,眼睛禁不住望夏爾的方向飄去。


    夏爾,也必定不肯被生擒吧?


    如果會被抓住讓人肆意淩辱,還不如就這樣壯烈戰死好了。


    如果夏爾要落入敵手受到侮辱,我也寧願……


    夜尋心底簌然一驚,寧願?


    我寧願什麽?


    難道我寧願夏爾死嗎?


    我會這麽想嗎?


    寧願他死也不願看著他被人折辱?


    不不不!寧願我被人侮辱,受百般的折磨,也不要讓夏爾受這樣的罪。


    夏爾是將軍,他是帝郎司最偉大的將軍。應該被歡呼和崇敬所包圍,應該受著景仰和愛戴。


    滿載著驚懼和悲傷的眼睛對上夏爾的視線……


    “夜尋!”靠在安全地方的夏爾驀然高叫起來,他掙紮著站起來,又絕望地跌倒,胸膛的傷口,繃出潺潺鮮血。


    還不明白夏爾這一叫是為何,幾滴溫熱的液體飛濺在夜尋絕美的臉上。


    血……


    我的?


    “夜尋!”夏爾的高叫更為慘烈,象撕開了心肺的傷痛。


    什麽地方,在猛烈地刺痛?


    夜尋回頭,擋了敵人一劍。素堂搶過來,一把扶住他,單手擊退瘋狂湧來的敵人。


    我受傷了……


    快要抵擋不住了。


    即使有師傅在,也無法保護我們。


    全然不理睬自己的傷口,夜尋還在奮力頑抗。


    敵人已經靠無數的死傷搶進許多步了。


    退開一步,敵人就可以進入洞內,到達夏爾的所在。


    快不行了!


    念頭電光火石間閃過。


    絕對,不能落入敵手。


    殺戮使熱血充斥了所有的血管。


    在經曆了這麽多的羞辱後,怎麽還有力量再重新麵對被捕捉的結局?


    夜尋輕笑。


    我的尊嚴,我的驕傲,原來還不曾被封旗毀得一幹二淨。


    夏爾,讓我再看你一眼。


    夜尋轉頭,尋找夏爾。


    劍就在手上,隻要那麽輕輕一抹……


    我們一起走吧,既然你認為生命已經達到目的,鮮花已經盛開。


    夏爾,我很高興,這個時候有你在我身邊。


    雖然知道你我要失去生命,但在這個時候,我心中的暢快無法用言語形容。


    象一直飄蕩的羽毛,終於落到地麵。無論多泥濘的地,都是塌實的故鄉。


    原來這就是戰爭……


    “不!”夏爾的聲音強烈衝擊著耳膜。


    夜尋卻隻微微而笑。


    戰爭啊……


    夏爾,你達也門的府邸可還安好?我曾經睡過的寢房,那潔白的紗窗還在嗎?


    岸邊的梅花,何時重開?


    如果還有機會。


    如果真的還有機會,我們會如何地珍惜這個機會啊。


    生命不該永遠被悲傷和仇恨掩埋,對嗎?


    花這麽多的時間去思考恨和仇,去思考以前的經曆未來的崎嶇,去思考對錯與否,還不如認真地享受可以得到的一切。


    愛和寵溺,值得珍惜和珍貴的一切。


    如果還有機會……


    達也門的府邸,離得好遠。


    王宮中那陰森可怕的寢宮,為什麽在此刻淡薄得沒有陰森的感覺。


    依稀想起,封旗默然無言地為我穿衣。


    原來這就是戰爭。


    素堂察覺有異,大驚著撲上來阻止。


    敵人失了頑強抵抗的對手,加快侵入的腳步。


    緊緊握著劍柄,就要輕輕一抹……


    夏爾睜著眼睛,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切發生……


    “鐺鐺叮!鐺鐺叮!鐺鐺叮!”


    淙亢國退兵的號令,忽然傳來。


    最緊急的,任何情況下一定要遵守的退兵令。


    聽而不即退者,視同叛國。


    所有人的動作,在這瞬間猛然停止。


    不但淙亢兵,連原本應該趁機追殺的素堂都愣住了。


    放棄即手可得的勝利,淙亢兵退得快如旋風。


    留下的,是一地的血跡。


    花了這麽多的人命,卻放棄得如此輕易。


    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空,已經橫在頸邊的寶劍斜斜掉在腳邊。


    夜尋不能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沒有絕處逢生的喜悅,什麽也沒有。


    夏爾撲了上來,他銀色的長發已經淩亂,但遠遠比不上他思緒的淩亂。


    一巴掌打在夜尋的臉上,夏爾大吼:“你瘋了嗎?夜尋!你瘋了嗎?”


    夜尋挨他一掌,伸手摟住夏爾支持不住的身軀。


    “即使被抓了,陛下一定會救你!為什麽要自盡?”夏爾憤怒地問。


    “如果夏爾被抓,也會自盡吧?”


    “我怎麽同?我怎麽可以連累陛下?”


    夜尋溫柔地摟著夏爾,享受這淙亢國所給予的時間:


    “你為什麽不可以連累封旗?如果你愛封旗,那麽讓封旗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啊。”


    夏爾的身軀微微繃直,仿佛聽見不該聽的話。


    夜尋問:“夏爾,你是不是從來不曾,試探過自己在封旗心中的地位?”


    “不肯讓他為你煩惱,不肯讓他為你傷心,不肯讓他失望,不肯給他負累。”


    “這樣的愛,不覺得太過悲哀?”


    “既然敢愛上他,也要敢於讓他為你犧牲啊。”


    懷裏的夏爾,開始微微顫栗。


    夜尋終於感受到,被封旗所擁抱的夏爾的嬌媚和脆弱。


    原來,那樣的夏爾,隻屬於封旗。一直都隻屬於封旗。


    “寧願自盡也不願意連累封旗的你,到底怎麽看待自己?不珍惜自己的人,永遠得不到幸福吧?”夜尋輕輕說:“我不是為封旗自盡,我是為了我自己。沒有你的存在,我絕對不想獨自麵對封旗。我寧願和你一起,死在這個地方。讓封旗到來的時候,看見我們相擁的遺體。”


    “不應該是這樣的。”夏爾靠在夜尋身上,喘息著說。


    “不,”夜尋肯定地說:“應該是這樣的。”


    “夜尋……”夏爾幽幽地說:“和我死在一起,就可以逃避一切嗎?”


    夜尋赫然放開手中的夏爾。


    夏爾,又變回自信的將軍。


    “你要我看清楚自己,認清楚自己,那麽你呢?”夏爾問:“內心這麽掙紮著,恨不得用死去解脫的事情,到底是什麽?倔強著不肯承認事實的你,和一直卑微的我有什麽區別?”


    “我不肯承認什麽?”


    “你愛上了陛下,你心中的仇敵。”


    “不,夏爾,我愛你。”


    “不,夜尋,你更愛陛下。”夏爾說:“愛得如果不深,怎麽會這麽痛苦。”


    夜尋怔怔望著夏爾,眼淚忽然間滑落在腮間:“不錯,我很痛苦。這一切根本是不應該的。”


    “不,”夏爾肯定地說:“應該是這樣的。”


    他反摟上夜尋,吻著夜尋冰冷的紅唇:“如果真有一線生機,讓我們忘記所有的一切吧。生命多寶貴,讓我們三人相遇呢。”


    “如果有一線生機……”夜尋重複著喃喃。


    ***


    雖然知道淙亢軍就在外麵,他們實在想不到淙亢軍會用這樣的方法打破局麵。


    驟然的安靜讓洞中休息一陣的三人頓覺不安。


    強光之射進來,照耀在他們身上。


    顯然,有大軍在上流截斷水路。


    嘩嘩的水聲完全沒有聲息。


    瀑布,那用以遮蔽隱藏的水簾,居然在眨眼間消失了。


    這種感覺,就象猛然被人撤下衣裳,毫無遮掩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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