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反正這件事,再聰明的人也不一定能解決。


    想那麽多幹嘛?反正現在各地知名繡女已經被江湖人士保護起來,鎮天幫應該不會輕舉妄動,有足夠的時間讓他等待秋震天的出現,還有,尋找海月。


    現在比較頭痛的是眼前這個和冷雪誓成水火的勵之,還有明天會搬進來的,將自己當成奶娘的雲弄影——他敢保證,雲弄影其實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同意搬過來的。


    黠慧的女子啊……


    江湖一向是以幫派論的,一個人的力量再大也敵不過一群人,所以,弱者會找幫派加入以壯膽,強者則會以此提高自己的名氣,順便過過官癮。


    所謂的四莊八派九幫,也不過是如此,頂多就是門規不同,因此掛上的黑白牌匾也不同罷了。


    四莊之中,勢力最大的自然是蘇州季莊。莊主季勉之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智慧,江湖上共推他為武林盟主,掌管武林大小事務。在他管理下,紛亂的江湖竟然也安生了很多。


    季莊是武林世家,但季勉之一身功夫不隻限於家傳,而是另有高人指點。據說,這位高人還有一位徒弟,卻是以丹青著稱於世的明皓凡。這樣,二人間密切的關係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明皓凡不常出徽州,出得徽州,也便是在季莊停留。季莊最好的院子皓月軒,就是專為皓凡而設。


    “這便是皓月軒了,果然雅致,也隻有明公子這樣的才子才配居住其中。”待東西搬入屋中,弄影方才有心情打量周圍,“我等住此地,怕會令這院子沾上俗氣呢!”


    “雲姑娘說笑了,二位姑娘之靈秀方才適合這院子,男子住此反而不稱。”皓凡陪二人搬行李,倒也有些累了。


    “明公子大概累了吧,還是先回去休息,待我二人整理好東西再去拜見季老夫人和江姑娘。”季老夫人是季家兄弟的母親,他二人父親早逝,是由母親撫養長大。勉之不在,莊中諸事自是由她主管。江姑娘則是江湘綾,弄影和她還沒有見過麵。


    “在下還撐得住。”皓凡自是不能離去,“雲姑娘還有什麽要收拾的,差遣在下就可以。”


    “如此勞煩明公子了。”弄影倒也不再推辭,進得屋中將箱籠打開,隻見箱中盡是畫軸綢緞繡品及繡線,還有一摞摞的書。她支著皓凡將畫掛起,一麵笑道:“我二人夠不到那麽高,多虧明公子。”冷雪雖然身具輕功,但既然有皓凡這方便的“工具”,讓他來做,自然是更好。皓凡也隻有苦笑從命。


    弄影此番掛的畫又與雲莊廳上不同,但也均是千金難求之作。正中掛著的繡畫亦是出自她的手筆,畫中樓閣回環,一男子背向而立,瘦削的背影無限淒涼。畫上繡著一首詞,卻是李後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皓凡凝視繡畫,臉上現出憂色。此時是宋真宗當政,太宗卒不過十年。李煜於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被賜酒毒死,便是因著這一首《虞美人》。雖說真宗對文人犯禁並不十分看重,但這幅畫極可能被安上一個“心懷前朝”的罪名,隻看有沒有有心人罷了。


    弄影見他臉色,輕輕一笑:“作為皇帝,後主隻是一位亡國之君;但作為詞人,他該算得上是才華橫溢。詩詞重在情真,又何必在乎太多?”


    “雲姑娘,這裏畢竟人多嘴雜,這幅畫還是收起來比較好。”皓凡勸告著。


    “無所謂。”弄影側過臉,“明公子,我不是你,要顧忌到父母,朋友,親人。弄影孑然一身,又何苦在乎那麽多?但求自在罷了。”


    “在下慚愧。”皓凡心中一震,她的瀟灑讓他無語。


    若他也做得到……是不是他的人生就會完全的不同了?


    羨慕啊,羨慕她的自在。他,就算想求,也是求不到的呢!


    季老夫人果非易與之輩,這是弄影和她談了小半時辰後得到的結論。


    上午收拾完行李——當然,仰仗皓凡不少,中午休息了一下,下午弄影帶著冷雪,由季莊配給她的丫環萌兒領路來拜見季老夫人。


    季老夫人其實並不是很老,也隻四十餘歲,相貌還是甚美,能看出年輕時的風華。多吃幾年飯的確是不同,她話語和氣,每一句話卻都是在打探弄影的底細,以及繡女事件的種種。弄影每說出一句話都要費心斟酌,生怕有什麽地方說不好被她揪出馬腳。冷雪在一旁一聲不吭,倒免了麻煩。


    明皓凡邀她住在季莊,應該是他和季老夫人的主意吧!她就說嘛,那家夥守禮守得滴水不漏,怎可能越過主人直接邀請她?


    一番話談下來,她也筋疲力盡了。季老夫人讚賞的看著她:“深藏不露,雲姑娘果然厲害。”


    “老夫人讚譽了。”弄影還保持著良好的風度和儀態,“弄影無物可藏,自也無從露起,哪裏當得起厲害二字?”


    人家都沒有對明皓凡裝啦,哪裏還稱得上深藏不露?弄影的抗議隻敢埋在心裏,語多必失,話還是少說為好。


    季老夫人笑中頗有深意:“雲姑娘晚上可要記得把你的孩子帶來我看看,聽皓凡說,那孩子很可愛呢!”


    看就看,身正不怕影歪,一個普通的寡婦帶著一個孩子,有什麽怕看的!


    弄影應下,然後起身告辭。季老夫人盯著她離開。


    她在懷疑她,弄影知道。


    唉,她又不想和季莊對立,為什麽要懷疑她呢?


    歎息一聲,拜會江湘綾去也!


    還沒走到錦蘭軒,在路上先遇到了皓凡和勵之。他二人現在都住在文淵閣中,離錦蘭軒算不上近,看來並非巧遇,此二人竟是來探望江湘綾的。


    冷雪皺起眉頭,心下不滿。弄影倒是巧笑嫣然:“真是好巧,二位也是來見江姑娘的嗎?”


    “不,我們是去皓月軒看雲姑娘你的。”皓凡笑笑,“誰想到我們到了皓月軒,丫環說二位已經去拜見季老夫人了,我們當然隻有跟著,卻在這裏遇上你們。”錦蘭軒就在皓月軒之側,季老夫人當初安頓江湘綾時想必有撮合她和皓凡之意,卻不想皓凡會將皓月軒讓給別人。


    “謝謝明公子照顧,既然公子到了錦蘭軒,何不陪我們一起去見江姑娘?”弄影說著,進了錦蘭軒。


    “自當奉陪。”皓凡和勵之跟著冷雪及萌兒進入。


    “貴客到——”弄影一進門,鸚鵡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隻鸚鵡側過頭來盯著弄影,拍打著翅膀,似乎若沒有腳環係著,它便要撲上去啄弄影兩下。


    弄影也不服輸,瞪著鸚鵡,眼中肅殺之氣甚濃。鸚鵡在她的眼光下慢慢縮著脖子,不敢正視她的眼。


    “這位可是弄影針雲姑娘?”屋中一女子正專心刺繡,聽得人聲抬起頭來,她亦是貌美如花,但比起冷雪來還頗有不如,更不能和曾與弄影有過一麵之緣的莊海月相提並論。弄影瞄了眼她手中刺繡,果然是精巧無比,針法尤在“針神”之上。這名女子自是江湘綾。


    “馨兒!”江湘綾站起走進,將不安分的鸚鵡移開,轉對弄影道,“馨兒一向乖巧,今天不知是怎麽了,竟然對貴客無禮,請雲姑娘不要見怪。”


    “我一向不得動物緣,江姑娘不要責怪它。”弄影斂起眼中神色,“這鸚鵡倒也可愛,是江姑娘養的嗎?”


    “馨兒陪我多年,平時也還算乖巧……”湘綾見後麵進來之人,嘴邊浮起笑:“姐夫,季二哥,你們也來了。”


    幾人絮談間,弄影走到桌邊,仔細端詳江湘綾繡了一半的扇麵。


    扇麵繡的是荷花,粉色的花瓣、翠綠的荷葉和蔚藍湖水交映,美不勝收。桌上另放著一畫,是唐時周晃(水晃)荷花圖的仿畫。那扇麵顯是臨此圖而得,臨得幾乎是分毫不差。


    湘綾見弄影凝視扇麵,俏臉一紅:“湘綾不知雲姑娘要來,倒是獻醜了。”


    “江姑娘哪裏話來。”弄影淡道,“江姑娘針法細密,弄影自歎不如。隻是此處渲染……”


    她停住不說,湘綾忙道:“雲姑娘果是此中高手,湘綾已盡力,但怎樣也無法把圖中荷葉摹繡下來,請雲姑娘指點。”


    弄影倒也不推辭,拿起扇麵和針:“此處蹙金不如盤金,蹙金雖也能達到暈染的效果,但失之工細,反而沒有寫意之感……”她一麵說,一麵將本已極細的繡線劈為兩股,手起針落,頃刻便繡出一片碧綠。


    弄影放下針:“弄影不自量力,壞了江姑娘的扇子,望乞恕罪。”


    屋中幾人均看向扇麵,微風吹拂,扇中荷葉竟似動了動,幾人大驚,定神看去,方知是錯覺。


    “雲姑娘之技幾可亂真,佩服佩服。”湘綾心中暗驚,執起扇麵慢慢看來,越看越是驚羨,“‘弄影針’之名果非幸致,若能尋到師姐與雲姑娘比試,針神之名怕也要讓與雲姑娘呢!”


    “江姑娘說笑了,皇上禦封之名怎能說讓就讓?”弄影知她此語用意,但心下還是起了個疙瘩。這禦封的針神二字本就是她心頭之病,她的實力可以遠超莊海月,針神二字卻是她難以擊敗的。若能在天下人麵前和莊海月比試一番,讓她認輸,倒也是勝過她了。但依現在的形勢看來,自是不可能。


    所以,即使再努力,世人也隻看得到禦賜的針神之名。弄影針名氣再大,終究隻能在針神的影子下生活,即使她的實力已遠超莊海月。


    好勝。雪就常常這麽說她,她承認。


    若不是好勝,此刻,她又怎麽會在這裏,鋒芒畢露?


    “可能是有些冒昧,但雲姑娘能否答應湘綾一事?”湘綾放下扇麵,柔聲道。


    “江姑娘請說。”弄影聲音卻比她更柔上幾分。湘綾幼年久居開封,後又到徽州,口音早改,自是不及弄影帶著軟軟吳音的官話。


    “雲姑娘在此應該會住上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湘綾可不可以向雲姑娘討教繡藝?”弄影還沒有反應,冷雪已經皺起了眉看向弄影:“小姐……”


    “雪,藏私隻會妨礙刺繡之藝的發展,你又不是不知道。”弄影輕斥冷雪,然後柔聲對湘綾道,“討教不敢當,若江姑娘不棄,弄影願和姑娘一起研究。”


    “雲姑娘……那我叫你雲姐姐可好?”湘綾臉上現出興奮,冷雪在一邊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我大概癡長你幾歲,那叫你湘綾吧!”弄影好笑的看著冷雪的臉色,徑自說道。


    兩人這就開始討論起繡藝來了,兩人皆善繡畫,言談間自是少不了畫,皓凡也加入她們的討論。冷雪和勵之在一旁,冷雪是天生少言,不願多語;勵之卻是對此一竅不通,插不進話。


    冷雪神色不豫,在旁找了把椅子,竟然大模大樣的坐下,雙眼盯著弄影。


    勵之幾乎要氣死,他走到冷雪麵前,正想教導她一下丫環該有的禮節。冷雪手一揮,所蘊勁力讓未加提防的勵之差一點摔出去:“讓開,你擋到我了!”


    擋到?勵之審視一下自己的方位,方才發現他擋住的是冷雪看向弄影的視線。一時怒不可遏:“你這丫頭懂不懂規矩?哪裏有主子站著你坐下的道理?就算你武功高絕,你也隻是個丫頭……”


    皓凡幾步到他身邊,阻住了他後麵的話,歉然道:“勵之年少氣盛出言無狀,還望冷姑娘見諒。”


    “哪裏,是雪得罪在先。”弄影走到冷雪身邊,微責的眼光讓她不自禁的低下頭,弄影續道,“我與雪名為主仆,實則比姐妹還要親。我二人平日雲遊天下,甚少拘禮。雪本性如此,還請幾位不要見怪才是。”


    話說至此,勵之也隻有道歉:“哪裏,是在下‘年少氣盛、出言無狀’,還請冷姑娘海涵。”咬牙的聲音清晰可聞。


    冷雪大刺刺的點了點頭,竟不回話。弄影心中好笑,也不多說,看看了天色:“我出來也有半天了,紋兒一定餓了。明公子、季公子、湘綾,恕我先告辭。”


    皓凡提醒她不要忘記晚上的接風宴,然後將弄影送回皓月軒。


    “你不喜歡明皓凡和江湘綾,這我可以理解。但你對季勵之的反感又是從何而來呢?”錦紋果然在哭,弄影急忙喂她奶,順便阻止她鎮天的哭聲。


    “就是討厭。”冷雪板著臉。


    “視屋及烏吧!”弄影笑笑,知道冷雪的心情。


    “也許。”冷雪也不分辨,“咱們不要住在這裏了,搬回雲莊吧!”


    “為什麽呢?這裏不錯啊!”


    “可是很危險……”冷雪話沒說完,弄影已經明白她的意思,笑得更加燦爛。


    “若論危險,這裏應該還比不上雲莊。”錦紋吃完奶,弄影整理好衣襟,將錦紋放下,“在這裏,至少他們不敢來明的,隻能下下毒行行刺。有你在,我怕什麽?”


    冷雪臉紅了,弄影正要笑她,隻聽錦紋哇一聲又哭了出來。


    弄影無奈笑笑:“而且我還要仰仗明皓凡呢!沒有他,帶著紋兒,我可怎麽去賞景啊!”


    當晚,季莊大廳裏,季老夫人設宴款待弄影。因著她白天的吩咐,弄影將錦紋抱了去。錦紋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哭,弄影隻有將她交到皓凡懷中,莫名其妙的停了她的哭聲。


    “這孩子還真漂亮,看著也不怎麽像母親,是像她父親嗎?”季老夫人道。她白天的時候曾問過弄影先夫的情況,弄影隻是淡淡幾句描過,說是浪跡天涯時遇上的平常人。


    “是的。”弄影回道,在下麵偷偷做了個鬼臉。


    皓凡聽季老夫人問起弄影先夫,不覺留上了心。季老夫人見他專注的眼神,暗中好笑:“雲姑娘眼光想必不低,即使說是平常人,該也是非常的吧!”


    “非常什麽的倒不敢說,隻是普通夫婦,他眼中隻有我,我眼中隻有他,如此而已。”弄影眼光幽然。她遠來是客推辭不得,坐的是首席,和主座第二的皓凡正相對。此刻她的視線落在皓凡身上,但她眼中映著的,卻顯然不是他。


    皓凡見她眼神,心口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疼痛無比。


    “哦,隻要是兩心相許,即便是普通人也會幸福?”季老夫人一生富貴,自是不知普通夫婦的幸福,在座的諸位亦然。在他們心中,自是要妻憑夫貴才算幸福,什麽情啊愛啊,隻是那些不知羞恥的女子為了錢財或歡娛掰出來的而已。


    弄影笑笑,並不想解釋什麽,對季老夫人原本的印象也突然跌了幾分。她低聲吟道:“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但眼中終還是現出了淒苦之色。


    詩是卓文君的《白頭吟》,司馬相如文才舉世,與文君又是情深意重,還不是欲納她人為妾?後來的回首,是為了這首《白頭吟》,但,這樣的感情又怎可白頭?


    皓凡卻道她是想起了亡夫,縱使一心,卻無法白頭。


    季老夫人愣住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雖是諸事順遂,丈夫也不曾有過外心,但不曾知道兩心相許是什麽感情。她丈夫早逝,她忙著照顧孩子打理季莊,到此刻,方才體會到孀居的孤寂。


    勵之不解幾人心緒,冷雪不管他人喜怒,二人見席上靜寂下來,均感奇怪。勵之看向皓凡,冷雪看向弄影,兩人視線又延他二人視線前行,在空中相交,兩人都哼了一聲,移開視線。


    哼聲驚斷了幾人的思緒,季老夫人忙用其它話題岔開眾人的凝思,但弄影的話已經印在他們心中,再也抹不掉了。


    況且,其中也有人根本不想抹掉它呢!


    這個女子真的很特別。


    皓凡幾乎是食不知味,眼光有意無意總在弄影身上打轉。


    弄影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那樣的從容,淡然隨意間說出的話卻讓人一再深思。她似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清泉,讓人在其中照出自己的淺薄,進而產生對她的向往。


    天下怎會有這樣的女子?不張揚,淺笑微顰,卻讓人的視線就此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弄影感到了他的視線,抬頭與他對視,微微一笑。她深邃的眸子中映出他的影,是那樣的渺小。


    生平中唯一一次,心跳得厲害。皓凡眼不敢稍眨,生怕眨一下眼,他的影子便從她眼中消失。


    他無所求……他隻想要這雙眼映著他,渺小也好,卑微也罷,隻要其中有他就好……


    弄影看著他專注而急切的眼神,心中愣了愣。然後,似是覺得這樣的對視不妥,翦水雙眸不著痕跡的移開,嘴角含笑,似乎在聽勵之的高談闊論。


    心裏好空……空的看不到底……


    不曾有這樣的空落,一直以來,沒有什麽想要,也沒有失去的空落。即使對現狀不滿,也隻是隱約的惆悵。


    因為沒有什麽特別的想要,所以,聽從父母的話去考試做官;所以,在看穿官場黑暗和朝廷無能後毅然放開;所以,任由皇上指親,婚後亦是相敬如賓;所以,不反對母親提出的納妾。


    想悠遊天下,想覓一知己,想自在翱翔……一切的一切,他都隻當作是夢,不曾認真的追求過。因為他是明皓凡,明家大少爺。


    可是,如今,他知道,他有了想要的。


    他想要留在這個女子身邊,聽著她駭俗的話語,分享她難解的心緒。他想看到她眼中映著他,他想和她遊遍天下,他想在她身邊,他畫她繡,偶爾抬頭相視一笑。


    心是如此盼望的,盼望的痛了起來。他沒有這個資格,他知道。


    這樣美好的女子,不是他要得起的。他不配。


    他是那樣的庸俗,而她不俗,所以,他配不上她。


    他已有妻室,而她,又怎會是屈居人下的女子?


    況且,他早已決定,若能尋得海月,一定好好待她,終生不提納妾一事。


    雲弄影……弄亂了他的心,卻不會是映著他的影……


    他唯一想要的,卻永遠不會是他的……


    “多可愛的女娃兒啊!要是我將來也能生這麽可愛的一個男孩就好了。”宴畢季老夫人仍不放幾人離去,在院中設了點心水果,據說是要賞春景。湘綾繞著皓凡和弄影,逗皓凡懷中的錦紋。錦紋對她的態度又是不同,冷冷淡淡的,根本不加以理會。


    弄影笑得頗有幾分嘲弄,湘綾可能沒注意到,皓凡卻看了出來。


    “我又沒有夫家要求傳宗接代,女孩更可愛呢。”雖然錦紋這孩子的可愛一向不是對她,但做母親的,總不能因孩子的不友善而拋下孩子吧!


    “雲姐姐,為什麽錦紋要跟著你的姓,而不是……”未競之語方才有更多的餘地可以臆測,而且也不會顯出不善。


    “因為雲比較好聽。”弄影的話成功引起眾人的驚奇,“我夫家的姓……唉,不說也罷!總之,紋兒跟著我的姓比較好,是吧,紋兒?”


    錦紋在皓凡懷中狠狠瞪著弄影,一點看不出讚同之意。但是三個月大的孩子當然是不會知道什麽的,她的眼神也被理所當然的忽略掉。


    天已暗,春天的晚風熏人欲醉,柔柔的月光灑下。


    皓凡看著懷中的錦紋,再看看眼前和錦紋瞪來瞪去的弄影,也不自禁的醉了。


    湘綾一直在看皓凡,見他表情,臉色一凝。


    冷雪也是一激,秀眉皺了起來。


    “雪,雲莊的廚子手藝好像還不及你呢!”進了皓月軒,弄影大模大樣躺在床上。


    弄影幼時家境貧寒,不是非常在意吃穿的人。但冷雪怎能讓她受委屈,自是習的一手好廚藝。


    “那是自然。”冷雪抱過錦紋放入搖籃,她已經睡去,臉上猶帶笑容。


    “你不覺得明皓凡那家夥對你有一點心懷不軌嗎?”冷雪氣鼓鼓的。


    弄影笑笑,想起四目相接的那一瞬,他眼中的渴盼和淒涼讓她心有不忍起來。


    “不用管他,他也隻是個被禮教束縛住的可憐人而已,做不出什麽的。”


    如果他做出什麽呢?弄影心中一滯,想起這幾次見他時,他眼中愈加劇烈的反叛願望。


    都是她不好呢,她的率性,還是影響到了別人。或是,他早就有反叛之意,隻是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


    如果他做出什麽……那到時再說吧……


    折騰了一天,現在最重要的是睡覺。


    嗯,這床還不錯。隱約的男子氣息,是他留下的吧。


    弄影沉沉睡去,冷雪在床邊凝視她,半晌,她歎息一聲,然後在房內另一張小床睡下。


    夜涼如水,月明星稀,正是春夜。


    “明公子,多謝。”隨著弄影一聲謝,錦紋從她的手中“傳”到皓凡懷裏。


    皓凡笑著接過孩子,幾天下來,他已經習慣去做一個“奶媽”,也真正見識到錦紋哭聲的威力:一哭起來可以一天不停,聲音直上雲霄。弄影身為母親,卻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奇怪的是,錦紋格外的喜歡他,不管哭成什麽樣子,隻要到了他懷裏,她便馬上破涕為笑,百試不爽。


    弄影格外怕這孩子的哭聲,因此,每當錦紋哭的時候,她總像找人救命一樣到處找皓凡。然後把孩子拋到皓凡懷裏,鬆了一大口氣。


    皓凡總是笑著看她多變的表情,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像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子,而非永遠不慌不忙對世事淡然處之的少婦。


    他知道,他的心,管不住了。


    隨著皓凡和弄影相處時間的增加,兩人的跟班——勵之和冷雪也常常碰麵。這兩個人好像是天生的仇人,一見麵不是互不理睬就是冷言冷語。


    其實先挑頭的人多半是冷雪,她對皓凡的態度幾乎是厭惡。許是看出皓凡對弄影的心跡了吧,每次在他接近弄影時都會冷眼以對。對皓凡崇拜的不得了的勵之當然無法忍受她的這種態度,每每和她針鋒相對。


    皓凡勸了他幾句,見他死命不改,倒也不再提。勵之向來豪爽大度,一根腸子通到底。現在這麽和一個女人記仇,大概是心動了吧,隻是他自己沒有察覺而已。


    隻有苦笑,冷雪對他顯而易見的敵意,倒怎麽也不會是出自喜愛,而是對情敵一樣的排斥。他生在大富之家,各種主仆關係都看了不少,但像冷雪對弄影這般執著的仆人,倒是不曾見過。


    不知道冷雪對弄影去世的丈夫,是不是也一樣排斥。還是,那個人好到連她也不得不接受?


    莫名其妙的開始嫉妒起來,為著那個占據了弄影的心,弄影每次提起都一臉溫柔的“先夫”。


    但是,他又有什麽資格去嫉妒?羅敷不再有夫,他使君卻還是有婦的。


    抱著錦紋,看著弄影的笑臉,已經是奢求來的幸福了。他還能要什麽呢?


    “明公子可曾去過虎丘?”將錦紋交給皓凡,弄影充滿期待的問。


    “當然,來蘇州怎能不去虎丘?”皓凡理所當然的答道。


    “那明公子可願帶我去那裏遊玩?”弄影不再客氣,直接提出請求。


    皓凡表情有一點詫異,揚了揚眉:“雲姑娘不是蘇州人嗎?蘇州各處應該比我熟悉才是,怎麽反要我帶著姑娘?”


    “我是自小在蘇州長大沒錯,但由於自幼家貧,從懂事起就每天幫家母做事,哪裏有時間遊玩?後來跟著師父學刺繡,十四歲上成名,方才解決了家裏的窘況。”弄影回憶往事,眼中竟出現了傷感之色,“因為師父她行蹤不定,我也跟著他跑遍大江南北,卻始終沒有回過蘇州。”


    “蘇繡大家卻不在蘇州,這倒也真的是怪事。”皓凡笑著,想驅走她的感傷。


    “針神的師父江夫人不也是久居開封嗎?”弄影問著,莊海月算是繡女中的傳奇人物,江夫人也是。


    “也是。”江夫人一家皆在開封,海月家居開封郊外,求師自是方便。


    “今天天氣晴朗,是出遊的好日子呢!”弄影眼中有著期待,看起來光芒四射。


    皓凡眼眨也不眨的看著她,為她眼中的光芒,他可以做一切。


    “好啊,我們騎馬還是坐轎?”弄影嬌柔,怕是要坐轎的吧。


    “騎馬啊,聽說季莊好馬不少哦!”弄影笑得燦爛。


    冷雪一踩馬鐙,極為瀟灑的上了馬,回頭看著弄影。


    弄影慢慢騰騰的踩上馬鐙,慢慢騰騰的翻身上馬,姿勢沒有冷雪的瀟灑,卻從容而悠閑。皓凡見她自己上了馬,方才牽過他的逐凡,抱著錦紋小心上馬。


    楊柳閶門路,悠悠水岸斜。乘舟向山寺,著履到漁家。夜月紅柑樹,秋風白藕花。江天詩景好,回日莫令賒。


    閶門在蘇州城西,是吳王闔閭為西破楚國而修建的。閶門本是神話傳說中的天門,闔閭以此命名,其中之意自不必待言。


    出閶門七裏,便是虎丘,又名海湧山。相傳吳王夫差葬其父闔閭在此,以十萬人治葬。三日後金精化為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虎丘高不概雲,卻深藏無形,氣勢萬千,為宋之“五山十刹”之一。


    三人三騎未到虎丘,便看見雲岩寺塔。塔在虎丘山頂,在亭台樓閣和重林古木之中極為顯眼。


    “這塔始建於周顯德六年,建成於建隆二年,短短兩年間,便已改朝換代。但人世變遷,對它似乎沒有任何影響。”皓凡兩手皆不得閑,隻好直接解說。


    弄影笑笑,皓凡看來真的是被她影響到了,這種感慨自自然然的便宣之於口。


    三人在雲岩禪寺前下馬,入寺便登山,自是隻能步行。


    春天的蘇州一向是遊人如織,況且今天是一個好天。拾階而上,倒也有不少同行者。冷雪暗中皺下眉,皓凡也看出遊人中竟有不少身具武功,心生警惕,更加靠近弄影。


    虎丘二山門是斷梁殿,過了殿,便見一正中被劈開的橢圓磐石。弄影走近,劈痕甚深,石上三字“試劍石”。


    “這便是試劍石了,據說是闔閭為試幹將莫邪而開的呢!雪,你要不要試試你的劍呢?”弄影手撫劈痕,笑道。


    “小姐!”冷雪抗議的叫著,周圍人卻已因弄影此言而看向冷雪佩劍。其中幾人臉色突變,雖立即掩了詫異與驚喜之色,眼光卻始終不離三人。


    皓凡也看到幾人眼光,隻作不見,尤自笑道:“還有一說,此石是秦始皇掘得吳王殉劍而試成的。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氣勢自是不同。”


    弄影搖搖頭:“秦王怕是還沒有挖到劍。”語畢繼續前行,注視她們的幾人聽得此言,臉上表情又是一變。


    皓凡跟上,隱約覺得事情可能並不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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