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驚】


    第二日清晨,芙蓉推開門正欲喚蘇瑩起身,卻見蘇瑩已靠坐在床頭。


    蘇瑩心事重重,自是睡不安穩,早早便醒了。


    前世位至貴妃,宮規禮儀早已刻入骨髓。古嬤嬤隻道是蘇瑩聰慧,一教便會,喜的不行。如此一來,每日的教導省去了不少時間,加上蘇瑩禮遇古嬤嬤,閑暇時候古嬤嬤和蘇瑩談起宮中軼事,倒也有趣。


    時光匆匆而過,距離蘇瑩入宮,還有三日。


    夜晚,蘇瑩獨自坐在臥房裏,丫鬟們皆被屏在門外。


    也許是住在曾經和生母一起居住的院子的緣故,近日蘇瑩腦中總是浮現出蔣氏的模樣。


    蔣氏在世時總和父親討賞,珠釵翠環,珍寶古玩,並調笑道:“妾身一無所有,隻好跟老爺多討些好東西來,將來瑩瑩出嫁放在嫁妝裏,成全一片心意。”


    在蔣氏過身之後,莊氏將東西盡數收了回去,道蘇瑩年幼,寄存到出嫁再歸還。


    幾日前,莊氏怕蘇瑩計較起此事,開口索要,自己落得私吞妾室私產的惡名,主動叫人用箱子抬著送了回來。


    蘇瑩打開首飾匣,一樣一樣拿出來,輕柔的觸碰,思緒遊離到自己年幼,生母尚在時,連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記憶裏母親身上常年不散的梔子花香。


    銀製的東西多年無人打理,遍布異樣的黑黃,就如同腐敗的食物。


    蘇瑩不願假手於人,讓丫鬟取了烈酒和素絹來,親自擦拭。


    夜已深,芙蓉與蓮蓉探入房內數次,勸蘇瑩歇息,蘇瑩被勸煩了,叫下人們皆回屋去睡,乏了自會歇息,下人見蘇瑩神色不悅,皆散了。


    直到子時,蘇瑩才將首飾打理完畢,一口氣做完,才發覺手酸眼酸,頭昏腦漲,然而此刻蘇瑩還無睡意。


    母親是妾室,外家的人蘇瑩從未見過,除了生忌蘇瑩會燒紙錢祭奠,無人拜祭。宮裏忌諱不吉,除了帝後薨逝,宮中不許見喪。


    蘇瑩望著窗外的朦朧月色,自己入宮以後,恐怕無人再祭拜母親了吧?


    想到此處,蘇瑩幾乎要落下淚來。蘇瑩抬起頭將眼淚收回眼眶,推門出去,想喚芙蓉,隻見庭院裏燈全熄了,下人們都被自己吩咐去歇息了。


    蘇瑩也不想驚動旁人,自行走去空置的偏房,尋出往常拜祭用的火盆紙錢等物,走到臥房後的小院。


    火盆裏的火星閃動著,蘇瑩丟了幾張紙錢進去,火苗躥的一下將紙錢貪婪地吞噬,化為灰燼。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人的動靜,有說話聲。蘇瑩乍然受驚,渾身一凜。


    “……怎麽這麽遲……”


    “……都歇下了……無人我才……有何吩咐……”


    蘇瑩壯著膽子,腳步輕輕地靠近後門,透過縫隙,窺探外頭是何人。


    眼前的一幕蘇瑩難以置信,竟然是芙蓉,正和嫡母莊氏身邊的婆子說著話,今夜本是輪著芙蓉值夜。


    蘇瑩腦袋嗡嗡的響,隔得有些距離並未聽清二人究竟說些什麽,隻聽話中涉及自己,芙蓉臉上堆著討好的笑,點頭哈腰。


    二人說了一會兒,婆子滿意地走了。


    蘇瑩心下一動,推一把門栓門栓,將門從裏鎖死。


    芙蓉推門推不開,使勁推拉數下,門嘎吱嘎吱地響,輕輕地敲門,喚了幾聲“有人嗎”,無人作答,在門外直跳腳。


    蘇瑩平複了心情,複又跪在火盆前,認真地將紙錢盡數燒完。


    “求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女兒。”


    蘇瑩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芙蓉與莊氏身邊的人有勾結,前世留在自己身邊,反倒成了禍害。那蓮蓉呢?蓮蓉是否叛變?蓮蓉前世去給莊氏的母家侄子做了妾,莫不是也被設計了?


    失眠持續到天將亮時,蘇瑩下床,開始大聲喚“芙蓉”,直叫得下人房裏都聽見。


    剛起身的下人連衣服都趕不及穿整齊便趕忙跑來,生怕矜貴的主子出了差池。


    蓮蓉斟了一杯桌上的冷茶端給蘇瑩,“主子,快喝了壓壓驚。主子可是夢魘了?”


    蘇瑩喝了茶水,似是好受了許多,“是夢魘了,怪瘮人的。”


    “主子莫怕,夢都是反的。芙蓉跑哪兒去了?昨兒個不是芙蓉值夜嗎?”


    蘇瑩道,“醒了便不見她人,怎麽喚都喚不來。”


    蓮蓉麵上含了兩分怒,忍不住嘀咕,“平日裏插科打諢都有她,有事兒要她了倒不見人影兒了,怎麽伺候的主子!”又向臥房門口幹站著的奴才們道,“都散了吧,姑娘這兒有我,你們去把芙蓉叫來。”


    下人們領命下去了,然而,將錦繡閣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也沒找到芙蓉,差些當人失蹤了。


    天亮後,大門的門栓打開了,芙蓉悄悄推開門…欲溜回睡房裝病,卻見眾人已等候她多時,隻得硬著頭皮,被帶到蘇瑩跟前。


    “昨個兒夜裏你守夜,跑哪兒去了?”


    “奴婢……奴婢……”


    “我替你說。”蘇瑩的臉上掛著玩味的笑,“你出了趟後門,回來卻發覺門落了栓,又不敢聲張,才會在外逗留一夜。栓門的正是我。”


    芙蓉猛然抬頭,“主子!奴婢……”


    蘇瑩打斷她,“折騰了一宿乏的很吧?你先下去歇著吧,不必來伺候了。蓮蓉帶她下去。”


    蓮蓉聽話地扶著脫力的芙蓉,退出臥房。


    蘇瑩嗬嗬冷笑起來,不笑別人,正是笑自己。難怪前世一敗塗地!若非母親顯靈,引自己到後院親眼撞破,恐怕自己還被一個小小丫鬟蒙在鼓裏耍弄!豈不令人恥笑!


    午後,古嬤嬤來請示蘇瑩,兩名陪嫁侍女的名額如何分配。出乎眾人預料,蘇瑩竟然傳了後頭涮恭桶的婢子過來,因為最低等的丫頭才最安全,莊氏根本不屑於花精力買通。


    這婢子一上來,膀粗腰圓,濃眉大眼,比蘇瑩高出整整一個頭,對她說“侍女”兩個字,都像老虎頭上綁蝴蝶結,別扭的不行。


    她本是前院幹粗活兒的,幾個月前才調過來,因不是要緊角色,蘇瑩並未召見,難道還能在屎裏下毒不成?


    結合兩輩子,這是蘇瑩見過最魁梧的女人。


    “叫什麽名字?”


    “奴婢丁香。”


    蘇瑩嘴角一抽,連聲音都如此渾厚,名字倒秀氣。


    “家中還有何人?”


    “奴婢的家人鬧饑荒時都餓死了,奴婢被阿爹賣給人牙子換米糧,才保住一條命。”


    命還挺硬的。


    “會些什麽?”


    “奴婢有一把子力氣,砍柴挑水不比男子差,涮的恭桶全府裏最香……”


    女紅必然一竅不通了。


    “奴婢還識幾個字。”


    這話倒讓蘇瑩眼前一亮,奇道:“識字?”


    丁香點頭,“奴婢的阿爹是落第秀才,阿爹教弟弟讀書的時候奴婢跟著學過,奴婢會背三字經!”


    古嬤嬤看著丁香,表情一言難盡,“二姑娘的意思是……”


    蘇瑩笑道,“一個名額給她。”


    古嬤嬤皺眉,“既是二姑娘親自挑選,老奴沒有異議,隻是二姑娘身為皇妃,陪嫁的丫鬟也講求臉麵,這一位二姑娘喜歡便罷了,另一位人選,二姑娘可得仔細斟酌。”


    見蘇瑩沉默不語,古嬤嬤索性把話說得更透些,“老奴曉得二姑娘的顧慮,可兩個貼身丫鬟在府裏伺候二姑娘多年,您入宮不將她們帶了去,來日旁人揣測起來,隻會說,您不信任自己的母家,您與母家失和。”


    蘇瑩沉吟片刻,“另一名陪嫁,便讓蓮蓉來吧。”


    古嬤嬤含著笑意,頷首稱道。


    芙蓉還未從驚愕中緩過神,蘇瑩又下了一道命令,稱自己入宮後,無法再在莊氏跟前盡孝,便將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送去莊氏屋裏,替她好好照顧莊氏。


    莊氏見到芙蓉,氣得嘴都歪了。


    丁香在前頭伺候的表現讓蘇瑩極為滿意,勤勤懇懇,少說話多做事,做不好就學,一點也不矯情,倒比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更對人胃口。


    三日後的清晨,蘇瑩在宮女嬤嬤的伺候下,梳妝更衣。


    吉服選的是南紅色,繡著神鳥發明,像極了大婚時繡著鳳凰的大紅嫁衣,卻又差之千裏。


    前朝有寵妃用半副皇後儀仗的先例,蘇瑩便沿用了,隻是先前並沒有妃嬪從正門玄武門入宮的先例,此例一開,必遭前朝反對,太後不願節外生枝,於是儀仗仍舊按例走了貞順門。


    封妃不比封後大典,太後已經盡了力給蘇瑩最高的尊榮,蘇瑩心中了然。


    儀仗從貞順門入,至太廟止。妃位貴重,需在太廟行冊封禮,授予金冊金印,當名副其實。


    中宮無後,冊封禮由太後親自主持,如此一來,更叫人不得不好好再掂量蘇瑩的分量。


    祭天祭祖,司儀宣旨,授金冊金印,太後訓話,禮畢已是晌午。


    從太廟出來,儀仗直向昭鳳宮走去。


    宮女扶著蘇瑩從肩輿上下來,蘇瑩迎著耀眼的陽光,直直盯著宮門牌匾上“昭鳳宮”三個字。


    昭鳳宮是除了皇後的鳳儀宮,後宮裏最尊貴的所在,原本名為昭華宮,前朝中宮失德遭先帝幽禁,還是敏貴妃的當今太後代理六宮,位同副後,這昭華宮的名字才變為了“昭鳳宮”。


    無限尊榮盡數擺在蘇瑩眼前,蘇瑩心中卻無限遺憾,並無欣喜。


    始終是一步之遙。跨不過這一步,再尊貴也是妾,永遠在正妻之下的妾。


    前一世,她與嫡妻之位失之交臂,這一世,她又以媵妾之身到他身邊。


    蘇瑩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暗暗下定決心,這一世,一定不能再輸。


    宮門吱呀一聲打開,奴仆跪了烏壓壓的一片,整齊道:“恭迎元妃娘娘。”


    蘇瑩抬手示意眾人起來,丁香和蓮蓉從人堆裏出來,一左一右擁著蘇瑩進了主殿。


    宮女太監按等級高低,向蘇瑩依次見禮。蘇瑩吩咐蓮蓉一一給了賞賜,眾人心裏美滋滋的。


    隻聽蘇瑩道:“入了昭鳳宮的門,便是自己人。若有什麽難處,盡可來跟本宮說,本宮最是護短,隻要伺候的好,本宮從不吝嗇賞賜。但誰要是貪心不足,生了二心,認了別人當主子……”蘇瑩掃視一遍眾人,“被本宮知道,隻有死路一條。”


    眾人已然收起喜色,麵色嚴肅,紛紛跪下發毒誓表忠心,誓死效忠。


    恩威並施已經做了,蘇瑩扶著丁香的手起身去往寢殿方向。


    突然有個婢子急道:“主子!奴婢有事要交代!”


    蘇瑩聞聲止步,一瞧,是二等宮女春鶯。


    春鶯頭壓得低低的,局促道:“前幾日馬順儀給了奴婢兩錠金子,叫奴婢留意昭鳳宮大小事物,如果順儀小主派嬤嬤來尋奴婢,奴婢將知道的一一相告即可。”說罷狠狠地磕了兩個頭,“奴婢該死,請主子看來奴婢懸崖勒馬的份上饒恕奴婢死罪!”


    “金子在哪兒?”


    “奴婢藏在臥房的睡榻下邊。”


    蘇瑩沉吟片刻,忽而一聲冷笑,“今日是本宮大喜,旁人不要臉,本宮還要。丁香,你帶春鶯拿著那兩錠金子,親自去還給馬順儀,再尋三十八個銅錢來,一並還回去。就說……本宮的宮女先前跟馬順儀借錢,今兒個本宮替她還了,三十八個銅錢是本宮額外給的利息。”


    腦子轉得快的馬上反應過來,三十八個銅錢,主子是明晃晃地指馬順儀三八呢!差點掌不住笑出聲來。


    蓮蓉扶著蘇瑩去向寢殿,正廳裏的宮人便都散了。


    入夜,蘇瑩早早地用過晚膳,沐浴更衣,等候穆禎的駕臨。今夜穆禎一定會來。


    “皇上駕到!”太監尖細的嗓音打破,昭鳳宮夜晚的寂靜。


    穆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蘇瑩怔怔地望著正殿進門的地方,終於隔著兩重紅羅紗帳,模糊地望見他的身影。


    “朕很好看嗎?”


    蘇瑩聽見穆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才回過神來,穆禎正站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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