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小輩們是插不上手的。


    徐靜書並沒有追問她倆是如何對付趙誠銳,隻是輕聲道:「大家都在竭盡所能,這樣真好。」


    兩人石桌下偷偷十指相扣,靜謐地享受著這難得的獨處。


    徐靜書早上沒吃東西,趙澈原想陪她去吃些。她卻撒嬌耍賴不受哄,非要留在這裏聽趙蕎說書。


    趙澈拗不過她,便將桌上的那盤椒鹽酥推過去,柔聲道:「那你得將這盤點心吃完。」


    「成交。」


    徐靜書乖乖啃著點心,歪著戴了薄紗帷帽的頭顱,目光繞過亭前桃花樹的落英繽紛,淺笑敬佩的目光落在荷花池畔那個鮮活飛揚的趙蕎身上。


    那個本該在華服珠翠包裹下,高雅矜貴睥睨眾人的信王府二姑娘趙蕎,正衣衫素簡站在人群中心的小台上,繪聲繪色地試講著新攢的說書本子。


    那些對目不識丁者來說過於晦澀的民律條款,被她化做了一個個看似荒腔走板,卻又充滿煙火氣的生動故事,讓人很容易就聽明白了,許多大家誤以為並無大礙的言行,為何要被朝廷以律法約束,也清楚知道了違律犯禁將要承擔怎樣的懲處。


    雖隻是「試講」,此時她的周圍又全是她宅子裏的侍從隨護、丫鬟竹僮,並不算真正的天橋聽客,可她照舊說得繪聲繪色,語調、身形、神情、動作全無半點敷衍。


    一個出身高貴的王府二姑娘,擇了個世人眼中極其不入流的行當,混跡在市井之中,在販夫走卒們的簇擁圍觀下插科打諢、滔滔不絕。荒唐嗎?丟臉嗎?可笑嗎?


    徐靜書唇角上揚,眼尾泛起點暖柔的水氣:「阿蕎她,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趙澈也望了過去,輕輕摩挲著掌心柔軟細膩的小手:「嗯。你也一樣。我們都在盡力。」


    眼前那臨時用青磚與小石板壘起的方寸高台,與天橋底下的說書攤子,都是說書姑娘趙蕎為自己選擇的戰場。


    她在做一件學識淵博的飽學國士或嚴謹盡責的法司官員都做不到的事。


    扔掉與生俱來的高華霓裳,步下雲端長梯走到紅塵中,在凡俗終生的笑鬧與喝彩聲裏,以妙語連珠為刀,盡力劈向戰後亂世遺留給這新朝的一叢叢蕪雜荊棘,指著通往清明盛世的路對大家說:看,前麵有光。


    她給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可謂前無古人,此時誰也不敢說她的這些努力最終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成就。


    但這世間從來不會知獨獨因某一個人的努力就變得更好。是有許許多多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在不同的角落裏付出心血、勇氣,甚至失敗,後來的天地山河才還給「我們」日日嶄新的錦繡風流。


    聚沙成塔,總是要有無數沙粒投身其中。


    莫笑少年所思所行天真狂悖,當繁花開滿盛世,這天地定會記得,我們來過。


    武德五年三月廿九,禦史中丞江盈以「禦史台都察院主官」的身份,在朝會上當庭彈劾「太常卿薑正道毆打殿前糾察禦史徐靜書」。


    雖殿前糾察禦史隻是九等小官,而薑正道不但位列九卿尊位,還是皇後陛下的母家家主,但殿前糾察禦史在當值時監督眾官言行,代表的是整個禦史台,毆打禦史等同踐踏法司威嚴,此事一出可謂石破天驚。


    朝堂博弈向來環環緊扣。各方立刻以「禦史徐靜書被打」這件事做為棋眼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落子布局,就此展開不見血的廝殺。


    與禦史台並列三法司的大理寺與刑部自是毫不猶豫站在禦史台一方,不但在庭辯時極力聲援禦史台對薑正道罷官並褫奪榮封的訴求,更是在下朝後召集自家府中官員,對薑正道及其身後的允州薑氏在言行上的違律之處從頭到尾挑了個遍,數罪並舉展開新一輪彈劾攻勢。


    除毆打禦史這項過錯外,禦史台都察院還將「太常卿薑正道大人及薑家數位在朝為官者皆有後院人逾數之嫌」的事也順理成章被搬上了台麵。


    大理寺與刑部打蛇隨棍上,再次提起「京中傳言有某家大戶因後院紛爭鬧出人命,消息疑被封鎖,坊間人心惶惶」之事,要求趁此機會全麵搜查京中所有官員居處、宅邸,一則確認此傳言真偽,二則也是確認所有官員是否清白守製。


    而薑氏及其黨羽,還有一些與其利益相關的朝中同盟,則絞盡腦汁為薑正道開脫,力求減輕對薑正道的罪責判罰,想將事情輕描淡寫揭過,以避免這次大規模地全城搜宅。


    擔任宗正寺卿的長慶公主趙宜安也站出來,較為強硬地表達了「反對全城搜宅」的立場。


    長慶公主趙宜安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她的站隊無疑為以薑家為首的這一派增加了不小的籌碼,一時間風向出現微妙傾斜。


    各方口誅筆伐激烈交鋒整整三日,無形的刀光劍影讓半個鎬京城的人都繃緊了心弦。


    到了四月初二,武德帝詔令舉行大朝會,京中過半數的八等以上官員齊聚內城,就此事展開了聲勢更加浩大的庭辯。


    ?


    在各種意見僵持不下之際,儲君趙絮執金令而出,亮明「讚同全城搜宅」的立場,並建議在眾官得出一致結論之前對鎬京城各處城門臨時增設哨卡,許進不許出。


    她的這個提議可算是下了狠手,好些個心中有鬼的家夥險些嚇得當場去世。


    若是「許進不許出」的禁令一生效,之前沒有及時自行清理後院人的門戶就算徹底被封住了後路,倘使武德帝最終還是同意全程搜宅,那時再想送人出去避風頭就沒機會了。


    小小殿前糾察禦史徐靜書,挨了一拳,居然引發了一場有可能徹底清洗朝局的爭論,這事情的走向讓武德帝不知該喜該憂。


    他再三斟酌後,給出了一個相對折中的裁決:「執金吾慕隨聽令:四月初五起由你名下北軍在各城門增設臨時關卡,所有車馬、人員,無儲君手書同行令者,禁止出城。」


    給出幾日機會讓各家自行清理後院,也算武德帝手下留情了。


    「謹遵陛下聖諭,慕隨領命。」


    武德帝又道:「事情既因殿前糾察禦史徐靜書與太常卿薑正道而起,總需這二人當麵有個對峙才算公允。四月十五行大朝會,讓徐靜書上朝與薑卿庭辯,再由眾議決斷判罰,諸位以為如何?」


    誰都聽得出來,武德帝的言下之意就是,徐靜書與薑正道的庭辯結果,除了將決定薑正道會受到如何判罰之外,還將決定要不要展開全城搜宅、徹底清理後院積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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