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家夥可能都知道老鬼的脾氣,不會撒謊,所以老鬼斬釘截鐵的確定自己的話,他們立即就倒抽了一口涼氣,彼此對視了一眼,神情變的很不自然。我在後頭看到他們的表情,心裏越發對天崩感覺好奇,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事?讓這些早年間提頭潑命的草莽漢子都忍不住變色?


    “大哥,這個事情要是真的,你這次出來,打算怎麽辦?”宋百義又問道:“大掌燈,按理說應該是你做的。”


    “老子不做,還有其他事情要辦。”老鬼瞥了瞥他,道:“怎麽?老子說話是不是不算了!說了,老六的孫子來做大掌燈!”


    老鬼一發脾氣,幾個老家夥就都不敢出聲了,但是宋百義身後的兩個孫子卻有點不服,瞥瞥嘴,其中年紀稍大點的那個忍不住插嘴道:“這都什麽年頭了,還有什麽大掌燈小掌燈的?說出去也不怕人家寒磣。”


    老鬼的目光立即就轉到那個說話的人身上,聽人說過,宋百義三個兒子,隻有大兒子家裏養了兩個男孩兒,其餘的都是閨女,所以宋百義對這兩個孫子寵的厲害,宋家撈財神,一般的人不願招惹,兩個孫子年輕氣盛,平時跋扈慣了,他們沒有閱曆,可能總覺得老鬼老了,不把他放在眼裏。


    “大武!給我閉嘴!”宋百義當時就慌了,趕緊勸老鬼。這些年七門一盤散沙,早年間的規矩丟的差不多了,若真是過去門規森嚴的時候,就憑宋大武兩句不幹不淨的話,就得拖出去打個半死。


    “現在的娃子,都這麽沒規矩?”老鬼看看宋百義,又看看其他三個老家夥,道:“你們的兒子孫子,是不是也這個樣?”


    “大哥你不要惱,下頭的娃子們還小,不懂事的,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消氣,消氣......”宋百義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勸,老鬼不高興,但還是收回了目光。


    “我說的是實話,現在黃河灘外頭是什麽世道,你恐怕不知道吧?”宋大武一點都不膽怯,坐在宋百義身後的椅子上,道:“改革了,世道早就變了,你還在這裏搞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老黃曆,誰會買賬?”


    “混蛋!”宋百義剛把老鬼勸下去,沒想到自己的孫子又開始大放厥詞,他感覺臉上有點掛不住,更怕老鬼突然暴怒,一轉身,抬手啪的抽了宋大武一個耳光,道:“給我閉嘴!這兒沒你說話的份!”


    這一巴掌抽的很清脆,但我在後頭看的清亮,宋百義是在演戲,他當年也練過功夫,一巴掌下去看著抽的結結實實,其實自己孫子臉上連紅印都沒留下一個。


    “怎麽的!我說的是實話!”宋大武也惱了,呼的站起身,他身旁的宋小武也跟著站起來,兄弟兩個都炸毛了,幾乎扯著嗓子喊道:“說規矩!那就先說說,七門的老黃曆,別以為我不知道,七門鎮河,各家換班之前,那是要起香案拜老祖,七門七家一起點頭,正經把接班的人送到河邊,沒祭祖,沒接班,擅自出河,該怎麽辦!”


    宋大武說的話,我略微知道一些,過去七門鼎盛的時候,規矩很多,尤其是鎮河,那是一等一的大事,隆重的緊,拜祖祭祀,七門過場,有一套交接儀式。老鬼一直都在鎮河,五十年無人頂替他,這次因為大事才不得已出河,雖然拉了我爺爺去頂班,但從根子上來說,還是不合規矩的。


    宋大武這一嗓子喊出來,其他幾個老家夥就不說話了,悄悄的望著老鬼。我看著就心裏冒火,他們不是不知道這裏麵究竟是怎麽回事。


    “沒話說了吧?”宋百義第二個孫子也在旁邊冷笑道:“自己不守規矩,還給別人立規矩?誰會服氣?”


    “別再說了,大哥是長輩!不許頂撞他!”宋百義嗬斥兩個孫子,但是他一開口,立即就把老鬼逼到了絕處。


    “我是個女人,也是唐家的外姓,本不該插嘴的。”屋子裏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這時候站起身,道:“五十年沒人去鎮河,誰先亂了規矩,還不好說。”


    “既然知道自己是外姓,就不要亂說話!自己沒本事生兒子,讓唐家斷後,這就是罪過!還好意思在這裏打圓場!”宋大武牙尖嘴利,咄咄逼人:“斷後的,從七門裏清出去!”


    “是嘛,要講規矩,先把規矩撕扯清楚,免得有人不服。”宋小武也在旁邊不陰不陽的拉偏架,我越看越氣,很想揪住他猛抽幾巴掌。


    老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著臉前這些神態各異的人,許久都沒有說話。我怕他一發脾氣又要搞的雞飛狗跳,就想輕聲勸他,不要和這幫人一般見識。


    “他們故意氣你,想把場麵搞亂的,別理他們。”我小聲道:“這個大掌燈,我不做了。”


    “不,我說要你做,你就做,誰也擋不住。”老鬼擺手止住我的話,看著前麵的人,慢慢道:“老子是七門的人,壞了七門的規矩,誰都不能例外,擅自逃河,三刀六洞!來!拿刀!”


    “現成的刀子,拿去用。”宋大武抬手就扔了把刀過來,那是村裏鄉間平時常用的殺豬刀,名字雖然不好聽,卻鋒利異常,刀身差不多一尺長,三指寬,鋒利的刀子扔到老鬼麵前的桌子上,寒光閃爍。


    “扯淡!”我趕緊就去攔,老鬼說的三刀六洞,是七門過去一種對待門人的懲戒,刀子從大腿捅進去,要一刀捅穿,一刀兩個傷口,一共要捅三刀。


    “老子壞了規矩,三刀六洞,應得的。”老鬼攔住我,他很有力氣,一條胳膊一擋,我就怎麽也掙脫不了,他另隻手慢慢拔下桌上的刀,抬起右腿踩到椅子上,一尺長,三指寬的殺豬刀抬手就捅到大腿上,力道十足,刀子沒腿而入,一下子從另一邊露出刀尖,鮮血淋漓,順著傷口嘩嘩的朝外冒。


    “你們他娘的還是不是人!”我看著老鬼腿上還沒有拔出來的刀子,當時就急的腦子一片空白,掙紮著想跳出來,衝著那些人喊道:“他今年七十四了!替你們幾家鎮河,一鎮就是五十年!腰上剛受了傷!你們逼他立規矩!還有沒有良心!”


    “是他自己壞了規矩,怨的了誰?”宋大武顯然沒想到老鬼真的會三刀六洞,語氣已經不自然了,氣勢明顯蔫了一截,但仍然不肯嘴軟,嘀嘀咕咕的說閑話。


    “大哥,算了吧,小輩不懂事,您犯不上的。”


    老鬼不理會任何人的話,唰的拔出刀子,眉頭都沒有皺一皺,第二刀跟著就捅了下去。我甚至能聽到刀刃穿過皮肉,跟骨頭摩擦出來的那種讓人壓根發癢的聲音,我眼睛一酸,眼淚嘩的就流了下來。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鎮住了,老鬼還是當年的脾氣,時間,能磨滅一個人的生命,但磨不掉他的風骨。我流著眼淚拚命想攔住他,但是老鬼不肯。


    接著,老鬼又拔出刀子,那是劃皮見血的刀,活生生割開皮肉,痛楚之極,但是老鬼始終沒有出一聲,沒有皺眉頭,第三刀捅下去的時候,我看到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生生的哆嗦了一下。


    他也是個人,他也知道疼。


    捅完第三刀,老鬼隨手丟掉刀子,鮮血已經流了一地,他的身子輕輕一晃,噓了口氣。我撲過去,拚命捂住他腿上的傷口,眼淚止都止不住,一個勁兒的朝下流。我把身上的傷藥撕開,嘩嘩的倒在傷口上,傷口太大了,血流的太快,藥粉剛撒上去,就被衝到一旁。老鬼扶著我的肩膀,重新坐下去,低頭止血上藥。


    “你何必這樣!”我哭著對他道:“我不做什麽大掌燈,你和他們爭什麽!”


    “水娃,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老子壞了規矩,不自罰,怎麽堵人家的嘴。”老鬼頭上的汗順著已經白成一片的頭發裏一股一股的流到臉上,對我道:“老子鋼筋鐵骨,這點傷,三五天就好,不算什麽。娃子,你要記住,男子漢大丈夫,得站著活,被人戳著脊梁骨,那滋味比三刀六洞更難受。”


    我嗚咽著,眼淚不爭氣的一直在流淌,我根本不想做什麽大掌燈,此時此刻,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讓這個鎮河鎮了半輩子的老頭兒能多活幾年。


    三刀六洞,無聲卻又充滿了震懾,老鬼丟下刀子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巴。宋大武的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什麽,但是老鬼已經做到這一步,即便胡攪蠻纏,對方也沒有理由。


    “老子犯了規矩,已經自罰,現在,該說說你們幾家的事了。”老鬼慢慢裹著傷,頭也不抬的道:“老子二十四歲鎮河,十年之後該誰接班?二十年後該誰接班?輪到自家鎮河,畏縮不前,有意逃脫,該怎麽說?三刀六洞都是輕的!誰犯了規矩,自己站出來!”


    幾個老家夥頓時臉色發綠,誰都不敢再放一個屁,老鬼並不想真的捅誰幾刀,看著一群人都不敢說話,接著道:“老子是七門長門,現在說話,作不作數?”


    “大哥,作數的,肯定作數。”宋百義和其他幾個老家夥擦著臉上的汗,爭先恐後的點頭,唯恐自己會慢一點。


    “那就好。”老鬼停手起身,把我朝前麵慢慢推了一下,道:“老六的孫子,陳近水,七門大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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