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勒說的這兩句話如果外人聽起來,好像就不是人話。但是我能聽得懂,這是過去混河灘的人對話碰頭時的暗語,俗稱黑話,如果放到北方幾省,這話也叫做“切口”。河灘人的暗語林林總總上千句,但彌勒說的這兩句,我恰好聽過。


    他前半句的意思,在問我是不是行船撈水貨的,後半句,則是問我手裏有沒有值錢點的硬貨。喜好文物的人非常多,就算在wg時期也沒有斷絕過,隻不過那些愛好者私下交流,來往很隱蔽。到了八十年代初,收藏倒賣文物的活動漸漸頻繁起來,黃河兩岸是出水貨的地方,裏頭的文物很多,所以會有一些專搞二手交易的文物販子,到河灘的鄉下來,一個村子一個村子挨個打聽,遇見合適的貨,會花錢收走。彌勒一開口,就把自己的身份暴漏無疑。


    “沒有。”我直接回了兩個字,就想走,但是目光一晃,在彌勒身上掃了一下,眼睛頓時就移不開了。


    這個彌勒佛一樣笑的很憨厚的年輕人,衣著長相都很普通,但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比巴掌小點的木像,那木像顯然是上了年頭的老貨,刻的是關老爺。過去走江湖的人張嘴就是一個義字,所以對千古忠義無雙的關二爺很崇敬,平時出活做事,磕頭拜把子,都要拜關老爺,也有些人帶著關老爺的像,甚至直接在身上紋出紋身,認為關老爺會保佑。這都很平常,沒什麽稀奇的,然而我清楚的看到,彌勒脖子上掛著的那塊木像,閃爍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黃燦燦的淡光,一圈一圈的木紋像是綻放開的蓮花,猛然看上去,如同黃金打出來的金像一樣。


    蓮花木!?


    我臉上沒露出任何表情,心裏卻大吃一驚。八字眉因為很意外的遭遇,得到了一截蓮花木,那已經算是天大的造化了,但是這個圓臉的年輕人,脖子上怎麽也會掛著一塊蓮花木?本來我已經打算要走,可看見這塊關老爺的木像,立即又走不動了。可以說,河鳧子七門和蓮花木像之間的關係已經是最大秘密的引線。


    我有意拉了拉衣領子,把胸前的鎮河鏡完全蓋住,然後跟彌勒說了兩句。聽他的口音,就算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也不會特別遠。我說自己沒有水貨可賣,彌勒那憨厚的笑容裏,就浮現出一點點失望,不過他也沒有表露的那麽明顯,一邊走一邊對我道:“老弟,對這附近熟麽?”


    “還行,怎麽了?”我答了一句,短短幾句話功夫,我已經把彌勒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這個人看上去很普通,我就想著跟他周旋一下,想辦法把他脖子上那塊木像的來曆搞清楚,如果對方真耍什麽貓膩,我全神戒備,大概能應付的來。


    “現在正在汛期,是個做生意的好時候,但是好些村子裏的人都跑去護堤,走的哥哥我腿都斷了。”彌勒很親熱的笑著,擠眉弄眼跟我商量道:“老弟要是地頭熟,跟著哥哥跑兩天怎麽樣?帶帶路,管吃管喝,一天五塊錢,怎麽樣?”


    那時候一天五塊錢是什麽概念?雖然我不圖錢,但是也被彌勒的豪爽和闊氣給震懾了。我的心思全都在木像上,又不能讓彌勒懷疑,所以裝著低頭想了一會兒,道:“要麽六塊,要麽你找別人。”


    “老弟,你很精明啊。”彌勒想了想,笑著道:“六塊就六塊。”


    我找彌勒要了十塊錢的定金,就這樣跟他搭了夥。我的樣子很輕鬆,但是心裏卻一點都不敢鬆懈,時刻都注意著對方的動靜。彌勒好像對這附近確實不熟,問我具體的路線,我說下麵那些村子的人都走了,朝北去,那裏地勢比較特殊,汛期的水淹不過去,可能還有點收獲。彌勒當時就答應了,說一切聽我安排。


    我們兩個一起呆了一天,我心裏還是想順路去打聽七七的下落,所以北去的路上,隻要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彌勒去找人收貨,我就趁機暗中問問七七的事。彌勒那個人看上去是很簡單的,標準的生意人,管我吃飯,但是要是開葷打牙祭的話,就要從我的工錢裏扣錢。


    我們一天大概一共走三四十裏,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離開懷西樓已經百裏開外了。這可能是懷西樓河段最荒涼的一片,不是汛期也看不到人。我跟彌勒混的差不多了,說著想找他學學收貨的經驗,慢慢就把話題引到了古物上,彌勒對這個相當在行,唾沫星子亂噴。


    就在我將要問問那塊木像的時候,彌勒就停下腳步,隨即,我看到很遠的地方,慢慢開過來最少十幾輛卡車。


    “咱哥倆避一避吧。”彌勒拉著我,朝旁邊一座不怎麽高的山崖上爬。那個時候,汽車在黃河灘上是非常罕見的東西,而且絕對不會屬於私人,河灘上的人做事,多多少少會有點不幹淨,所以一向避諱跟公家的人打交道,看見那十幾輛卡車,彌勒就不想招惹。


    我和彌勒藏起來,看著十幾輛卡車一字排開,在河灘上艱難的慢慢行進,我就隱約感覺到不對勁,那些車子上拉著很多東西,但不是護堤時用的緩衝沙包,十幾輛車都蓋著厚厚的綠色帆布。


    車隊一直朝我們這邊開,到距離山崖很近的地方,實在是開不動了,車輪陷到泥水裏,來回空轉。有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就發動車子上所有的人一起下來。他們先是盡量在河灘上打木樁,鋪木板,然後一些人把卡車上的東西搬下來,朝河灘運,另一些人在沿岸紮了幾個警戒牌,準備工作很繁瑣,一直從上午幹到下午,我跟彌勒被困著走不掉,趴的腿都麻了。到了準備工作差不多的時候,五六個人抬了兩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些東西,看樣子是準備下河。


    我看到河灘上兩個人穿上了那種老式的潛水服,笨的狗熊一樣,為了防止被河水衝走,兩個潛水員都帶著沉重的鉛墜,腰裏還綁著繩子。從淺灘下去,朝河心遊過去。


    “他們是想做大活兒啊。”彌勒眯著眼睛朝那邊看,我們這個位置很合適,居高臨下,把前方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寬闊的河麵上進去兩個人,就像撒進去一把沙子一樣,毫不顯眼。但是兩個水鬼下水不久,和他們相連的繩子,突然開始劇烈的抖動,岸上的人一陣吆喝,拚命就朝回拉繩子,想把人拽回來。


    他們拉的非常順利,很快,兩個水鬼的潛水頭盔就從河麵上出現,但是接下來,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他們拉上來的,是兩個隻剩下上半身的人。


    兩個水鬼不知道怎麽就在水裏斷成兩截了,一直到被拉上來的時候,神經可能還沒死透,伸著手在泥沙汙水裏使勁的扒拉著,身體的斷麵拖拉出一截腸子,血糊糊的一片。岸上的人雖然慌了,卻沒有亂,把兩個隻剩半截的人抬起朝遠處的車隊跑。


    “這是怎麽回事?”我看見那兩個半截人破裂的腹腔流出來的腸子,就感覺一陣緊張和惡心。


    “看樣子......”彌勒摸著下巴,道:“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咬斷的?”


    “拉倒吧。”我的頭皮愈發的緊,盡管離河灘還遠,但是渾身不自在:“這河裏能撈上來的魚,最大的也就一米多的黑鯉子,能把人一口咬斷?”


    “老弟啊。”彌勒可能實在趴的難受了,側身一翻,拍著肚皮,道:“咱們沒能力,要是有一天,能發明一台特大號的抽水機,把河裏的水抽幹,你就能知道,這裏頭藏著多少你想象不到的東西。”


    兩個半截人肯定是活不了了,河灘上的人忙了一陣,就都停下來,幾個打頭的人湊在一起,但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過了約莫有半個來小時,他們做了決定,一聲吩咐,有人從車隊那邊抱來三個很大的玻璃罐子,罐子裏頭有一些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什麽東西?”


    “還不知道,再看看。”彌勒緊盯著那邊,三個玻璃罐子,每個都有腰那麽粗,河灘上的人在罐子上安了什麽東西,然後套上一個裝了鉛墜和石頭的布包。罐口綁著繩子,一個類似卷揚機馬達的機器開始轟鳴,三個罐子在機器的轉動中打著轉,猛然拋向了河心,精準的落在相距不遠的範圍內,空心的玻璃罐子被鉛墜和石頭墜著開始下沉。這時候,彌勒突然就拍拍腦袋,道:“炸!他們是想把水裏的東西炸上來!”


    河灘這兩年的捕魚人為了省事,經常用玻璃的酒瓶子裝炸藥,安上雷管,丟到比較緩的河段裏去炸魚。一個瓶子丟下去,會炸上來一片大大小小的魚。而那些人拋到河裏的三個玻璃罐子粗的和腰一樣,肯定得用8號工業雷管去引爆。


    我跟彌勒還沒把話說完,河麵驟然傳來幾聲悶悶的響聲,一大片水花從水下蜂擁上來,天色還亮,在水花四濺中,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被水下的炸藥炸的橫飛出來,蹦出河麵老高。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彌勒指著河麵,對我道:“那是什麽!”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被炸出水麵的,是一隻足足有水缸那麽大的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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