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昏厥。


    這次並不是藥物的作用,父親的突然出現,對我的刺激太大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我躺在一片沙子上,有風吹過來,有點涼。


    我的頭腦清醒多了,身體依然不聽使喚。


    我一動不想動,我要想很多東西。


    我牢牢地記得,那個老頭在我的心口聽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是他們的人。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心律之所以每分鍾600次,絕不是機器出了故障!


    我是他們的人?


    難道我是他們派到我們團隊的臥底?


    或者,我把大家招集來,其實是為他們做事?


    我感覺我的大腦徹底亂套了,趕緊用理性梳理——


    我叫周德東,我是個作家,我出生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絕倫帝小鎮。


    我1987年入伍,先後在新兵連當報務員,在機關當油量保管員,在內蒙古當駕駛員,在戈壁草原放羊,在山區當炊事員,在團裏當報道員,在中蒙邊界當電工……


    退役之後,我在老家一個村子當售貨員,又在一個縣城企業當秘書,後來去《女友》雜誌社當了編輯……


    再後來,我去了北京,寫小說,擔任《格言》和《青年文摘》(彩版)主編……


    再後來,我在河北電視台農民頻道給觀眾講故事……


    再後來,我到了蘭城,處於半隱居狀態……


    我怎麽可能是他們的人!


    我父親出現了。


    他離開家的時候,我9歲,實際上虛歲已經是10歲,讀小學三年級,我當然牢牢記著他的長相!


    可是,他為什麽看起來跟我一樣大呢?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們在羅布泊被困10天,外麵已經過了1個月,時間相差3倍。我父親來西北是1977年的事兒,整整過去了36年,那一年我9歲,現在我45歲。而我父親在這片迷魂地僅僅過了12年,那一年他33歲,今年正好也是45歲!


    老天爺,您這是在跟我他媽開玩笑嗎?


    我一點點推測,也許,我的身體內真的流淌著他們這個人種的血液,不然,我的心律為什麽每分鍾600次卻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然,我父親當年為什麽要來西北?


    有人在沙子上走動,朝我走過來。


    我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了我的父親。


    他走到我的身旁,在沙子上坐下來,看著我,眼神很和善。


    我想叫一聲“爸爸”,卻怎麽都叫不出口。


    他有點認不出我了,問了一句:“你是……紅燈嗎?”


    我點點頭。紅燈是我小名。


    父親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有千言萬語。


    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舊很舊了,線縫都是沙土,看起來很狼狽的樣子。


    父親說:“你媽……好嗎?”


    我說:“她失蹤很多年了。”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我的聲音很啞。


    父親良久沒說話。


    終於,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瓶水,喂我喝了幾口。我想看看那瓶子上貼著什麽商標,是農夫山泉還是樂百氏,上麵什麽都沒貼。


    我很生分地說了聲:“謝謝。”


    父親說:“你媽給你取的名叫周老大,你什麽時候改的?”


    我說:“退伍之後改的。”


    父親又問:“那你怎麽來這個地方了?”


    我說:“現在遇見了你,我感覺是老天讓我來的。”


    父親說:“我也很意外。”


    我說:“我們看起來一樣大,你不覺得驚訝嗎?”


    父親說:“我了解這個地方,沒什麽驚訝的。我前幾天還掐著指頭算過,你媽屬雞,比我小1歲,今年應該68了。”


    我說:“他們是什麽人?”


    父親說:“我不能說。這是我們的規矩。”


    他說的是——我們。


    他是我的父親,如果他對我都守口如瓶,那麽,估計我永遠不可能知道謎底了。


    父親接著說:“本來,我們一直在無人區生活,千百年來,隻離開了一個人,就是你爺爺。”


    我馬上意識到,如果他們認為我也是他們的人,那麽我父親應該是我爺爺親生的。


    父親繼續說:“你爺爺犯了禁忌,不應該活著的,可是他命大,四處逃亡,最後跑到了關東,給自己安個姓,隱藏下來。”


    我說:“那個老頭怎麽能聽出我是他們的人?”


    父親說:“我們和人類的心律不一樣。”


    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就是說,他們不是人類?


    父親說:“如果你的血統純正,他們是不會把你背回來的,一聞就知道。你奶奶是人類,你爺爺娶了你奶奶,生下我,我的身上隻剩下二分之一血統了。到了你這代,隻剩下四分之一了。”


    停了停,父親問我:“你想留下來嗎?”


    我絕對不可能留在羅布泊,常年出沒古墓,像老鼠那樣活一輩子。


    不過,我沒有急著表態,我說:“我想留不想留,有什麽不同的結果?”


    父親說:“你已經被人類同化了,就算你想留下來,他們也不會同意。不要你死,已經是很大恩惠了。除非你做一件事,或許我可以說服他們……”


    我問:“什麽事?”


    父親的眼裏突然露出凶光:“殺死你所有的同伴。”


    我說:“為什麽要殺他們?”


    父親說:“進入羅布泊的人,我們一般不會放走的,他們闖入了我們的家,我們絕不會讓外麵的人知道我們的存在。”


    我說:“我們走進了迷魂地,所有通訊設備都失靈了,是你們在阻撓我們?”


    父親搖了搖頭:“不是。你們不了解我們,我們也不了解它們。這是個神秘的地方,不僅僅隻有我們存在。”


    它們。


    盡管對話中,我不確定父親說的是“他們”還是“它們”,但我猜測肯定是後者。這讓我後背發冷。


    我說:“就是說,你也不知道怎麽走出去?”


    父親搖了搖頭:“來了就走不出去。”


    我絕望了。


    停了停,我說:“你知道嗎?我得到了你當年的記事本。”


    父親有些詫異:“你怎麽得到的?”


    我說:“有人穿越羅布泊的時候,經過喪膽坡,把它撿到了,最後落到了我的手裏,我還記得你的字體。喪膽坡的傳聞是真的嗎?”


    父親說:“什麽傳聞?”


    我說:“隻要有人經過那裏就會自相殘殺。”


    父親說:“沒錯兒。不過,我們不會。”


    我說:“你是說,我們會?”


    父親說:“是的。”


    我說:“可是,我們就駐紮在喪膽坡附近,什麽都沒發生啊?”


    父親說:“那不是真正的喪膽坡。”


    我說:“喪膽坡……在哪兒?”


    父親說:“你們會遇到的。”


    我說:“避不開嗎?”


    父親說:“你能避開50歲嗎?”


    我說:“什麽意思?”


    父親說:“我的意思很清楚。”


    我頓時絕望了。接著我又說:“在那個記事本裏,你說你殺了兩個人,是真的嗎?”


    父親說:“是他們想殺我。”


    我說:“他們為什麽想殺你?”


    父親說:“我們當時闖進了喪膽坡。”


    我說:“當時你是清醒的嗎?”


    父親說:“我感覺我一半清醒一半糊塗。”


    我說:“你不是說,喪膽坡對你們無效嗎?”


    父親說:“爸爸身上隻有一半他們的血統!”


    我說:“那麽你到底殺沒殺他們?”


    父親凝視著我,過了好半天才說:“殺了,一個蒙古族,一個朝鮮族。我是來羅布泊尋祖的,想讓他們接納我,我必須做點什麽。”


    我說:“你真的被切開了肚子?”


    父親說:“當時我嚴重脫水,那可能是一種幻覺吧。我都不記得那個記事本是什麽時候不見的了。”


    我說:“我們先後死了5個人,有沒有你殺的?”


    父親搖頭:“我有一半是人類,我沒有他們的能力。”


    我說:“他們有什麽能力?”


    父親說:“這麽跟你說吧——你是不是聽過,你爺爺曾經一個人逼退了帶槍的胡子?”


    我說:“聽過。”


    父親說:“你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嗎?”


    我搖頭。


    我父親湊近我的臉,低低地說:“他一口就咬死了他們的頭兒……”


    我哆嗦了一下。


    父親直起身來,問我:“你們死了5個人?他們好像隻殺了三個。”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衣舞是自殺,他們殺了李兆,號外,徐爾戈……警察不是他們殺的?那是誰殺的?


    我說:“接下來我們誰還會死?”


    父親說:“你。不過,他們放了你,你沒事了。希望你運氣好,能活著離開羅布泊。”


    我說:“我之後呢?”


    父親說:“我不知道。”


    我說:“你知道。”


    父親說:“是的,不過我不會告訴你,不然,接下來死的就是我了。”


    靜默了一會兒,我突然問:“沙子雕成的花象征什麽?”


    父親說:“不知道。”


    我說:“你們每次殺人不都擺一朵嗎?”


    父親說:“不是我們做的。我們的人死了,身邊也會出現一朵沙子雕成的花……”


    這個地方太深不可測了。


    我無語了。


    父親說:“過一會兒你就能動了,這裏離你們營地不遠,你站起來就望得見。”


    隨著父親說的話越來越多,我漸漸聞到了某種童年的氣息,那是父親的氣息,勾起了我很多遙遠的記憶——


    我迷路了,四周黑糊糊的,很害怕。一個黑影朝我走過來,他走近之後我才確定,那是我爸,我一下就哭起來,他把我背起來,說:“爸不是來了嗎?不要哭了,咱們回家嘍。”


    咱們回家嘍……


    父親卻站起身來,小聲說:“我得走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濕了。


    我知道,我和他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他又說:“如果你能走出去,告訴你媽,我還活著。”


    我點點頭。


    他想了想,又說:“你……不恨我吧?”


    我搖搖頭。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走開了。


    我使勁轉著腦袋,看著他那又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淚“嘩嘩”淌下來。


    他始終沒回頭,走下一個沙坡,不見了。


    天那麽藍,沙子那麽黃。


    這個世界空空蕩蕩。


    半個鍾頭之後,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


    我發現沙子上留下了一行字,那當然是我父親的字體,他寫的是——你們團隊有一個我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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