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誌丹寫了一篇文章——《羅布泊和複活節島是相通的》,寄給了台灣一家報館,然後,他就來到新疆,加入了季風那個團隊,進入羅布泊尋找那些求救的旅行者。


    實際上,從周誌丹他們進入羅布泊之後的第13天,外界就開始了搜尋行動。


    新疆的專業救援單位,以及一些誌願者,總共53人,組成了搜尋隊伍。其中有向導,武警,通訊人員,司機,測工,醫務人員,後勤保障人員,出動大小越野汽車、水罐車、油罐車、物資裝備車共15輛,直升機3架……


    搜尋一直在進行,從若羌往西,從敦煌往東,從庫木塔格沙漠往北,從庫魯克塔格山往南……羅布泊太大了,做不到地毯式搜尋,問題是,他們不但沒看到失蹤團隊的蹤影,也沒有發現他們的車,以及他們留下的任何痕跡——比如車轍,比如腳印,比如求救信號,比如丟棄的垃圾,比如屍體。


    那些人,就像在羅布泊上被蒸發了。


    蘭城電視台財經頻道三個人跟隨第4搜尋小隊,進行實地報道。


    製片人叫逗豆,瘦,但性感。她穿著綠t恤,在沙漠上十分醒目。


    記者叫小a,短發,跟男孩似的。


    攝像師叫竹子,個子很高,走路不免搖搖晃晃。


    自從大家一進入羅布泊,頭上就籠罩著某種神秘的恐怖的氣氛。兩個團隊,先後在此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麽,他們會不會遭遇同樣的命運?


    每個人都保持著警惕。


    搜尋小隊的隊長叫艾尼江,維族人,一個紅臉膛的熱心漢子。車隊在羅布泊腹地轉悠了兩天,這天下午,艾尼江讓大家在一個低窪處停下來。


    單調的沙漠上,擺著一塊很獨特的三角形石頭。搜尋小隊以為那是失蹤團隊留下的某種記號,可是,經過反複觀察,怎麽都讀不出任何信息。


    艾尼江眼尖,他看到不遠處有個東西,於是跑過去撿起來,竟然是一張古老的羊皮紙,周邊很不規則,說不清是什麽形狀,上麵畫著一幅畫,很像出自幼兒園小朋友之手,他畫了一個圓溜溜的湖,在湖邊畫了很多綠草,還畫了一隻鳥,麻褐色,畫得跟鴨子一樣醜。


    大家圍到了艾尼江身邊,開始分析這張畫。


    看起來,它應該是很久以前畫的,已經開始褪色了。


    誰把一張畫丟在了這個無人區?


    難道是那個失蹤團隊中的某個人畫的?


    如果是,這張畫透露了什麽信息?


    畫畫的人為什麽不直接寫上一行字,比如:我們快死了。比如:我們遇到了不明飛行物。比如:我們從餘純順墓地朝北走了……


    如果它是失蹤團隊中的某個人畫的,那麽,也有兩種可能——


    第一,這個人已經嚴重脫水,瀕臨死亡,他渴望水源,渴望綠洲,他畫的其實是他的幻覺,或者說夢想。


    第二,他們團隊被什麽東西劫持了,不能用文字傳達信息,隻能畫畫。


    如果他們團隊真的被什麽東西劫持了,那麽,這張畫到底想告訴營救人員什麽呢?


    議論了半天,終無結果。


    最後,大家都覺得,這張畫就是哪個小孩畫的,它被大風刮走了,刮到了天上,一直毫無目的地飛,最後飛到了羅布泊……


    隨後,大家又回到了那塊三角形石頭前。


    竹子沒有參與分析那張畫,他正在那塊石頭上搗鼓著什麽。竹子個子最高,有1.85米,他拍采訪對象的時候,總是半蹲著。


    此時,他正在石頭上刻字,已經刻出了:竹子到此……


    逗豆戴著很大的草帽,來到了他旁邊。他看見逗豆來了,不好意思地說:“領導,我很……幼稚吧?”


    逗豆說:“很好啊,我也想刻呢,就是沒地方了。”


    竹子停手了,憨笑著說:“你拿我開心。”


    逗豆說:“真的,刻完,你把它刻完。”


    竹子真的蹲下去,接著刻上了:……一遊。


    其他人也走過來,開始談論這塊石頭。它是不是失蹤團隊留下的線索呢?如果是,它代表了什麽?


    從符號學的角度看,三角形給人旋轉感,用來表示飄落物,比如在天氣預報中,它代表冰雹,增加其警示作用。因此可以說,三邊的含義是——從天上飄落的。三角的含義是——危險物。


    從天上飄落的危險物?


    那是什麽?


    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逗豆對竹子說:“竹子,在這兒拍幾個空鏡!”


    竹子立刻扛起機器,開始工作了。


    這一片沙漠很美很美,它太幹淨了,透著一種寧靜的死亡氣息。隻有死亡才能帶來幹淨的感覺。


    忙了一會兒,竹子換上了一塊bp90電池,記者小a出鏡了,她要錄製最後一段現場報道。


    逗豆站在竹子旁邊,一隻手托著下巴,監督小a的表現。


    其他人各忙各的——


    有人在抽煙。


    有人用衛星電話與指揮部聯絡。


    有人用望遠鏡張望。


    有人坐在車下的陰影裏聊天……


    小a站在鏡頭前,伶牙俐齒地說道:“各位觀眾,現在,我們所在的位置在餘純順墓地以南大約80公裏處。羅布泊的搜尋工作已經進行到了第26天,距第一個旅行團隊的失蹤,已經過去69天,距第二個旅行團隊的失蹤,也已經過去39天。這是繼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泊失蹤33天以來……”


    小a突然停住了,朝逗豆吐了下舌頭,然後說:“對不起,錯了。”


    逗豆對竹子說:“再來一條。”


    小a繼續說道:“這是繼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泊失蹤33年以來,又一次震動全國的失蹤事件。這次不是個體失蹤,而是集體失蹤。專家預測,他們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們搜尋4隊有一名誌願者,已經發生嚴重脫水,被直升機運出了羅布泊,送到烏魯木齊進行救治。從今天起,營救人員開始陸續撤離。我們的記者跟隨第4搜尋小隊,也將離開羅布泊……財經頻道小a為您報道。”


    竹子說:“沒問題。”


    小a走出鏡頭,逗豆遞給她一瓶水,小a喝了幾口,又拿來毛巾擦了擦汗。


    逗豆說:“還得補幾句話。”


    小a說:“補什麽?”


    逗豆說:“現在的氣溫。今天是6月29日,羅布泊的氣溫53度,地表氣溫80度。”


    小a說:“好的。”


    然後,逗豆又對竹子說:“竹子,你再拍拍我們的蠟燭和巧克力,都變成液體了,很直觀。”


    竹子說:“嗯。”


    他扛起攝像機,準備接著拍了。


    小a正走向鏡頭前,竹子突然驚叫一聲,猛地放下機器,接連後退了幾步。


    小a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也跑到了逗豆身邊:“怎麽了!”


    竹子看著前麵空空的沙漠,語無倫次地說:“有人!我看見他了!……”


    其他人圍上來。


    逗豆冷靜地問:“哪有人?”


    竹子指著正前方,驚駭地說:“就在那兒!”


    逗豆說:“你是不是中暑了?先不拍了,你去車上吹吹空調。”


    竹子說:“你從攝像機裏看!”


    他一邊說一邊把攝像機舉起來,自己再不敢看,舉給了逗豆。


    逗豆湊上前,從尋像器看進去,黑白畫麵上真的出現了一個腦袋!逗豆的身上一冷,不過她沒有躲開,她緊緊地盯住了這個人。


    很奇怪,對方舉著手機,好像也在拍。他盯著自己的手機,激動地說:“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這個人看上去40歲左右,穿著純白t恤,米黃色大褲衩,白襪子,運動鞋。他全身上下都是沙土,就像剛剛走過萬裏長征。他的臉色黑紅,不知道脫了幾層皮,胡子拉碴,頭發亂蓬蓬,看起來好久沒剪過了。


    逗豆當然認得,他就是失蹤團隊的一員——那個作家周德東!


    逗豆沒有慌亂,她在最珍貴的時間裏,問了一句最關鍵的話:“為什麽我們放下攝像機就看不到你了?”


    對方依然盯著手上的手機:“我們剩下了三個人!……”


    突然,畫麵就像電視信號受到了幹擾,“吱吱啦啦”響起來,轉眼就被雪花覆蓋了。


    逗豆離開了尋像器,看著前麵,呆住了。


    幹幹淨淨的沙子上,沒有人,也沒有腳印。


    周德東也在最珍貴的時間裏,傳達了最重要的信息——他們剩下了三個人。


    他放棄了逗豆的那個問題,沒有回答,因為太複雜了,他不可能說清楚,他選擇了陳述。實際上,他的陳述也是一種間接回答——表明他不知道答案。


    竹子小聲問:“領導,你也看到了?”


    逗豆點點頭。


    艾尼江問:“領導,你們到底看到什麽了?”一路上,他一直和逗豆互稱領導。


    逗豆說:“失蹤團隊中的一員。”


    艾尼江十分震驚:“為什麽!”


    逗豆搖了搖頭。


    竹子說:“我看見他背後有個湖……”


    逗豆說:“你看見湖了?”


    竹子猶豫了一下,說:“好像是,我當時嚇了一跳,隻顧看他了,所以我不確定……”


    逗豆對艾尼江說:“我看見他舉著手機,好像在拍什麽。我猜測,我們互相隻能通過鏡頭看到對方。”


    艾尼江說:“讓我來看看!”


    逗豆說:“已經看不見了。”接著,她問竹子:“你回放一下,看看錄上沒?”


    竹子舉起攝像機,朝前翻了翻,隻有小a的畫麵,她說:“……我們的記者跟隨第4搜尋小隊,也將離開羅布泊……財經頻道小a為您報道……”


    竹子對逗豆搖了搖頭。


    逗豆又對艾尼江說:“領導,您說怎麽辦?”


    艾尼江想都沒想,就說:“就算你們看到的是海市蜃樓,我們也要繼續找!”


    我舉著手機四處尋找,取景框中突然顯現出七八個人!


    我猛地放下手機,前麵空無一人,隻有沙子,還有遠處的兩個帳篷,靜靜矗立。


    我再次舉起手機,死死盯住了取景框——


    他們應該是電視台的,沙地上扔著幾隻影視器材箱,純黑色,邊角包著白色鋁合金,上麵寫著:蘭城電視台財經頻道。


    一個高個男子扛著攝像機,一個短發女孩站在鏡頭前,正在說:“……專家預測,他們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從今天起,營救人員開始陸續撤離。我們的記者跟隨第4搜尋小隊,也將離開羅布泊……財經頻道小a為您報道。”


    很快,畫麵變成了雪花。


    我傻了,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我不敢移動,一直舉著手機,對準剛才那群人的方向,等待畫麵再次出現。


    過了半天,畫麵真的再次出現了!


    為什麽我能看到他們,他們看不到我?我忽然意識到,我必須出現在他們的鏡頭裏!於是,我舉著手機快步走過去,擋在了鏡頭前。


    那個高個男子果然看到了我,他嚇了一跳,連連後退。


    其他人也圍上來。


    那個穿綠色t恤的女人湊到攝像機前,朝裏看。


    很顯然,她看到了我,我激動地叫起來:“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呢!”


    那個女人問:“為什麽我們放下攝像機就看不到你了?”


    我回答不了,隻是說:“我們剩下了三個人!……”


    突然,畫麵變成了雪花。


    我舉著手機繼續等待,畫麵再也沒出現。


    我在沙子上坐下來,努力回憶剛才的場景,剛才的每一個人,我的心忽然被什麽東西緊緊攫住了。


    不是因為那個負責攝像的高個男子……


    不是因為那個穿綠色t恤的女人……


    不是因為那個跟高個男子一起後退的短發女孩……


    不是因為那個維族的紅臉膛漢子……


    不是因為圍上來的其他人……


    有個女人,獨自坐在越野車的陰影裏,始終沒有動,隻是遠遠地朝我看了看。她大概30多歲,一頭白頭,令我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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