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詭異。


    青城派祖師殿上,大堂中央端坐著個微隱著霸氣的年輕男子,堂上左側,立著一名白發童顏老人。


    老人低著頭,兩條袖管連住,眼神不朝上不朝下,一個徑地死覷著自己那兩條連緊了的袖管,因為在裏頭,他藏了些好玩的東西,不能怪他,人家原是在院子裏玩的,玩得正起勁卻被通知要開臨時會議,既想玩又不得不來,折衷辦法就是將那好玩的東西給順道帶了過來。


    年輕男子無聲,老人盡顧著瞪袖管,堂下則分列了幾排青城門人。


    詭異氣氛,來自於堂下。


    有人淺淺打著嗬欠,有人絮絮聊天,甚至還有人問起今兒個午膳吃啥,一點都沒有堂堂武林三大門派之一,聚眾開會時當有的肅穆莊嚴氣氛。


    明顯地,堂上的年輕男子絲毫不被底下眾人放在眼裏。


    郎焰先安靜地審視堂下眾人良久,才將目光轉移。


    他盯著老人好半天,老人無知無覺,注意力盡是鎖在自個兒的袖管裏。


    郎焰深知老人雖掛名為執法長老,但若真要他出聲約束眾人,整頓青城風氣,就如同要他別當街放屁--一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青城派裏,眾家長老是依年歲及武功來做判定,位置最高的執法長老更是如此,而非以其執法成效來作準,郎意童雖名為執法長老,卻是整個門派裏最需要被管束的那一個,青城派長久以來的混亂脫序,掌門久病、接班人選不明雖是主要原因,但與這執法長老的未能善盡職守,也絕對脫不了幹係,郎焰很清楚,若真想要有所改變,他隻能夠靠自己。


    他輕咳一聲,將眾人注意力引來,霎時他接收到了底下數百雙眼神,其中輕蔑多過於尊敬,好奇多過於關心。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是該讓咱們青城派有番新作為的時候了,首先……」郎焰語氣和緩,「本掌門決定要重新規畫青城組織架構,在掌門分不開身時,門中不至於群龍無首,換言之,我們需要一個副掌門。」


    副掌門?!


    三個簡單的字如火石劃天,瞬間擦亮了底下的一雙雙眼睛。


    「副掌門?」連郎意童都不得下暫時忘了他的袖管,開口詢問:「那和執法長老、研經長老、戒律長老、書閣長老、齋醮長老相較起,哪一個大?」


    「自然是以副掌門大!」郎焰氣定神閑的回答,「所謂副掌門就是當掌門外出、久病,甚至是不堪重任,意欲辭去掌門之位時,唯一的繼任人選。」


    不堪重任,意欲辭去掌門之位?


    底下的一雙雙眼睛,更加瞠圓炯亮了,殿中若是有柴,隻怕早巳烈焰衝天了。


    「按掌門的意思……」郎意童繼續發問,深知不太對勁,「若掌門遭人暗算而『突然』喪命,凶手未明,血案未清,竟不需經由眾位長老先裁決定奪,而可以直接由副掌門來繼承大位,並由他來決定是否要繼續緝凶?」他皺起眉頭,小焰是不是瘋了?這不形同是自個兒挖了個墓穴?


    郎焰爽快地點頭,「是的,這就是本掌門的意思。」


    「這……這決定會不會太過草率?屬下建議掌門最好再考慮考慮,或是--」


    郎焰伸掌阻止他往下說,「有關本案,本掌門已然深思熟慮過,國不可一日無君,青城也是,就算本掌門今日不幸遇害身亡,也不該因此就亂了眾人的日常作息,少一個郎焰,尚不至於毀掉青城一派。」


    「那麽,依掌門的意思……」江炙眼神銳利,率先拱手發問,一聲「掌門」頭一回喊得出自真心。「這副掌門之位該由誰人來擔當?是否考慮由年紀及江湖聲望評比……」


    「若論年紀,那就隻能是執法長老囉,嗬嗬!大師兄莫心急……」叫人別急,自個兒已然急火滿麵的是桑焠。「掌門英明,不消旁人提點,自會做出最佳的選擇來造福青城。」


    郎焰想笑,怎麽?前陣子在父親靈堂後方,口口聲聲說父親傳位給他是中了蠱,是病胡塗,並封他做青愣掌門的人,現在竟說出了「掌門英明」?


    「是呀是呀!」


    深怕落於人後的莫熠亦快步走出人群。


    「當日撞大鍾時,掌門句句真理,字字珠璣,青城上下,誰人不服?想來作出的任何決定都將有獨到見解,而不會僅以無稽之年歲長短來做考慮感據。」


    「話不是這麽說的,聞道總有先後……」


    江炙不悅還想出聲,卻讓郎焰給伸手阻止了。


    「成了,本掌門已經明白大家的意思了。」郎焰神情自在的說,「總之,大家都同意了這副掌門是一定要有的就是了,至於由誰來當,由於事關重大,一切公平行事,本掌門已針對此擬出了一套完整辦法,不按年歲、不依威望,而足以實際的成績來做評比。」


    「實際成績?!」眾人齊聲不解的問道。


    郎焰悠悠開口。


    「本掌門明列表單,就貼在靜思殿的穿堂回廊牆上,每月擇出一位青城『副首』月冠軍,月冠軍中再擇出季冠軍,依此類推出年冠軍,三年為限,統比三年總成績,以三年中表現最佳者,出任副掌門三年。」


    「隻……三年?!」眾人傻眼。


    「是的!」郎焰點點頭。「為了別讓副掌門踞位怠惰,所以接下來的三年裏,評鑒的工作將繼續比照辦理,副掌門依舊參賽,如果他在這三年裏隻是屍位素餐,不思進取,那麽就有可能會被其他人取代,不過換另一個角度想……」他的表情平淡,卻是在向眾人拋出誘餌,「如果在這三年裏,掌門突然暴斃或是失蹤,那麽他就得要準備繼位,當了掌門後可就不會再變了。」


    「三年?」向來耐性最差的桑焠,麵帶不悅,「會不會太久了點?」


    「如果嫌久……」郎焰扯唇微笑,「大可不用參加,這項副首競逐,絕對采公開、公正、公平方式,隻要你是青城門人,都可以自行決定參加還是放棄。」


    眾人瞪大眼,開玩笑,三年雖久了點,但至少總有個指望在,隻有笨蛋才會輕言放棄!


    「評比的項目是什麽?」江炙已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雙目中寫著誌在必得。


    「共有五大項,首一武學,次二證道,再是耐力,四則親和,至於最末一項,則由當月主考官自行決定考試內容,考的是隨機應變的能力。」


    「親和?」


    其他項目單感字麵都還能夠懂,但這第四項,就有點不懂了。


    「欲當副掌門者,人緣好壞自然重要,這一項的評鑒官將由青城派上下門人、包括雜役小廝在內,再加上附近道觀道士的支持度,一並計分。」


    眾人蹙眉思忖。


    換言之,並不單是武功高強便能奪魁,且還得試著和所有的人和睦相處,不但得團結「內人」,還得敦親睦鄰?


    郎焰再度解釋,「除了親和這一項外,其他四大項的主考官將由本掌門及執法長老、研經長老、戒律長老、書閣長老、齋醮長老共同或是輪流擔任,若有分數相同的情況出現時,則交由執法長老來仲裁,並公布當月冠軍人選。」


    「我?」


    郎意童愈聽頭愈大,嘴角愈是扁低。


    「又是出題、又是當主考官、又是當仲裁,還得負責公布成績?」拜托!這麽多事攬上身,那他哪還能有多少時間逍遙快活?


    「是的,都是你。」郎焰點頭。


    「為什麽都是我?」又是不甘心又是惱怒讓郎意童想伸手抗議,這一扯可不得了,袖管一徑分開,七、八隻蛐蛐兒同時逃命似地由其中蹦出。


    重獲自由的蛐蛐兒開心地又跳又唱,賣命演出,為陡然沉寂下來的祖師殿帶來熱鬧滾滾,青城門人個個站得老遠,瞇眸瞧著那微臊紅臉,卻又不舍失「寶」的執法長老在殿上同那蛐蛐兒一般,邊跳邊撲捉著「逃犯」。


    郎意童身後,郎焰淡淡出聲。


    「事情都歸你,因著長老您德高望重,人人服氣。」而且,太閑了。


    青城山腳,老詩記豆腐分鋪。


    經過了幾日的精心規畫、敲敲打打兼重新築造,此時的豆腐小鋪已有了全新的風貌,用了上好的紅檜原木、昂貴的簷瓦石材及髹漆塗料,不為啥,隻因比處不再是個暫居之所,來自蘇州的豆腐西施,即將在此落戶。


    落多久?


    沒個準,落到人家自個兒心甘情願,願意離開了為止!


    高大的黑色駿馬之上,一名英挺男子高坐馬背上,在他身前,坐著個笑容清甜卻隱含著霸氣的嬌嬌女。


    「曉楓,妳真的不走?」


    洛伯虎蹙眉出聲,問的是那立在鋪前朝他們揮手告別的綠衫少女詩曉楓。


    「你們走吧。」溫柔眼光裏透出堅定,詩曉楓看了眼天色,「路途遙遠,若是在林子裏遇上天黑就麻煩了,記得跟我爹說,別惦記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放心吧,我們會跟詩老爹說的,說妳在這裏,好得不能再好了!」


    接話的是坐在洛伯虎身前的朱紫紫。


    別的忙她可不一定有興趣,但砸大錢在這兒幫「舊情敵」砌個好房及帶句平安問候語,她可是再樂意不過了。


    洛伯虎蹙眉,語氣中仍是割舍不下的憂心。


    「我已經給了村口振興鏢行三倍訂銀,妳若有事,就上那兒讓他們給我捎快訊,我會立刻趕過來,什麽事都別委屈自己,我在妳灶下石板底埋了些金元寶,足供妳雇十輛馬車回蘇州,任何時候隻要是想家,就回來了吧,什麽蠱不蠱、咒不咒的,我會另外再幫妳想辦法解決的,懂嗎?」


    語氣溫柔,眼神溫柔,眼前男子有著足以淹沒天下所有女子的溫柔嗓音,詩曉楓被那溫柔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紅了臉,而那處於兩人中間的嬌嬌女,卻隻覺得男人眼神刺目兼傷眼睛。


    為免事情再生變化,朱紫紫不悅地出聲,「既然說好要隨傳隨到,那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馬鞭由嬌嬌女手中揮出,馬兒吃疼嘶嚷一聲,昂頸騰跳,馬背上的男子隻來得及向後方投去深深一瞥,旋即策馬離去。


    煙塵漸杳,詩曉楓陡覺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為什麽哭?


    詩曉楓在怔忡了好半天後才總算厘清了自己的心。


    她哭,是因為不舍,那乘馬離去的男子,是她曾經愛過的。


    那臨別時的真心一瞥比任何解藥都還有效,她的心在瞬間撥雲散霧,憶起了自己曾有過的鍾情。


    六歲那年,她幫爹爹到城西去送板豆腐,上了大街,卻讓群貪玩的壞孩子給攔了下來,不但翻倒了她的豆腐還圍著她取笑叫囂,惡腳抬高,想一腳踩爛了她的豆腐。


    「別這樣!別這樣!求求你們別這樣……」


    這是她家的招牌豆腐,是爹的心血,是要送去給客人的,是不可以……嗚嗚嗚,她該怎麽辦?


    她年紀小,又怕又慌,隻會嚇得蹲在地上埋頭哭泣,後來是個大男孩過來,用根打狗棒為她趕跑了那些壞小孩。


    壞小孩邊被趕邊叫嚷,喊男孩「街頭小霸王」,而他正是洛伯虎。


    「好了,別哭了,已經沒事了。」


    見詩曉楓仍是哭個不停,他說了不少笑話哄她,不過一會兒,她就笑了。


    打小就是這個樣子,他很會說笑話,又懂得女孩的心,長得又好看,也難怪會到處和女子糾纏不清了。


    兩人熟識後,他常到鋪子幫她送豆腐,而她就以免費的豆腐腦當作跑路費,她漸漸長大,讓城裏好事者給起了個「豆腐西施」的封號,惹得鋪子裏蒼蠅蜜蜂盤旋不停,不過還好那些人多半隻敢瞧瞧,不敢當真亂吃她的「豆腐」,因為隻要熟點的都知道,這家豆腐行可是由「街頭小霸王」在罩著的。


    而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立了誌向,要當洛伯虎的妻子。


    直至那日在大街上,七個女人一個男人麵對麵,知曉了自己並非他的唯一。


    蘇州城說大不大,可說小倒也不小,七個女子中甚至還有的是認識的,就算不認識,也有曾經聽過對方名字的,甚至還曾經交換過戀愛心得的,隻是她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對方的,是同一個。


    在另外六個女人忙著用拳腳問候那個多情郎時,詩曉楓隻會蹲在一旁埋頭哭泣。


    所有女孩子裏,她是最膽小的那一個,除了會做豆腐,她唯一的本事,八成就是隻會哭了。


    如今回想起來,也難怪洛大哥要將她給拱手送人了,因為他肯定算準,以她這種性格,又怎能鬥得過那些個火辣辣、嬌豔豔、凶巴巴的對手?


    就算真搶得過,早晚她也會死於非命、死於意外、死於醋桶、死於淚海……


    「想什麽?」


    一把低沉嗓音由後傳出,將詩曉楓喚醒。


    她慌慌張張轉身,霎時紅雲滿麵,是郎焰。


    「嗯……在……想你。」


    她說得結巴因為撒謊,但她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男人會希望聽到他喜歡的女人跟他說,她正在想別的男人吧?


    她雖然愛哭卻還不笨,既然已成往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它隨風而逝。


    「想我時會哭?」郎焰輕哼一聲,卻沒再追究下去,隻是伸掌將她臉上的淚漬抹了幹淨,「我欺負妳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麵現微笑。


    「既然沒有,以後不許動不動就掉眼淚,否則……」他伸臂將她攬進懷裏,將下顎枕在她的發頂,聲音有些不自在,「我會心疼的。」


    詩曉楓偎在他懷裏,鼻頭卻悄悄地再度泛酸,但她答應了他不哭的,所以她忍住。


    郎焰不是洛大哥,不是那種善於甜言蜜語的男人,他最常說的話都是些她聽不懂的玄學禪理,要讓他說出這種話其實並不容易,就算他會這麽說純粹是因為中了蠱也無所謂,至少,他的話讓她真的感動。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能確定和他在一起,她不用去擔心得和別的女子分享感情。


    她搶不過人,也無意去搶,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共同守護著一片用愛打造的小小天地。


    她想和眼前的男人一起打造,她確定。


    詩曉楓沉浸在感動裏半天沒聲音,末了是那轉身環顧小屋的郎焰打破了安靜。


    「怎麽會突然決定大興土木的,原先那樣不好嗎?」


    「是不好……」詩曉楓陪著郎焰將視線巡向小鋪,眼兒含笑,「你不曾在裏頭住過,所以不知道裏頭下雨時可以泛舟,晴天時可以曬魚幹,夜裏還有蛙聲蟲鳴。」


    「這麽慘?」


    「還好啦,住久也慣了,隻是我朋友要回蘇州,他們不放心我,所以幫我重砌了這間小鋪。」


    「可是……」郎焰皺起眉,「妳一個弱女子獨住於此總是不妥,要不,妳再上我那兒去當廚娘吧。」


    「不要!」她用力搖頭,「我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你放心,洛大哥已經幫我在屋瑞安了鎖,也和村口鏢行訂了合同,三不五時他們會派人過來我這裏巡巡,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楓兒,妳寧可讓什麽鏢行的來照顧妳,也不讓我來做?」他的神情有些不開心了。


    「不是不讓……」她柔柔一笑,「而是沒有必要,我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妳不再考慮考慮?」


    「我已經考慮過了。」她溫柔微笑,笑容中卻滿是堅持。


    他蹙眉睞她,其實明白她堅持的原因。


    前陣子她就住在青城派裏,直到他爹出殯,在那段期間裏,他們都得十二萬分的小心,就怕兩人間的對視或是互動讓人起了疑心,發現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尤其郎意童認識她,且知道他們那段中蠱淵源的,所以她更得小心。


    整天若不是用黑灰抹臉,就是閃閃躲躲地還得壓低嗓音。


    他畢竟甫遭父喪,又是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當上了掌門人的,任何一個差錯都可能毀了他的未來,太多人想看他的笑話了。


    所以她寧可選擇在山腳下遙遙伴著他,而不是住在一塊,她想得很多,且都是為著他設想。


    「對了,郎掌門。」她突然感到好奇,「這個時候你怎麽會有空出來?」


    他賊賊竊笑,「相信我,青城門人接下來都會很忙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過問他們的掌門在做什麽,還有,我和妳說過別喊我掌門的,之前在山上在人前那麽喊是沒有辦法,妳不會真想用這三個字喊我一輩子吧?」


    「不喊郎掌門喊什麽?」她一臉困惑,「郎焰嗎?」


    他搖搖頭,笑得詭異,「我比較喜歡妳用倒過來念的方武。」


    焰郎?!


    詩曉楓紅了臉,佯裝聽不懂,「不會。」


    「不會?敢情詩姑娘不但祖傳做的是豆腐生意,連腦袋裏也都裝著豆腐?」


    「是呀是呀,就是這樣的,難道不行?」


    「行!當然行,反正我最愛吃的就是豆腐腦了,二話不說,開動!」


    郎焰揉玩著她的發辮,她笑嗬嗬地閃躲著,兩人玩得不亦樂乎,午後時分,山徑無人,嬉嬉鬧鬧轉到了樹幹後方,一個不小心,他又低下頭吻她了。


    吃豆腐是會上癮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青天底下,豆腐小鋪招簾,迎風嗬嗬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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