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麵的孩子,打小就是從爛泥巴裏麵滾出來的,爬得山也過得水,我那個時候雖然年紀小,不過水性卻是一流,一口氣悶在水裏麵,可以憋好久都不用起來,整個龍家嶺,沒有一個能夠比得過我的。


    說起來好笑,我們偷了羅大屌他爹的獵槍跑出來,是琢磨著來打獵的,結果這邊一摟火,三個小鬼頭都尿了褲子,不得已,也就跑到旁邊的小溪邊,把衣服褲子一脫,甩在旁邊的岩石上,就直接跳下了溪水裏去。六月天燥熱,鑽了大半天山林子的我們一身是汗,也管不得許多,撲通、撲通都跳進了溪水裏麵去。這條溪水不寬,所以有點湍急,不過深不過半米,也難不倒我們這些天天在水潭子裏泡著的山裏娃。


    因為剛才擦槍走火的事情,羅大屌跟我打了一架,泡到水裏麵還打了兩回水仗,接著又好得跟親兄弟一樣了,他過來樓我的肩膀,說二蛋,你狗日的是不是看上那小狐狸,想要帶回去做媳婦啊?


    山裏的老人肚子裏都有一籮筐的故事,其中也不乏那紂王和妲己娘娘的傳說,羅大屌剛才瞄準的時候也看到了那小狐狸的臉,也覺得像人,小女孩兒一樣,回想起來止不住地後怕,我不理他這嬉笑,說我是為你好咧,打了小的,招來老的,這狐狸最記仇了,要是它們家裏的老狐狸曉得你殺了自家的崽子,到時候你家就別想養雞了,也別想安寧。


    龍根子在旁邊笑,他話不多,人老實有膽小,稍微洗了一會兒就上岸,把尿濕的褲子拿來洗,我懶,又貪玩,求他幫著洗一下,我再去水裏麵去耍一會兒。


    我們那個時候穿的褲子都是自家做的土布,襠下麵補了又補,又滲透著我剛才那一泡熱尿,龍根子當然不肯,我數了數自己的家當,發現也沒有啥可以交換的,於是就不管了,說放那裏就是了,我先去潛兩回,到時候再洗。羅大屌也有玩心,說好,我們兩個一起比打密子,看誰打得久。


    這所謂的“打密子”,其實就是把頭沉到水裏麵去,看誰潛得久,我曆來就是龍家嶺的潛水冠軍,哪裏會怕他的挑戰,於是大聲說好,打就打,誰怕誰。


    羅大屌讓龍根子把我們的衣服、隨身物品和他的獵槍看好,接著跟我齊聲倒數三二一,然後就一起沉下了水裏去。


    兩人一起沉水,我看到那家夥比我稍晚了一點,知道他是在耍巧,也不管,這點時間我也不怕他。我沉到溪水下麵去的時候,那溪水往下遊衝,人也跟著往下漂,下麵是一個水潭子,我怕衝下去後羅大屌耍賴,於是把兩隻腳盤在一起,像廟裏麵的菩薩老爺,觀音坐了蓮台,然後用手去抓住那溪水裏麵的一塊很大的岩石,把身子固定住。


    在水憋過氣的人應該曉得,這憋氣分三個階段,第一是下水的時候,胸口裏有一股氣,怎麽著也能夠堅持十多秒,然後氣完了,就開始要憋,難受得緊,忍、忍、忍,忍到過了那個勁兒,就差不多又能舒坦好一會兒了。


    我在水裏麵憋氣的功夫從來沒有輸過,最是自信,所以在第二個階段的時候也還是蠻輕鬆的,偶爾還會睜開眼睛來,去看羅大屌,瞧見他臉鼓鼓的,仿佛很難受。


    看他難受,我的心裏麵就安慰了一點,一直鼓勵自己堅持住,堅持住,過了那一個坎兒,我就贏了。


    我給自己心裏麵數著數,那個時候的我上過一年級了,能夠從一數到一百,不費勁兒,一點一點地數,就等著贏呢,結果樂極生悲,我一直抱著的那塊大石頭終於承受不了我的重量,下麵漂了起來,開始往下滑去。


    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讓我有些驚慌,手往下麵摸,想要抓到一個可以固定住自己的東西。沒想到那岩石一起來,下麵就好像有東西冒出來,我手掌上麵就摸到了一塊滑滑膩膩的東西,好像是爛泥,又好像是大魚擺子。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我就感覺到那東西滑到了我的脖子上麵去,尾巴拍了一下,我脖子上麵有刺痛,半邊身子如墜冰窟,於是使勁地揮了一下手,感覺不在了,心裏麵放鬆了一點,還想著繼續蹲著呢,結果一看前方,羅大屌已經站起來了。


    那家夥起來了,就代表我贏了,我陳二蛋龍家嶺第一密子王的名號就還在,所以我也沒有堅持,從水裏麵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結果不但沒有得到小夥伴的歡呼,而且還看到羅大屌發瘋一樣地爬上岸去,而在岸上麵,我還看到幾個野猴子在草地上又蹦又跳,一邊呲牙裂嘴,一邊朝我這邊丟石頭。


    麻栗山靠近外麵的世界,山裏麵雖然有猴子,不過不多,我看到那幾個紅臉猴子也覺得新鮮,一時間就愣了神。


    不過我看到羅大屌爬上岸,朝我大喊大叫的時候,才曉得我耳朵裏麵有水,什麽都聽不清楚,隻是瞧見他瘋狂地揮手,於是一甩腦袋,這才聽到了他話語裏的下半截:“……快上來,水裏麵有鬼啊!”


    羅大屌的臉好詭異,像見到鬼一樣,我還想笑,結果這個時候站在水裏麵的腳被什麽東西猛得一拽,整個人就撲通一下,被拖到了水裏麵去。


    我感覺一對腳踝被像鐵鉤子一樣的東西死死勾著,然後把我猛地往下遊拽,我幾次栽到水裏麵,又幾次地爬出來,結果每折騰一次,力氣就少了幾分。


    那是我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記憶,整個世界都是黑乎乎的水,我奮力掙紮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多呼一口空氣。


    不曉得翻騰了多久,我感覺拽在我腳踝處的那鐵鉤子突然就鬆開了,然後下意識地往岸邊撲騰兩下,接著就被幾雙溫暖的手給硬拽上了河岸來。


    當時我灌了太多的水,整個人的記憶都是模糊的,等清醒過來的時候,耳邊充斥著龍根子嚎啕大哭的聲音,像號喪一樣。


    那個時候的小孩不懂得什麽叫做人工呼吸,醒過來的我一陣惡心,吐了兩回,腸子都打結了,一打聽才曉得羅大屌和龍根子把我拖到林子裏後,大屌跑回村子裏麵去喊大人了,而我剛才之所以得救,是因為林子裏麵突然有幾個野猴子幫忙,把水下麵的鬼打走了。


    我問那鬼長什麽模樣,龍根子嚇到了,結結巴巴,說像黃鱔,又有好多毛,後來又好像是一個小孩子……


    “那些野猴子呢?”我又問,他說跑了,我們上岸來之後,就跑到林子深處去了。


    羅大屌沒多久就回村子裏,把大人叫了來,有他爹,也有我爹,還有村子裏好幾個管事的大人,以及鄰村的獵戶,烏泱烏泱一大堆。我們這一次出來,最主要的是受了我的慫恿,我爹本來都準備好了大柳條子的,結果看到我這臉色慘白的模樣,心就軟了,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黑著臉,朝著水裏麵罵了幾句。反倒是羅大屌回家了後,被他爹吊在房梁上,用那根牛皮帶抽了半宿。


    在山裏麵,小孩子不能私自玩槍,這是犯了忌諱的。


    這件事情算起來是我坑了羅大屌,所以他被他爹鎖柴房裏麵挨餓的時候,我還去自家院子的雞窩裏摸了點雞蛋,給他送了好幾次。


    本以為這事情差不多就結束了,畢竟是三個小屁孩子,那溪水裏到底有沒有水鬼,這個誰也說不得準,不過沒想到我第三天脖子就癢了起來,一開始還直以為是蚊子叮的,結果越抓越癢,足足抓了一晚上,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半邊的脖子都是血淋淋的,手上滿是沾著鮮血的魚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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