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錄音被人公開,第一個找到我的人,是我的老師。”


    “淩晨五點多,我蓋著自己的外套在休息室裏補覺,後來我隱約聽到了開門聲,可那時候我太困了,並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中午,我睜開雙眼的時候才發現老師就坐在休息室的書桌前,正在翻看門林格爾的《人對抗自己》,那是一本研究自殺心理學的書。”


    “陽光照進屋內,當時我還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隻是覺得老師今天有些奇怪。”


    “他是我們那裏資曆最老的心理谘詢師,我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所以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叫他一聲老師。”


    能從男人的語氣中聽出,他很尊重自己的老師。


    “你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他的態度是什麽?”陳歌有些好奇,想要和紅衣打好關係,一定要摸清楚他的性格和生前的執念,對症下藥,才能讓其心甘情願為自己打工。


    “他沒有跟我說任何一句和那件事有關的話,隻是問了我一個問題。”男人望著漆黑的夜空:“如果有一天,當他站在大樓邊緣的時候,我該如何去勸解他?”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在我眼中老師是心理非常強大的人,這種情況在我看來幾乎不會發生,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告訴了他。真有那麽一天的話,我會把自己學到的所有東西全部用在他的身上,拚盡全力去救助他,如果這些仍舊無法說服,那我會尊重他的決定。”


    “我從沒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麽神聖,我隻是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重要,和那些急診室的醫生一樣。我會用自己最認真的態度去救助,但同樣我也會去尊重病人。”


    男人說著說著聲音慢慢變低:“老師聽了我的話以後,很滿意的笑了一下,他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坐在我旁邊,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他最驕傲的學生,但並不是一個完全合格的自殺幹預接線員。”


    “老師已經看出了我情緒不是太對,他讓我多出去走走,放空一下心靈。”


    “自殺幹預接線員是一個很特殊的工作,除去那些騷擾電話外,每個人平均每晚會接到二十個左右的中度危險電話,一到五個緊急危險電話。在連續不斷的情緒衝擊下,接線員自己有時候也會受到影響,鬱鬱寡歡,和對方一起失聲痛哭,每當這個時候你還必須要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去說服對方。”


    “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灌了水的氣球,好的、壞的、各種各樣的情感都會注入其中,如果無法做到自己調節,當氣球炸開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徹底崩潰的時候。”


    “作為自殺幹預接線員,大腦每晚都浸泡在哭訴和哀痛之中,很多人工作一段時間後都會離開,所以我剛開始並沒有真正理解老師的意思。”


    “等我準備再去詢問的時候,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離開了,不過他剛才翻閱的那本書卻留了下來。”


    “再後來我知道自己的那段電話錄音被傳到了網上,我成了第一個把人勸死的自殺幹預接線員。”


    “無數的人在謾罵,那個時候我其實很平靜。”


    “別人說什麽和我無關,我隻認對錯。”


    “從這一方麵來說,我確實是個很蠢的人,會因為求助者的故事而流淚,會和這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聊到天亮,會陪著他們一起哭,會帶入他們的角色,會感受他們的苦痛。”


    “我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救助者,而是把自己當成了他們的朋友。”


    男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有些迷茫。


    不過很快他眼中的迷茫被血色替代,猩紅的血從皮膚下滲出:“這件事還沒有出現結果,新的事情又出現了。”


    “在危機幹預時,對抱有必死決心的人強行阻攔,就算這次成功了,但他們下次很可能會采用更加決絕的方式自殺。”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所以我們有時會允許他們在可控範圍內進行嚐試,比如在有救生氣墊和救護車、消防隊在的情況下,如果樓層較低的話,我們不會去強行阻止對方跳樓。”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難讓人接受,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感同身受,就連親生父母都很難做到,生硬的勸阻大多時候都會起反效果,這是一種不理解對方痛苦的表現。”


    “而允許他們嚐試,則是一種尊重,能讓他們感受到的、切實的尊重。”


    聽到這裏,陳歌已經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你該不會真的這麽做過吧?”


    “在現場危機幹預的時候,我做過這樣的事情。其實這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我們是在危機可控範圍之內嚐試。再給你舉個例子,曾經有位求助者想要吞服安眠藥自殺,他情緒極不穩定,根本無法交流,當時我和警方溝通過後,找來了低濃度的安眠藥,讓他做了嚐試。”


    “體驗了一次死亡後,他有了很大的改變,重新開始了生活。”


    “我有很多成功的例子,隻是這方法聽起來像是違背了我們的職責。在後續錄音公開後,這種方法引來了輿論的強烈攻擊。”


    “我明明是在救人,人人卻都覺得我在殺人。”


    “我開始思考,老師也曾過來找過我,很多朋友都安慰過我,可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我自己,而是對,還是錯。”


    男人看起來和陳歌差不多大,但聲音聽著卻要比陳歌滄桑許多,他望著無邊的黑夜,靜靜的看了許久。


    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猙獰,然後又漸漸恢複正常,最後嘴角勾勒出了一個無所謂的弧度。


    “也許我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自殺幹預接線員,不過我幫助的那些人他們也確實把我當做了人生中最後一個可以相信的朋友。”男人的外衣徹底被染紅,那半邊血紅色的臉在不斷變化:“這一點我是在死後才明白的,原來自己身上寄托了如此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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