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張三年紀不到三十,是一家紡織廠生產線上的技術員。這天他值小夜班,午夜之後才回到宿舍。 張三還是單身,一個人住,宿舍在二樓,當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屋內忽然走出來一個人。


    樓道燈沒亮,屋裏也沒有開燈,張三已經很疲倦了,精神也有些恍惚,他並沒有看清對方的樣子,隻感覺是一個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他隻是看見了一個朦朧的輪廓,事後回憶,對方的麵目是模糊不清的。


    張三當時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是誰?”但對方沒有回答,身影很快走下樓、消失在黑暗中,甚至沒有腳步聲。精神恍惚的張三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猜測自己可能是遇到了小偷,但宿舍裏又沒丟任何東西。


    幾天後,張三值大夜班時突發心髒病身亡。


    故事二:王大媽住在村裏,兒女都進城了,這段時間老伴進城看兒子並不在家。這天她去鎮上趕集,天擦黑才回來,挎著一籃在集市上買的東西,感覺已經很累了。打開院門走進院子裏,卻恰好看見一個老太太從堂屋裏出來,徑直走了出去。


    已累得有些迷糊的王大媽問道:“你誰家的呀?”對方並沒有回答,王大媽追出院子,但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身影。當時的光線很暗,王大媽看見的隻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身形輪廓,感覺對方也是一個老太太。


    隔天鄰裏閑談時,王大媽提起了這件事。鄰居老漢提醒她道:“大妹子,你是不是丟魂了呀?”王大媽當時很突兀的說了一句:“我當時看見的應該是我自己。”事後便沒有再對人提過此事。


    一年後,王大媽趕集時不小心摔倒被人送進醫院,幾天後病逝。


    故事三:範先生和老婆吵架了,老婆賭氣回娘家了,這幾天他一個人獨居,心情不是太好,又和單位的同事起了衝突,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這天下班回家有點晚,他抓著扶手一步步走上單元樓的樓梯時,腦袋感覺很昏沉,眼皮子也直打架。


    掏出鑰匙打開四樓的房門時,屋裏突然走出來一個人,順著樓梯就下去了。範先生當時有些發懵,本能地以為是老婆回來了,可那人的身形輪廓卻不是他老婆,像是一個身材和他自己差不多的男人,他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範先生差點就報警了,回到家中卻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沒動過,財物一點都不少。後來他和朋友、同事談起此事時,逢人便說:“我看到我自己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範先生至今健在。


    以上是丁齊在課堂上講的三個故事,或者說是三個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民間傳說。台下一百五十二名學生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這是一間階梯大教室,裏麵坐著來自境湖大學各個專業的本科二年級學生,丁齊之所以能將人數算得這麽精確,用的是座位排除法,這間能容納一百八十人的教室幾乎快坐滿了。


    花名冊上報名選修該課程的學生應到一百六十九人,實到一百五十二人,已經是相當高的滿勤率了。這樣的大課,老師幾乎是不可能挨個點名的。


    丁齊講的是《心理學基礎》。對於心理學專業的學生而言,這是本科一年級的必修課;對於非心理學專業的學生而言,這是本科二年級的選修課。兩者的教材和教學內容側重點也不一樣,針對非心理學專業學生的課程,教材的很大篇幅側重於社會心理學。


    像這樣的跨專業選修課程,很多學生報名隻是為了湊夠選修學分,同時多少也因為有些好奇,逃課率是非常高的。不少人就算來上課了,也是趴在桌子上補覺,這也是大學校園的常見現象之一。


    此刻看著台下的學生,丁齊在暗自苦笑,同時也微有些自得,基本上接近於滿勤了,而且沒人睡覺。其實對於非心理學專業本科生所開設的《心理學基礎》選修課,本就不太受校方重視,否則也不會讓丁齊這麽年輕的一位講師來授課了。


    但丁齊講得很好,至少很吸引人,眼前的教室就是最好的證明。若是不明情況的人走錯了教室、不知道這是什麽課,可能會很納悶,搞不啊清楚台上這位小夥子究竟是在上課還是在講鬼故事?


    講了這三個故事,見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丁齊光環顧一圈,好似與每個人的視線都有接觸,開口道:“同學們,這是在不同時間、全國不同地點流傳的民間故事。大家也來自全國各地,我想問一下,有人在家鄉聽過類似的傳聞嗎?聽過的請舉手!”


    共有五十七名學生舉了手。丁齊這麽快就能在心中得出準確的數字,並不是因為他具有某方麵的超能力,而是受益於專業技能和職業習慣。


    他是學心理學的,同時也是一位心理谘詢師,反複接受過各種包括智商之類的心理量表測試,也參與過很多心理測量表的內容設計,對於空間和數字等各種記憶技巧掌握得已經很熟練了。


    這個教室他很熟悉,采用矩陣記憶法,幾秒鍾就得出了準確的數字,然後點了點頭道:“很好,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來了。由於它們隻是民間傳說,我們不可能對傳說中的當事人進行準確的精神評估,但可以先根據傳說內容本身,歸納出其中一致性的核心要素。哪位同學願意發言……如果沒人舉手,我就點名了!”


    台下很多學生都露出了想嚐試的眼神,但是沒有人主動舉手,這是大學課堂很常見的情況,尤其是在人數眾多的大課上。在場人越多,有人就越不願意主動舉手發言,這是一種心理現象,況且丁齊給的時間並不長,大部分人感覺還需要再多想一會兒。


    丁齊本就打算主動點名的,他想找一名女生回答,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做出打開花名冊的動作,實際並沒有看,直接叫出了一個有印象的女生名字:“孟蕙語,你來回答一下!”


    說完話丁齊抬起頭,恰好與孟蕙語的目光對視。孟蕙語就坐在第一排靠中間的位置,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膚色白皙,秀發齊肩,穿著一件白底色碎花裙,袖口、領口以及衣身上的紋飾是紅藍兩色蠟染風格,很有點西南地區少數民族風情,而她本人並非少數民族。


    孟蕙語剛才正盯著丁齊看,此刻趕緊站起身低下頭顯得有些羞澀,伸手理了理額前垂下的留海,調整了一下稍顯緊張的呼吸,再抬起頭答道:“老師剛才講的這幾個故事中,首先當事人都處於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


    丁齊點了點頭道:“嗯,是這樣的,還有呢?”


    孟蕙語:“事發現場的光線很昏暗,而且沒有其他人在場對當事人形成幹擾,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因為環境的暗示導致錯覺。”


    丁齊心中暗道:“這並不是重點。”開口時仍以鼓勵與提示的語氣道:“這是傳說,我們無法判斷當事人的精神狀態以及所說的真假,那麽就傳說本身,能總結出什麽樣的一致性規律?”


    孟蕙語邊想邊答道:“按照老師您的提示,最核心的規律有兩點。第一點是一致的,他們都是在某種情況下‘看見了自己’。第二點是不一致的,張三沒有意識到是看見了自己,也沒有對別人說過;王大媽經人提醒意識到了,隻說了一句;範先生則是意識到了,跟人說了很多次……”


    丁齊:“第二點其實也有一致性,你注意到其中的規律了嗎?”


    提示到這個程度,答案已呼之欲出,迎著丁齊的目光,孟蕙語微微挺胸,語氣也變得清晰與自信:“在這三個故事中,三個人都是在特定的情況下‘看見了自己’,可能預示著生命即將終結。而意識到這個情況並將它說出來,說一句就多活一年……”


    丁齊滿意地點頭道:“非常好,總結得很到位,謝謝這位孟蕙語同學,你可以坐下了。”


    孟蕙語坐下後,小丁老師讚許的眼神令她的心情快慰,同時不免又有些緊張了,臉蛋微紅,鼻尖也微微冒汗,下意識地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鼻尖。擅長觀察微表情的丁齊當然注意到了,心中不知是苦笑還是別的感覺,環顧大教室,也下意識地伸出一根手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


    丁齊並不近視,他的視力非常好,特意戴著這副平光鏡,隻是為了增添一分儒雅氣質。眼鏡是女友佳佳幫他挑的,花了八千多,是他這身裝扮中最貴的一件。


    今天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休閑西裝,露出裏麵裁剪得非常得體、衣料也很高檔的襯衫。眼鏡、襯衫、腰帶據說都是意大利原產,屬於同一個很知名的國際品牌,加起來差不多有兩萬,這還是不含關稅的海外代購價。


    丁齊能理解為何很多女生提到諸多品牌時如數家珍,但他本人根本就不了解這些,也沒有興趣去深究。據女友佳佳說,她挑的這些還算不上真正的國際大牌中的高檔品,頂多是輕奢而已,但確實很能襯托丁齊的氣質。


    女友挑好了,丁齊直接付款買就可以了,倒也省心。雖然丁齊還在讀博士,但他有工作、有還算不錯的收入。除了在境湖大學剛剛由助教評升為講師,他還在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擔任心理谘詢師。


    心理谘詢師須注重儀表和形象,給人留的第一印象就要有信任感與親和力。所以女友這麽打扮他,丁齊也是讚同的。


    最近聽說了一個小道消息,人力資源和社保障部正在編訂最新的《國家職業資格目錄》,據說可能會取消“心理谘詢師”職業資質的官方認定,不再組織考試發證。丁齊對這個消息是不太相信的,但也認為心理谘詢師的認證管理確實應該好好整頓與規範了。


    不用照鏡子,丁齊也清楚自己的形象以及給人留的印象很不錯。尤其是在大學講壇上,像他這樣年輕英俊,既注重儀表又極具親和風度的男老師,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校園小鮮肉了。很多女生愛上他帶的這節大課,恐怕不僅是衝著課程內容來的,有人每次到得都很早,大多都坐在教室的前排,喜歡一邊看著他還不時竊竊私語。


    正是情竇已開的年紀,人們會不自覺地將內心的情感需求投射到所欣賞的對象身上,這種現象是正常的,可以理解,但丁齊並未因此有什麽別的想法。


    丁齊環顧教室正打算多加幾句點評,卻意識到沒必要再多說什麽了。原本他打算找個女生回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很難答出全部的要點,正好可以由他這個老師來補充,增加課堂的趣味性和互動性,同時也能提升老師的權威形象。


    可是孟蕙語開口後,丁齊就一直在進行鼓勵和讚許式的提示,這是一個心理谘詢師進行“攝入性談話”時的習慣,不經意間就帶到課堂上來了,看來在平時還是要注意不同身份之間的切換與相應行為的自我調整。


    丁齊清了清嗓子又說道:“這三個故事並不是我虛構的,而是我的導師、我國著名心理學專家劉豐教授,在多年前進行社會調查時,從各地搜集的、看似並無關聯的社會傳聞實例中發現並總結的。


    劉豐教授在心理學、社會學等很多領域成果卓著,非常注重理論聯係實際的調查研究。他的足跡遍布各地,深入不同類型的人群,收集並整理了大量的、詳實的第一手資料……”


    丁齊居然在大課上公開誇讚起導師來,不吝溢美之詞。假如在有心人聽來,這是痕跡很露骨的吹捧與恭維,但丁齊的表情和語氣都很真誠,他也是真心這麽評價導師的。而另一方麵,丁齊其實心理也清楚,在這種大課上的言論,假如傳到了導師耳中,導師一定會很高興甚至是欣慰的。


    俗話說不要在背後議論人,不是好習慣,但這其中並不包括在背後誇讚誰,這比當麵的恭維能更令對方高興,包括導師在內的很多人也不能免俗。而且他的誇讚並非毫無依據,剛才就是引用了導師當年收集的資料與整理的案例,這也表現出了學術上的尊重與敬仰。


    拍馬屁,也要講究心理學的。


    不動聲色、有理有據、語氣真誠地誇讚了導師一番後,丁齊此接著說道:“方才那位女同學已經總結了這三個故事中的一致性規律,那麽哪位同學能再深入分析一下,為何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都出現了有相同核心要素的傳聞呢?可以暢所欲言,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這次我想請一位男生來回答,請大家舉手。”


    經過方才那一番互動,氣氛已經被調動起來了,而且有了緩衝思考的時間,這次有很多人紛紛舉手。丁齊沒有再看花名冊,直接伸手指向右方道:“第五排那位穿灰色運動服的男生,你叫什麽名字,哪個專業的?請你來給大家分析一下!”


    那名男生站起來,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筆記本,語氣有些急促地說道:“我叫畢學成,是微電子專業1602班的學生……剛才我注意到,在第二個故事中,鄰居老漢曾提醒王大媽是不是丟了魂?這就需要結合當地的社會文化背景來看了。


    在很多地方的民間傳說中,都有丟魂一說。甚至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也都有靈魂一旦離開肉體、人就會死亡的說法。


    剛才老師講的民間傳聞,實際上就是將這種說法加工成了具體的故事,其中的隱含義就是說,人丟了魂,如果找不回來,很可能就會死。聽上去很荒誕,但也有現實的社會文化背景,幾乎每個人都能理解。”


    畢學成的語速有點快,但語言表達得非常好,思維邏輯很清晰,他一邊說還一邊看課桌上的筆記本,顯然剛才已經做了筆錄歸納整理。丁齊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插話道:“那麽這三個故事中第二個核心要素,說一句‘我看到了自己’,就能多活一年,這又怎麽解釋呢?”


    畢學成又低頭在本子上劃著什麽,考慮了幾秒鍾,語氣有些不確定地答道:“這是麵對未知的恐懼,試圖解決內心衝突一種手段。”


    丁齊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哦,你仔細說說。”


    畢學成嚐試著總結道:“自古以來各地或多或少都有傳說,人丟了魂就會死,甚至有些地方的傳說更具體,說人在臨死前能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離體,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民間故事。


    民間傳聞當然不足信,但正因為其神秘難解,很多人的態度是將信將疑,甚至會感到莫名的壓力與恐懼。假如它真的發生了,就是個人很難抗拒與解決的問題,但人們又必須要找到一種化解與內心壓力的辦法。


    不論求助神秘儀式還是求助宗教,都是一種解決社會心理問題的嚐試,所以故事在流傳中就會發生變化,給了一個看似離奇卻又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那就是說一句便多活一年,隻有這樣,人們才會消除內心中的衝突和不安。”


    丁齊:“你的家鄉有過這樣的傳說嗎?我注意到,你剛才也舉手了。”


    畢學成點頭道:“是的,我小時候聽說過類似的故事,是我父親單位看門的老大爺講的。”


    對於一個本科二年級純工科專業學生而言,畢學成的回答幾乎可以得滿分了,邏輯思維、歸納總結、表達陳述能力都相當不錯。丁齊卻不禁露出些許促狹的笑容,想起了當年在另一個課堂上的經曆。


    當年導師劉豐就用同樣的事例提問,而丁齊的回答幾乎和眼前的畢學成是一樣的。如今身份發生了變化,丁齊站在了講台上,於是他又加了一個當年劉豐老師的題外之問:“那我們回到討論的源頭,民間傳說很難考證真偽,如果我們假定這三個故事都曾以某種形式發生過,至少第一個要素‘看見了自己’是真的,你又怎麽分析呢?”


    畢學成答道:“還是剛才的觀點,自古以來都有這樣的傳說,可能是封建迷信,也可能是出於對生命、對肉體和靈魂關係的思考,所以人們加工出了這樣的故事。”


    丁齊搖了搖頭:“你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提問。你分析了民間故事出現的一種成因,用了相對複雜的邏輯推理過程,這是合理的。但是在我們不能真正確定的情況下,也不能排除事件本身最直接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真的看見了自己。”


    畢學成微微一愣:“真的看見了?”


    丁齊:“我不是說事實一定會是這樣,但不能排除這種最直接的可能,這不是做社會調查和現象分析的科學態度。”


    畢學成情不自禁地反詰道:“這不合常理啊!”


    丁齊仍然麵帶微笑,酷似導師劉豐當年的笑容:“要麽是因為錯覺或幻覺,還有最後一種可能,就是真的看見了。那麽為什麽會有這種現象,對個體來說需要做精神分析,對於群體來說,就要群體心理分析。”


    畢學成卻有點鑽牛角尖了,又反過來追問道:“假如是錯覺和幻覺,又怎麽能算真的看見?”


    丁齊感覺到討論有點跑偏了,但仍然很耐心地解釋道:“我說的真,是心理學角度的真。錯覺不算,因為當事人能意識到自己錯了。


    但是幻覺是一種主觀體驗,當事人的感官是真的看見了所對應的事物。要分辨這種現象,就要看主觀體驗是不是對客觀世界的真實反應。


    假如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身份的人都有過這種主觀體驗,我們就要研究這種現象的成因,比如說是受到了社會文化背景的暗示等等。


    畢學成同學,你回答得非常好了,現在請坐……我再做個跟剛才一樣的調查,在座的哪位同學曾聽說過或者能想起來,與這三個故事一樣的民間傳聞,請再舉一次手。”


    這次舉手的人幾乎是上次的一倍,丁齊在講台上看著大家的各種反應,其實心裏很清楚,有很多人並不是真的聽說過類似的傳聞,但其中有不少人也不是故意要撒謊。


    有人可能是為了顯示自己“不無知”;有人可能是見身邊的人舉手了,猶猶豫豫地也舉起了手;更多的人是自認為回憶起類似的傳聞,但這並非是真實的記憶。


    丁齊做了個手勢道:“非常好,剛才是五十七人舉手,現在是一百零二人舉手。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來了,現在把課本打開,翻到第二章社會心理學。今天我們要講的是第七節,‘社會影響’中的從眾、模仿、暗示與社會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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