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醫生,我還是喜歡叫你丁醫生。其實我來這裏,並不是想改變對男人的看法,主要是想知道,怎麽能扭轉媽媽對我的看法,不要總逼著我去相親、處對象?”


    說話者是一位青年女子,雙肩不是很放鬆,肘部端著,雙手放在兩側的大腿上,兩腿並攏,後背沒有靠著沙發,說話時頭部微微前傾。


    這已經是丁齊與這位求助者的第三次谘詢談話,前兩次會談都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多少與這位求助者明顯的阻抗情緒以及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有關。


    在初次見麵的“攝入性會談”中,丁齊就告訴她,不必叫自己丁醫生,因為心理谘詢師與求助者並不是醫生與患者的關係。可是對方堅持要這麽稱呼,出於尊重和接納的原則,丁齊也就由著她了。


    所謂攝入性會談,是谘詢師從初次接待自助者開始,通過傾聽、提問、反射、引導等技術,確定求助者表麵與潛在的目的、找出對方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並收集、整理有關的谘詢檔案信息。而今天這位求助者,已過了攝入性會談階段。


    丁齊沒有露出笑容,但表現得很真誠與專注,以溫和耐心的語氣道:“我們不僅要改變看法,更要改變做法;而且重點不是你母親,主要是你自己。起初你不認為自己有心理問題,隻是母親多事。經過谘詢後,你也意識到,內心確實存在衝突,生活中也受到了困擾。說明我們的會談還是有進展的,對不對?”


    說話的同時,丁齊“打開”了一頁頁記錄。不是在茶幾上打開的,而是在腦海中打開的,就像筆記本或電腦文檔——


    姓名:劉國男


    性別:女


    年齡:二十七歲


    職業:新媒體行業平麵設計師


    出生地:本市


    文化程度:大學本科


    婚姻狀況:未婚,無既往婚史。根據其母親介紹以及本人自述,亦無關係穩定的戀愛史。根據會談內容判斷,迄今應尚無性經曆。


    ……


    問題與初步診斷:求助者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其母對此深感擔憂,曾多次給她安排相親,並勸說她應該找人戀愛結婚。求助者對母親的嘮叨很厭煩,也因此受到了困擾。其母在介紹求助者情況時,曾暗示了對其性取向的擔憂。


    該求助者看似並非主動求助,而是在母親的一再要求下來進行心理谘詢。但她願意將心理谘詢作為解決問題的嚐試方式,連續三次約談,且後兩次都是獨自一人主動前來,說明其潛意識中還是有求助的期待,並非表麵上的排斥。


    其最初自稱的目的,並不是要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而是以此回避母親的嘮叨,好有一個借口讓母親不再逼她找對象。雖尚未進行染色體異常檢查,但初步診斷的結果,求助者並沒有同性戀傾向。


    在一般的女性同性戀中,主動的一方通常是性角色認知問題,被動的一方通常是性對象選擇問題,而男性則恰恰相反。求助者並沒有性角色認知或性對象選擇的偏差,她隻是堅持認為男人不是好東西,言行所表現出的心理狀態,恰恰完全是以女性的認知身份與選擇角度。


    求助者對自己所持的觀點、其現實處境與受到的困擾有清醒的認知,隻是將之視為一種個性。而她的這種個性觀念,與周圍人群的理念形成衝突,並感受到了困擾,表現了心理活動的協調一致,也符合內向、追求完美的人格特點。


    可以基本排除精神病性症狀,亦未觀察到精神症特點,存在心理問題,但屬於正常人的精神活動範疇……


    有點難以想象,這些是在腦海中“打開”的內容,就像清晰的書冊快速閃現,在不動聲色中完成了係統的記憶歸納以及信息整理。但這並不是什麽特異功能,隻是一名優秀的心理專家,經過長期的專業訓練所應具備的一項素質,看似是與一般人不同的“超常能力”。


    掌握這種能力需要非常專注的狀態,以及長期的技巧訓練。理論上講這是優秀的心理谘詢師都要掌握的技能,但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專注以及努力程度不同,掌握的水平當然也各有高低。


    丁齊無疑是極有天賦也非常努力,他的這項專業技巧能達到幾乎是最高的水準。導師劉豐曾給這種技巧起了一個尚未得到業內公認的名字——心冊術。


    在心理谘詢的過程中,除非是得到了對方的同意,否則谘詢師是不能做現場記錄的,尤其是在起初的攝入性談話中,更是盡可能不要做筆錄,以免引起求助者的疑慮和反感。這就要求谘詢師在長達一個小時左右的會談中,能準確記住求助者訴說的內容,並在散亂的話語中抓住最核心的要素並歸納整理,這一切都是在腦海中完成的。


    這些歸納整理出的信息內容,可以包含各種表格與文檔,也就是說心理谘詢師在談話進行的同時,就在腦海中填寫了各種表格與文檔,這是一項非常專業的技能。在後麵的會談中,還要及時應用這些已歸納整理好的信息,給求助者以合理的反饋。


    往往隻有在會談結束、求助者離開之後,心理谘詢師才能將這些信息記錄下來以免遺忘。而在下一次谘詢之前,要再度熟悉這些記錄,在正式會談時通常是不能現場翻閱的,而是在腦海中呈現與使用。


    更需要注意的是,心理谘詢師在這個過程中還不能走神,要時刻保持著對會談內容以及求助者反應的關注,腦海中的資料不斷整理形成與反饋使用,是與會談同時進行的。丁齊雖然還很年輕,但在這一方麵,已堪稱一位“心冊術”大師。


    谘詢室中溫度和光線都非常舒適,但並沒有任何多餘的、可能會引起注意分散以及求助者不安的陳設。一長一短兩張沙發和一個茶幾,茶幾上並沒有本和筆,隻有兩個紙杯。


    筆在特殊的場合也可能成為一種傷害性的凶器,能不出現就最好不要出現,就算出現也不能放在求助者伸手能拿到的地方。心理谘詢室的門很隔音,卻不能鎖死,這一切都是為了防範某些意外情況,也是心理谘詢師的自我保護。


    通過簡單觀察和詢問就能發現精神異常的病患,通常都會被送到精神科診治,理論上不是心理谘詢師的服務對象,但也要以防萬一。至少來到這裏的大部分求助者,很多都是有心理或情緒問題的。


    在丁齊整理“心冊”的同時,劉國男則答道:“我本來不認為我有問題或者是我的問題,但是和丁醫生談了兩次,我也感覺有些問題需要解決,我確實有煩惱……丁醫生,周圍很多人認為我有病,你是不是也這麽看?”


    丁齊語氣鄭重地答道:“這個問題,你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已經問過了。我當時就告訴你,你沒有病,至少從醫學角度,你沒有神經症或精神病性症狀。你是個正常人,但正常人也會有心理問題,有時會處於心理不健康的狀態,這會影響到人的生活。”


    劉國男滿意地點了點頭:“嗯,丁醫生很專業,也很能堅持自己的觀點,你上次就是這麽和我分析的……既然這樣,怎麽才能讓我媽不再煩我呢?”


    丁齊:“我們現在要解決的不是你母親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現在看來,你內心中的困擾主要有兩方麵,一是母親的嘮叨和猜疑讓你不厭其煩,她堅持你是有什麽問題才不願談對象的。第二是你自己的觀點,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而通過我的觀察,你的隱含義就是和男人交往會對自己造成傷害,是這樣嗎?”


    說話時,丁齊又不禁想起了劉國男的母親。他當初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讓那位阿姨明白,心理谘詢中心不是社區婚介所一類的機構。


    劉國男答道:“讓你這麽一總結,好像真是這麽一回事。但是第二個是我自己的問題,跟別人沒什麽關係!”


    丁齊:“對於第一個問題,心理谘詢的目標就是幫助你去調整認知和行為,從而適應和調整您和母親之間的相處方式,使觀念衝突不再造成困擾,所以在這裏,仍然是你的問題。……對於第二個問題嘛,既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是怎麽看待你父親的,他也不是個好東西嗎?”


    說出後麵這番話的時候,丁齊盡量將語氣放得輕柔,觀察著劉國男的反應。而劉國男的反應很快,隨即就答道:“我父親很好,是個好人。”


    丁齊:“但這與你堅持的觀念不符呀,他也是男人,而你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劉國男:“我沒有把他當男人看,父親就是父親,不可能成為我的男人,在我的觀念裏,所謂男人應該是……”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


    丁齊感覺自己快要抓到問題的關鍵了,立刻反饋道:“我試著幫你總結一下,在你的觀念中,僅僅具有性別意義的男人不是男人,有潛在可能和你發生兩性情感關係的才是男人?所以你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其實是指這種男人?”


    劉國男點頭道:“是的呀,不可能和我有那種關係的人,我管他是好是壞、是男是女。”


    丁齊又一次強調道:“你說的這種關係,就是指兩性情感關係。主要有兩種,對你感興趣的男人或者說你可能會感興趣的男人,他們都不是好東西!至於別的人盡管性別也是男的,但不在你的評價範圍之內,是這樣的嗎?”


    劉國男若有所思道:“好像是這樣的,但男人既然都不是好東西,我又怎麽會對他們感興趣呢?”心理谘詢的過程往往就是這樣反複,很多事情在平常人聽來可能會感覺很“傻”,但有心理問題的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會覺得這很嚴肅、很重要。


    丁齊終於笑了:“所謂感興趣,未必就是喜歡或者不喜歡,而是一種情感投入。你會關注他們,自覺或不自覺的,投入一種強烈的情感。比如你堅持認為某種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就是你內心中的關注與投入的情感。”


    劉國男:“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比如丁醫生你,我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你是不是男人。”


    丁齊:“我第一次就建議,你如果對男人很反感的話,可以為你轉介一位女性心理谘詢師,你卻說沒那個必要,原來還有這麽個原因。”


    劉國男:“其實就算我認為你也不是好東西,我也不想換個女的做谘詢……男人一般認為我很難搞,但女人一般都認為我有病。”


    丁齊適時糾正道:“這隻是你身邊所接觸到的個別人、你自認為他們對你的看法,不要把這種個別的、自我的認知,無限擴大到所有人身上,我們不能這麽思考問題。”


    劉國男:“丁醫生,我先前告訴你,我根本不想來,是我媽媽非得逼我來的,其實也不完全是這麽回事。我那麽說,隻是很反感我媽媽天天嘮叨,不由自主就想跟她對著幹。我也想找心理醫生試試,隻是不知道有沒有用。”


    丁齊語氣懇切道:“嗯,其實我也注意到了。你來找所謂的心理醫生,一方麵是想通過醫生證明你是沒有問題的,另一方麵心情也很矛盾,有所期待。你持這種觀點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了,你母親也一直在嘮叨,但並沒有過於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怎麽現在突然嚐試著要找辦法解決了,恐怕不僅是年齡的原因吧?”


    劉國男的肩膀終於放平了,有些擔憂地說道:“其實我媽媽這些年一直在嘮叨,我雖然聽著有些煩,但也沒怎麽樣,畢竟是我的媽媽,她想說就說幾句唄。可是最近突然覺得特別受不了,有時候心跳好快,晚上經常會失眠,走到人多的地方別人多看我幾眼,我也覺得他們是在議論我,按照丁醫生您的說法,確實影響到生活了……”


    丁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這位求助者確實很“難搞”,和他人的心理距離保持得很遠,潛意識裏有強烈的防備,直到現在才說出實話,這是前兩次谘詢中都沒有吐露的情況。他很認真地問了一句:“你說在人多的地方、有人多看了你幾眼,你就‘感覺’他們是在議論你,但你認為他們真的是在議論你嗎?”


    劉國男低下頭道:“我知道他們可能不是在議論我,隻是我自己想多了,但總是忍不住有這樣的感覺。”說著話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摸胸前的一枚藍寶石吊墜。


    丁齊稍微鬆了一口氣,身體前傾道:“你既然能有這樣的自我認識,問題還不算太嚴重,但如果不做調整繼續發展下去,恐怕就會導致更嚴重的問題了。你好好回憶一下,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還想多問一句,你這三次來都換了不同的衣服,可始終戴著同樣的項鏈,又是什麽原因呢?”


    這種連續提兩個問題,而且第二個問題顯然偏離了主題,本是谘詢談話過程中的大忌,但丁齊對細節的觀察卻很敏銳,認為這其中可能有關聯。


    劉國男的神情陡然一驚:“丁醫生,您真是太神了!我想起來了,就是買了這條項鏈之後,感覺便不對勁了。


    當時我是和三個閨蜜,也是大學的三個同學一起逛商場,在專櫃看見的這條項鏈。我們都試了,我是最後試的。她們三個都很喜歡,但是嫌貴沒舍得買,售貨員後來誇我戴著最漂亮,我就買下來了。


    我戴上這條項鏈之後上班,發現有的同事總是多看我幾眼,到人多的地方也一樣,心裏總是感覺有點慌……”


    丁齊:“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一直戴著它呢?”


    劉國男微微一怔:“我為什麽不戴著?花了八千多呢!別人議不議論,跟我有什麽關係?”


    丁齊微笑道:“但是你戴上它就感覺不自在,正是因為這種不自在,你反而不願意摘下來,是不是?”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態,但它確實會在人們身上出現,劉國男有些猶豫地答道:“是的。”說話時神情變得有些迷惘。


    丁齊想了想,又突然問道:“劉國男,你認為自己長得漂亮嗎?相比身邊其他的女性,你認為自己對異性是不是有足夠的吸引力?……你如果信任我,就不要有顧慮,如實回答。這個問題可能有些私密,但谘詢師會為求助者嚴格保密的。”


    進行到第三次谘詢會談,丁齊終於打開了劉國男的內心世界,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剛才那一句看似突兀的提問真是太關鍵了。劉國男帶著有些委屈又有些迷惘的神情,一開口就訴說了很多,在丁齊的不斷引導下,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


    在丁齊的“心冊”中,有關劉國男的情況變得完整與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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