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齊本有些擔心,這孩子是不是看了最近的網上消息而感到好奇,所以特意掛號預約,目的就是來“見識”一番丁齊本人,那麽這場谘詢就沒法做了。但高曉飛走進來的時候,丁齊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對方就是來向心理谘詢師求助的,而不是來見識他這位“境湖名人”的。


    不用說一句話,僅用一個眼神交流就能得出判斷。高曉飛進屋時顯得有些緊張,與丁齊視線接觸後便低下了頭,對心理谘詢室中的一切都很好奇,都屬於正常的求助者的反應。對丁齊這位谘詢師,他並沒有流露出任何與內心中已有的印象進行比照的意思。


    這說明這位高中生要麽沒聽說最近的“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要麽聽說了也不怎麽關心,總對丁齊根本就沒什麽印象。看來也不是所有人的都在關注這一事件,很多人就算聽說了也沒刻意記住他丁齊。


    十六歲的少年目測身高已經接近一米八了,個頭和丁齊差不多,現在的孩子營養比過去好,普遍發育的也早,就是身形還稍顯有些單薄。


    丁齊站了起來,溫和地微笑道:“小高是吧,請坐,請問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助你的?”他給高曉飛倒了一杯水,並與對方同時坐下。


    高曉飛坐下後既緊張又有些靦腆,理了理頭發道:“老師,您發現我哪兒不對勁了嗎?”


    其實他一進門丁齊就發現了,左手背上貼了個創口貼,但丁齊並沒有點破,說話時也沒有刻意去看他的左手,而是正色道:“我還沒有發現你有什麽異常,無論是外貌、體態、表情、語氣所反應出來的各種特征,都很正常。


    你預約登記的心理問題是情緒焦慮,情緒焦慮有很多種,原因也各不相同,你能自己告訴我嗎?”


    高曉飛的反應並不是失望,而是鬆了一口氣,舉起左手道:“老師,我手背上長了個瘊子。”說著話將創口貼揭了下來,露出一個黃豆大小的瘊子。


    丁齊點了點頭道:“我看見了,就是這個瘊子造成了你的心理困擾嗎?你能和我具體說說,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高曉飛左手背上的這個瘊子是兩個月前長出來的,根據他自己觀察,近一個月來的情況已經很穩定了,瘊子並沒有再變大。他覺得很難看,一想到這個瘊子就覺得全身不得勁,甚至有些寢食難安。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心裏很是擔憂,卻又不知道究竟在擔憂什麽。


    聽完求助者的自述,丁齊忍住了笑意,露出了很關切地神情。這的確是心理問題,而且是典型的青春期心理問題。假如是一位老年人,可能會擔憂自己的健康,甚至會懷疑是否會有癌變可能等等,但這孩子關注的焦點並不在於這些。


    丁齊又問道:“你為什麽不去醫院看看呢?”不過是黃豆大小的一個瘊子而已,去醫院處置隻是一個很小的外科手術。高曉飛來做一次心理谘詢交費六百,也足夠他去處置這個瘊子了。


    高曉飛答道:“我也上網查過,網上說瘊子過一段時間也會自己好,但是沒有什麽辦法預防,也說不定還會長。我還查到用液氮啊、激光啊手術切除很難去根,還會留下疤痕或色素沉著。其他的方法就是吃藥了,但我感覺吃藥肯定不好……”


    其實丁齊剛才已經想到手術切除了,盡管他隻是一個精神科醫生,並非外科醫生,但這實在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術,隻要有簡單的器械和消毒設備,他本人現在就可以把這個瘊子給切除了,而且心理健康中心也備有外科急救包。


    但這裏是心理谘詢室,並不是外科處置室,他打住了這個想法,而是笑著問道:“這些都是在百度百科上查的吧……小高,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照很多遍鏡子?”


    高曉飛一怔:“你是怎麽知道的?”


    丁齊:“你遇到的困擾確實是心理問題,很多青春期的少年都會這樣。你因為手背上長了個瘊子,所以對自己的形象不滿,這還不單純是一個瘊子的事,而是你感到苦惱,不知道怎麽才是自己滿意的形象……”


    接下來是一番聊天式的談話。很多人,尤其是男性,在沒有現實必要的情況下去照鏡子的次數,青春期可能比一輩子其他時期加起來都要多。青春期少年有著高度地自我關注特點,這是伴隨著自我意識發展並逐漸走向成熟的必然現象。


    強烈的自尊但又時常缺乏自信,對應了他們時常自以為已經長大成人、但實際上又不是真正的成人這種身心狀態。青春期有一個很突出的心理現象叫做“假想觀眾”,就是在心理上製造出可能並不存在的觀眾,關注自己的同時,也以為別人都在關注著他或她。


    自我讚美時便以為人人都會讚美,自我失望時便以為人人都會對其失望。這樣反複的情緒波動,往往就會導致內心的焦慮情緒。


    “假想觀眾”這種心理特征,成年後依然存在,隻是沒有青春期那麽突出。人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去照鏡子,實際上就是在假想觀眾,而這種心態又不僅僅體現為照鏡子那麽簡單。


    成年人如果受到某種刺激,也會重新喚起強烈的“假想觀眾”心理,並放大各種情緒體驗。比如丁齊自己,他最近確實成了境湖名人,但是在現實中,又有幾個人真的認識他呢?熱點消退之後,絕大部分人真正記住並不是丁齊本人,隻是這起事件中他曾扮演的某個角色,也沒有不相幹的人會天天盯著他。


    但是一般人遇到他這種事情,往往都會覺得自己就是大眾關注的焦點中心,一舉一動仿佛都被人監控,從而倍感壓力。


    過不了多久,丁齊就會被大眾遺忘,除非在特殊的場合刻意重提、除非是與他或這件事直接有關的人,否則誰都不會再當回事。丁齊不過是個小小的心理谘詢師而已,並不是那種大眾耳熟能詳的公眾人物。


    今天在谘詢室中麵對這麽一位十六歲的少年,丁齊在做心理谘詢的同時也在調整自己的心態。


    丁齊和高曉飛談了青春期的各種心理特點,以及高曉飛所感受到的困擾實質,最後說道:“我再送你一句話——腹有詩書氣自華。”


    高曉飛笑了,看著手背道:“但這個瘊子,我還是得治啊,但我挺害怕去醫院的。”


    丁齊:“你跟你父母說過,你父母沒當回事,對吧?”


    高曉飛又一皺眉:“確實,簡直沒法溝通!”


    丁齊盡量淡化道:“這確實也不是什麽事,一個小瘊子而已,你的問題是青春期困擾。這次來做心理谘詢的六百塊錢,也是平時攢的零花錢吧?看來你還挺重視自己的!”


    高曉飛:“我爹媽工作忙,但平時給的零花錢也不少,去年壓歲錢加起來就有好幾千呢,六百塊我還是花得起的。”


    此次谘詢會談已經結束了,其實也沒必要再進行下一次。在高曉飛離開之前,丁齊又說道:“給你一個私人建議,而不是心理谘詢師的建議。我小時候也長過瘊子,有人告訴我用九度的白醋每天點一點,後來它就自己掉了。你回去之後可以試試,假如沒有用,你還是去醫院做個小手術吧,很簡單的。”


    當丁齊站起身說出這番話時,其實已經脫離了心理谘詢師的工作狀態。重新專注地投入工作的感覺很好,令丁齊感覺又找回了熟悉的自己,但他心裏也清楚,這恐怕是他在校心理健康中心最後一次做心理谘詢了。


    當高曉飛離開後,丁齊並沒有出門去辦公室,而就是站在門後麵等著,他想印證自己的某種判斷。果不出所料,不到兩分鍾,敲門聲就響起了,丁齊隨即就拉開了門。門開得這麽快,反倒把敲門的鍾大方給嚇了一跳。


    丁齊雖然猜到了可能會出現這一幕,但它真的發生時,心中也在歎息,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失望之意,麵無表情道:“大方師兄,你找我有事?”


    丁齊第一次來心理健康中心上班時,見到鍾大方便叫了一聲鍾主任。可鍾大方卻很誇張的直搖頭,告訴他不要這麽稱呼,以後一定要叫大方師兄。這位師兄平日對他也挺大方、挺照顧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從稱呼中就能反應出很多信息,比如現在很多研究生都管導師叫老板,可劉豐卻拒絕這個稱呼,一直要求學生就叫他導師。哪怕丁齊已經跟佳佳確定了戀愛關係,但這個習慣一直都沒改過來,無論是在公開還是在私下的場合。


    今天聽丁齊又叫了一聲大方師兄,鍾大方的神情略顯尷尬,趕緊以關切的語氣道:“小丁啊,沒想到今天還有求助者預約你,我本以為你不會來呢。”


    丁齊不鹹不淡地答道:“既然把我的牌子掛出去了,就得有人翻啊!我現在也算出名了,就算是因為好奇,有人也會翻我的牌子。不過今天有點不巧,剛才那位預約者,根本就沒聽過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鍾大方:“小丁師弟,你好像誤會了。周一你並沒有請假,把你的名字放在預約掛號名單上,也是正常程序。”


    丁齊:“師兄,你就不用這拐彎抹角了,都是搞專業的,誰還看不透那點小心眼,你想讓我自己主動走人就直說,用不著繞這麽大彎子!”


    鍾大方似乎受了什麽委屈,帶著責怨的語氣道:“小丁師弟,你這話從何說起?”


    丁齊看著他的眼睛道:“難道你不是來勸我自己走人的?免得你再去找理由開除我。”


    鍾大方的神情有些退縮,但仍然說道:“有什麽開除不開除的,你的勞動人事關係原先都在境湖大學,和校心理健康中心隻是勞務合作。”


    丁齊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之色:“我還是說中了吧!”


    鍾大方有些吞吞吐吐道:“其實吧,有一位求助者投訴你,說你給出的谘詢建議,居然是讓一個已經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生一個孩子,這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和傷害。”


    丁齊:“你幹脆就直說是洪桂榮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師兄,你也是田琦的鑒定人,私下接觸過田相龍和洪桂榮嗎?”


    鍾大方神情微微一驚,隨即岔開話題道:“小丁,我們能不能進去坐下說。”


    丁齊很幹脆地答道:“不能,就站在這裏說,要麽就別說!”


    鍾大方看了看走廊上沒有別人,又壓低聲音道:“小丁啊,我知道你有情緒。可是昨天的會議也你應該聽說了,校領導班子特意指出,中心要根據校方對你的處理意見,做出中心的自己的處理決定,你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嗎?這不是我要為難你……


    沒等他說完,丁齊便打斷道:“導師還在呢,大方師兄什麽時候成了本中心的頭?”


    心理健康中心是從校附屬醫院分立出來的,雖然行政關係上來講從屬於境湖大學,但管理獨立的。人事方麵,境湖大學隻負責任命中心的領導班子,至於醫生、護士的聘用,都是中心自主。


    校領導不可能直接聘用中心的谘詢師和精神科醫生,一方麵因為中心是一個獨立機構,另一方麵也因為這種事情的專業性太強了,外行人還真插不上手。


    所以境湖大學可以直接將丁齊開除出老師隊伍,並開除他的學籍,卻無法直接將他從心理健康中心解聘。從程序上講,這應該是心理健康中心自己做出的決定。照說校領導已經在會議上做出指示,丁齊被解聘在所難免,可是也用不著這麽急,更用不著鍾大方跳出來。


    丁齊分明是不想好好聊的態度,但鍾大方也沒動怒,反而有些低聲下氣地繼續解釋道:“我們的導師是個難得的好導師,從來都是那麽照顧學生,他怎麽能拉得下臉來做這種事情?但校領導已經有了指示,中心又不得不辦,這就是在讓導師為難!


    我知道導師難辦,既不能讓導師去得罪校領導,也不能讓導師拉下臉來開除自己的學生,所以隻能由我來做這個惡人了。被導師教導和照顧了這麽多年,我們也應該為他分憂……”


    丁齊冷笑著打斷道:“我該叫你一聲中國好師兄嗎?校領導的指示,導師還沒來得及辦,你就搶著給辦了,真是會給領導分憂啊!但你可不是在擔責任,分明就是落井下石。我原以為落井下石的隻有田相龍、洪桂榮這些人,沒想到卻是大方師兄你。該怎麽說你好呢,誇你是好領導,還是好學生、好下屬?”


    這已經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人了,鍾大方的心理素質真不錯,仿佛根本就沒和丁齊計較,或者說他就是個二皮臉,仍然小聲道:“就算是純粹從專業角度說,心理健康中心也不適合再聘用你,我想你是明白原因的……”


    鍾大方又解釋了半天,丁齊隻在心中歎息。其實他知道自己會被中心解聘的,隻是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而已。就算劉豐導師不發話,假如鍾大方過幾天親自找到他,好好說一說,丁齊也不會讓導師為難,自己也就走人了。


    而且他的勞動人事關係不在心理健康中心,隻要中心不再安排他的預約掛號,今後就可以不來上班,自然也就解除了這種聘用關係,誰都不用尷尬。可是鍾大方太著急了,主動跳出來攬這件事,一方麵是可能是為了討好校領導,另一方麵的原因恐怕就不太好說了。


    就算是心理專家,丁齊也不會沒事就去琢磨身邊的所有人,那樣多累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這位大方師兄並不喜歡他,恐怕從一開始起,內心深處就是排斥他的,這種心態不知不覺已經壓抑了好幾年。


    鍾大方是劉豐所帶的最早的一批博士,如今是心理健康中心的二把手,也被視為劉豐專業上的接班人,從境湖大學內部論,其專業地位僅次於劉豐。但差這麽一個位次就是天壤之別啊,劉豐兼占著中心主任的職務,隻要他老人家不讓出位子,鍾大方就好似永遠沒有進步空間。


    劉豐就像一座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鍾大方都感覺自己被壓得出不了頭。同樣的一種情況,不同的人感受不同,比如丁齊會覺得是受到了劉豐這棵大樹的庇護,而鍾大方會覺得始終活在劉豐的陰影下,什麽增光露臉的事首先都輪不著他。


    劉豐對丁齊的提攜和栽培力度,也明顯超過了鍾大方。前麵有劉豐這麽一座山壓著,後麵還丁齊正在趕上來,終有一日會把他擠到一旁,這也許就是鍾大方的心態。所以丁齊隻能歎息,難道在某個體製裏待鏽了,就隻能看到眼前這麽一點東西嗎?


    丁齊出了事,鍾大方是幸災樂禍吧?丁齊這個人並不多疑敏感,但他很敏銳,沒想到的事情往往隻是因為以前沒去多想。


    昨天突然收到微信工作群裏鍾大方親自@他的通知,丁齊就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了。今天結束心理谘詢後,他想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而鍾大方果就迫不及待的就找到谘詢室來了。剛才談話中,鍾大方又提到了洪桂榮“投訴”的事情,丁齊便徹底驗證了自己的某些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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