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齊拒絕了導師好心的提議,然後兩人有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就這麽沉默著,氣氛顯得有些低沉。最後還是劉豐率先打破平靜道:“丁齊,你很優秀,各方麵都非常的出色。但你也會犯錯誤,我們畢竟都隻是一個凡人,這件事有很多地方,你處理得就不對。


    你完全可以按照更合理的程序的程序,比如先告訴我,我再和安康醫院打招呼,然後找盧處長那邊安排。由公安部門為了調查案情的需要的名義,請求精神科專業人士協助,到安康醫院問訊精神病患者。


    這樣一來,就算出了那檔子事,就算輿論壓力再大,就算校領導再怎麽想和稀泥,我也能據理力爭把你保下來。你還是太年輕、太衝動、太好自作主張!”


    丁齊低頭道:“就算是那樣,又有什麽區別嗎?當然,我不是在辯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就要承擔後果,所以我坦然接受校方的處分。”


    丁齊不想告訴導師,他在劉豐遇刺時也受了刺激,佳佳反複的叮囑使這種刺激更深,莫名又碰見劉國男堵路,促使他在突然間做了一個決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先告訴了劉豐,劉豐恐怕不會同意,而且會阻止。


    其實就算程序上更合理,有心想挑破綻的人總是能挑出毛病來,出了事總得有人背鍋。田相龍把事情鬧成這樣,就算校方沒有給他紀律處分,在專業領域和職業圈子裏,對他而言仍然是災難性的履曆,至少在現有的體製競爭環境中,他是很難再混了。


    現在討論這些,都已經是事後諸葛亮了,於事無補。而劉豐也是為了提醒丁齊,他剛才自認為並沒有做錯什麽,但人怎麽可能什麽錯都不犯呢?就看在什麽情況下、出於什麽目的。丁齊也有失誤,不必鑽這樣的牛角尖。


    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劉豐先開口道:“田琦究竟是怎麽死的?”


    丁齊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嚴格地說,他是死於自殺……去安康醫院之前,我也沒想到他會死,但是經曆了他的精神世界,我便誘導他走向自我毀滅。這個突然的決定,也是根據當時的情況,我認為應該做出的決定。”


    恐怕隻有劉豐才能理解田琦真正的死因,因為也隻有他才了解丁齊那特殊的天賦。而隻有在劉豐麵前,丁齊才會將“真相”原原本本的說出來。


    聽完了丁齊的介紹,劉豐歎息道:“你對他早就起了殺心,雖然並沒有打算真的殺了他。可是到了那種狀態下,你必然會動手,那就是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意願。但你居然能做到,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可惜……”話說到這裏就打住了,不知究竟想說是什麽可惜。


    丁齊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導師的判斷。劉豐又歎了口氣道:“其實,你可以讓他進入植物狀態的,那樣麻煩會小很多。”


    所謂植物狀態,是一種精神病學稱呼,相當於人們平常說的植物人。丁齊低著頭道:“沒有那麽簡單,或許是我的技術還不夠,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我已經盡全力了。再說了,隻要他還活著……”話說到這裏他也打住了。


    丁齊想不想弄死田琦?廢話,當然想,很多人都想!但他們不可能真的跑去殺了田琦。丁齊當時是清醒的,而且就處在內心深處最真切的狀態中,經曆了那樣的場景,他就會讓田琦走向自我毀滅。看似偶然突發,但在劉豐看來,這幾乎又是必然的。


    兩人又沉默了半天,導師最後說道:“丁齊,你能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世界,這就是你的財富,今後要善用這筆財富。”


    劉豐告辭了,丁齊起身相送。見導師收起了宿舍鑰匙,但自家那串鑰匙還放在桌上,便提醒道:“導師,您家的鑰匙不必放我這兒,我真不用搬過去住!”


    劉豐:“你先留著吧。這個學期末,我打算請三周假,恰好可以去美國陪媳婦一起過個聖誕,寒假也不在這邊,家裏沒人。佳佳昨天也和我說了,放寒假也去美國陪她媽媽,就在那邊過年。”


    丁齊做了個深呼吸道:“提前祝導師節假快樂,也請導師代我向師母和佳佳問好!”


    圖書管理員工作很清閑也很枯燥。丁齊並不是校圖書館的正式在職員工,這隻是一份臨時的兼職,輪到他值班時就在閱覽室中坐著,及時提醒有的學生不要大聲喧嘩,還要隨時收拾沒有放好的書冊。


    照說從書架上取來的書閱後應該放回原處,但總有個別人不自覺,也有人是不小心放錯了地方。


    校圖書館每周三下午閉館,為了盤整書庫,但閱覽室仍然開放,提供給學生上自習。擴招之後校園雖然也在擴建,但自習室始終有些緊張。圖書館最忙碌的時間有兩段,一是每天晚上閉館後,每人都要將所負責的區域原樣整理好,二是周三的書庫大盤整。


    丁齊隻是個臨時工,但他對圖書館的活很熟。除了打理自己負責的閱覽室,他每天還在閉館後幫其他人的忙,至於周三的大盤庫也是一次不缺,還經常搭手幫忙館內的其他工作。這樣的員工到哪裏都是受歡迎的,幾乎是人見人愛,而臨時工就更難得了。


    但大體上丁齊是清閑的,甚至經常無所事事,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想找更多的事情做。在大部分時間內,他則是在看書,反正圖書館裏有的是書。


    從十月中旬被開除,到一月初學校放假,這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丁齊看得書比過去兩年都多。現在廣義上的書,不再局限於紙質書本,還包括各種音像記錄。盡管網絡資訊已經非常發達,但還有很多資料,也隻有在大型圖書館裏才能查得到。


    劉豐提醒過他,繼續留在舊的環境中會有怎樣的感受,丁齊也有這個思想準備,他正在親身感受這一切。有很多原先的同事在圖書館和他打照麵,態度大多很禮貌、很溫和,不少的目光中隱含著同情,顯得非常有修養,但感覺莫名生疏。


    平日坐在閱覽室中,丁齊也發現很多學生以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他,估計還會私下裏議論他吧。其實有時這隻是丁齊的自我感覺,實情未必是這樣。就算在當初,喜歡偷偷打量他、對他指指點點的女生也不少啊。誰叫他這個小夥這麽有氣質,人長得又帥呢!——丁齊如此自我安慰。


    轉眼放了寒假,又一轉眼到了春節,校園裏變得冷冷清清,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能感受到北邊江風的寒意。


    大年三十,早起撣塵,是丁齊家鄉的風俗。丁齊早上去了導師劉豐的家,周阿姨已經回家過年去了,屋子裏空空蕩蕩,收拾得也很幹淨。但丁齊還是重新打掃了一遍,完成了一個風俗上的儀式。然後他關上門離開了,臨走前將那串鑰匙留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撣塵之後就開始做年夜飯了,按照老家的風俗,年夜飯中的很多菜是進入臘月後就陸續備好的。隻要過了中午十二點,便是大年夜中的“夜”,桌子擺好之後先出門放鞭炮,放完鞭炮就可以關門吃年夜飯了。


    丁齊也準備了一串鞭,整整一萬響的串紅,卷起來是好大的一盤,他還從來沒放過這麽長的鞭炮呢。在宿舍樓前將鞭炮卷開,從遠處排出一條橫線一直延伸到樓梯口。丁齊取出了一盒煙,點燃一根抽了兩口,迎著冷空氣用力吐了出去。


    丁齊沒什麽不良嗜好,以前也從不抽煙,但最近幾個月卻學會了,偶爾也抽上兩根。他用煙頭點燃了鞭炮,在隆隆的鞭炮聲中,轉身走上了樓。樓外的鞭炮聲很響,哪怕在宿舍裏關上門仍覺得有些震耳。


    這是教職員工的單身宿舍樓,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整棟樓都已經走空了,隻有丁齊一個人還住著。


    年夜飯吃什麽?沒有冰箱和微波爐,丁齊一直都忘了買,今天學校食堂也不開門,他更沒心情去公共廚房做什麽。他提前準備了方便麵,還有各種各樣的熟食,有罐頭的也有袋裝的、有葷也有素。先用電壺燒水泡麵,再一包包、一盒盒將熟食打開放在書桌上。


    菜全是冷的,隻有泡麵是熱的。


    麵泡好了,菜也全部擺好了,丁齊卻一口沒動。他沒有半點食欲,隻是彎腰從腳邊的紙箱裏抽出一罐啤酒,打開後大口灌了下去。可能是嗆著了,酒從嘴角滴到了胸前,他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下巴當然是濕的,下意識地又抹了把臉,臉上也全是濕的。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


    丁齊過年為何不回家?因為他無處可去!此時的感覺就像寒風中的荒林,光禿禿的樹枝不見一片葉子,天地間隻有他這麽一隻孤獨的小鳥。


    丁齊的父母已不在世了。母親在他十二歲那年病故,為了給母親治病,當時家裏幾乎沒有什麽積蓄。在他十七歲那年,也就是高二下學期的時候,父親遇車禍不幸。還好有一筆車禍的賠償金和父親單位的撫恤金能供他生活,他完成了高中學業並考取了境湖大學。


    他在老家還有不少親戚,有幾個叔叔、伯伯、舅舅、姑姑。他家住在與境湖市相鄰的宛陵市涇陽縣。父親出生在涇陽縣山區的農村裏,當年讀書出來分配到縣城裏當了一名公務員,也算是比較有出息了,然後在縣城裏娶了他母親。


    父母還在涇陽縣城給他留了一套商品房,麵積一百平左右,三居室,位置差不多是縣城裏最好的地段,是丁齊的父親以內部價從原單位買下來的,也算是當時的最後一批政策福利分房。


    父親去世後,姥姥曾和舅舅一家來找過他,還做出了安排,由舅舅家把他接過去撫養,那套房子先給表哥結婚用。丁齊拒絕了安排,他告訴姥姥自己可以獨立生活,不需要誰再來撫養。姥姥和舅媽都指責他不懂事,丁齊卻堅決不幹,最後關係鬧得很僵。


    丁齊當時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他不想讓別人來占據父母的房子,就像不想讓別人占據父母的位置,哪怕他們已經不在了。他之所以會拒絕姥姥的安排,多少也與另一件事有關。他還記得當年母親病重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到舅舅那裏借錢,是怎樣被找借口拒絕的。


    母親病重後,父親還打算把房子賣了,在位置更偏僻的地方換套更小的房子住,送母親去境湖市的大醫院。丁齊年紀還小不太懂事,無意間在母親麵前說漏了嘴。結果母親大罵父親太敗家,她在縣醫院一樣可以治病,假如父親真敢那麽幹,她就連縣醫院都不住了,而房子是要留給丁齊的。


    舅舅家住在縣城裏,而丁齊的大伯住在鄉下。父親家的親戚當然也聽說了這件事,後來大伯找他商量,提議由他們家來照顧他、住在一起生活。怎麽照顧呢?大伯一家也搬到縣城來住,兩口子還帶著他們的兩個女兒,也就是丁齊的堂姐和堂妹。


    丁齊也謝絕了大伯的“好意”,隻說自己已經長大了,過完年就滿十八歲了,不需要別人再來照顧。大伯見丁齊的態度這麽堅定,也不好再堅持,後來關係還算不錯。


    丁齊的父親從農村讀書出來,令爺爺一家人都感覺很有麵子,村裏的親戚們平時進城也都在丁齊家歇腳,丁齊的父親都會很好的招待,還時常在經濟上接濟他們。母親對此是很有意見的,私下裏跟父親爭吵過好幾次,丁齊小時候都聽見過。


    母親生病後,父親就沒有再接濟過老家的親戚,老家那邊某些人也曾有過怨言,但至少沒有誰當麵說過。


    丁齊後來考上了境湖大學,和他父親一樣,成了老家人在村子裏的驕傲,很多人都誇獎他有出息,以他為炫耀或者對他抱著某種期待。前些年的春節,丁齊都是回老家鄉下和大伯他們一起過的,否則未免太過孤單淒清了。


    大學期間以及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丁齊沒什麽錢,但平日也會想辦法節省下來一筆,過年時包給老家親戚的孩子們當壓歲錢。近兩年丁齊的經濟狀況改善了不少,過年時也會準備更貴重的禮物,紅包也包得比較厚,也越來越受歡迎。


    這些年除了爺爺之外,丁齊沒有收到過其他人的壓歲錢,因為他已經是大人了嘛。說起來都是些瑣碎的事情,但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老家縣城裏的那套房子,丁齊告訴大伯他給租出去了,其實他並沒有出租,就是那麽空著,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原樣放著。他每年抽空回去兩趟,收拾打掃幹淨。


    雖然鏡湖大學附近的房價比涇陽縣城最好的地段還要高出一倍還多,但丁齊如果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也夠他在這邊買套新房子的首付了。可丁齊根本沒打算那麽做,對他而言,那是父母留給他的紀念,也是內心深處的某種寄托。


    本科畢業後丁齊和佳佳建立了戀愛關係,當時就有同事議論,丁齊與佳佳雖不算門當戶對,但他母親雙亡、沒有負擔,也算是出身幹淨、沒有後顧之憂了。丁齊也能猜到這些議論,但他懶得計較也沒法去計較,誰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丁齊的經曆如此,可以想象劉豐的出現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而他在劉豐身上又投射了怎樣的情感?


    丁齊這次隻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過年恐怕沒法回去了。接電話的大伯母在電話那邊還挺失望的,照例誇了他幾句有出息,然後以開玩笑的語氣說,給紅包啥的用微信轉賬就可以了。


    往年每次回老家過年,老家的親戚們很喜歡問東問西,比如他現在幹什麽工作、每個月能掙多少錢、在境湖市有什麽關係等等,哪怕是個人的隱私問題也要刨根問底。丁齊這次“出事”之後,沒有接到老家親戚來的電話,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回事,應該是未曾聽說吧。


    丁齊自以為很堅強,他也的確相當堅強與清醒。他從那樣的處境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在幾個月前,他的人生道路還是充滿陽光,前程遠大且美好,足以令同齡人羨慕。轉眼間他卻跌落到了人生的低穀,仿佛是一座深淵。


    鬼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鬼知道他是怎樣的感受!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淚水止不住無聲無息地往下流,他隻能一口接著一口地喝著酒。


    今天這啤酒卻寡淡如水,喝下去一點味道都沒有,更別提有什麽酒勁了。丁齊幹脆又從牆角邊取過一瓶家鄉產的黃酒。往年過年時,老家的親戚們最愛喝這種酒,還喜歡加薑絲、葡萄幹、話梅等各種東西煮熱了喝。


    丁齊沒有加東西熱酒,就這麽冷著喝寡酒,感覺這酒也什麽勁,入口就和水差不多,一瓶很快就喝完了,接著又開了一瓶……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沒有到午夜,他突然覺得胃裏如翻江倒海,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洗手間,爬在抽水馬桶上吐了起來。


    他沒吃什麽東西,吐得全是酒,到最後已經吐不出來了,還一個勁地在幹嘔,聽聲音就像嚎啕大哭……


    當丁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是靠在床角,衣服和鞋都沒脫。他覺得渾身酸疼,再一抬手卻發現了血跡。右小臂靠近手背的位置割破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地板上還能看見幹涸的血點,襯衣的袖口也被血跡弄髒了,而傷口此刻已經結痂了。


    他是什麽時候、被什麽東西割破手臂的,居然毫無記憶。丁齊隻記得昨天放完鞭炮回來關上門,坐下來準備吃一個人的年夜飯,後來的事情就全忘了,他斷篇了。桌上打開的熟食幾乎原樣未動,筷子還插在泡麵裏,清點了一下,他總共喝了八罐啤酒、兩瓶黃酒。


    丁齊隱約記得自己喝了啤酒,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啥時候喝的那兩瓶黃酒,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憶,突然開始覺得很後怕。


    找到手機一看,居然還有電,收到了十幾條拜年的微信和短信。眼下的時間是早上六點五十,天還沒有完全亮,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他醒得可真夠早的。丁齊洗了個熱水澡,擦幹頭發再照鏡子的時候,發現眼睛不那麽紅腫了,腦袋的感覺也不怎麽疼了。


    醒這麽早,他卻並不覺得困,反而感覺精力無處發泄,總想找點什麽事情做。他換了一套衣服,將被血跡弄髒的襯衣用手搓著洗幹淨了,又將屋子收拾打掃整齊。


    然後他覺得餓了,肚子裏咕咕響,於是開始燒水泡麵,連吃了兩桶方便麵才感覺飽了,再將桌上昨夜沒動的飯菜全部收拾起來出門扔掉,還下樓將昨天放的鞭炮碎屑都給掃了。回到屋中環顧一圈,發現已經沒什麽事好做了。


    他走進了洗手間,照了很長時間的鏡子,很精心地刮胡子梳頭,打扮得整整齊齊。


    恰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時間是上午十點,這可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十點啊,而且這棟樓裏的人全部都走空了,隻有丁齊一個人住。這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很有點恐怖片的感覺,丁齊也被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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