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齊斟酌著答道:“我剛才也已經說了,是情緒焦慮。請問提到睡覺,你首先會想到什麽?不要思考,直接回答。”


    盧芳:“當然是休息。”


    丁齊:“那麽提到休息,你現在首先會想到什麽?”


    盧芳:“我就要退休了。”


    丁齊:“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我不能說您是不想退休、想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發光發熱,但您的確為即將發生的改變感到焦慮,心理上非常不適應。你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能適應退休後的生活,從習慣到感受等方麵都不適應,你並不想積極地迎接這種改變。


    至於那個夢,你隻是做過兩次而已,然後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內再也沒有做過。換一種情況,這不至於造成困擾,但它放大的就是你原本已經有的焦慮情緒。


    夢本身不是問題,我們每個人可能都做過噩夢。它可能是你曾經去過的某個地方、環境和氣氛比較壓抑,因此留在了印象中,就像某種心情。你擔憂的其實不是那個夢,而是擔憂一種陌生的處境,擔憂離開這麽多年來已經熟悉、留戀的一切。”


    盧芳連連點頭道:“丁醫生說得很有道理,那應該怎麽治療呢,你能不能給我做個催眠治療?聽說你是一位催眠大師,我就是衝這個來的!”


    丁齊剛才還在琢磨呢,她自己反倒先提出來了。丁齊微笑著點頭道:“如果你要求的話,我們可以試試,但需要你的配合……”


    讓進入盧芳深度催眠狀態後,引導她重新回到那個夢境場景中,於丁齊而言並不難。丁齊又一次來到了那個神秘難尋的地方,還是連綿的赤色山丘,似乎是小赤山公園的景象,卻看不見長江,前方有一條清澈的溪流,而天色接近黃昏。


    腳下是同樣的起點,前行卻是不同的路線。丁齊通過盧芳的感官見證這個地方,而盧芳沿著溪水行走,來到起伏的丘陵深處,周圍稀疏的參天古木和遍野的花草。天色越來越暗,遠處的樹木仿佛黑影重重。氣氛很是陰森肅穆,假如獨自走在這種地方,確實有點嚇人。


    丁齊已經可以確定,這裏就是現實中存在的某個地方,而且就在境湖市,可惜找不到,而曾經找到的人好像又都忘記了。田琦的情況不好說,但盧芳和塗至的確都忘了,隻是因各自的原由把它當成了夢,或者在夢境中又回現了曾經曆的場景。


    但丁齊的潛意識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心理醫生,他進入盧芳的精神世界,並不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與求證欲,更是為了治療對方的心理問題。


    丁齊的聲音緩緩說道:“人在心情壓抑的時候,就會覺得環境壓抑,或者回憶起曾經令你感到壓抑的環境。但你意識到為什麽會有情緒焦慮時,就要知道怎樣去調節,這裏的風很溫暖……景色很優美……心情很舒適……”


    這裏畢竟不是現實,而隻是盧芳精神世界中展現場景,在深度催眠狀態下,是受到丁齊的暗示誘導的。這相當於修改某種潛意識,心境轉變的同時,也在轉變著精神世界中的環境。


    現在的精神世界,不再僅是盧芳曾做過的夢或是她曾遺忘的經曆,而成了丁齊在潛意識裏修改後的結果,還保留了原先的景象,氣氛和感覺卻不同。沿泉水、沐清風繼續前行,突然又聽見岸上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盧芳扭頭望去,隻見一個奇怪的小東西從草地裏鑽了出來。丁齊這回看清了,這小東西是白色的,看上去像個杏鮑菇,但個頭卻比杏鮑菇大多了,頂部微微有些發黃,是圓形的並非傘狀,通體約有一尺多長,還有兩條像胳膊般的分岔,又像一個肉乎乎的嬰兒。


    它白天時藏在草叢中是看不見的,到了天色轉暗之後,才從鬆軟的泥土裏冒出來,手臂般的分杈展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丁齊記得塗至的精神世界中展示的場景是白天,難怪沒有發現這種奇異的生物。


    在深度催眠的狀態中,盧芳並沒有太多的反應。丁齊的聲音又說道:“多麽可愛的小東西,太萌了,看著心裏就軟軟的,好想摸摸它。”


    盧芳走了過去,彎下腰很溫柔地撫摸著那肉乎乎的小東西,整個身心都變得放鬆舒適……也許在她的現實經曆或者夢境中,並沒有做過這種動作、也沒有這樣的感受,這是在深度催眠狀態中丁齊暗示誘導的結果。


    離開盧芳的精神世界後,丁齊告訴她可以睜開眼睛說話了。盧芳睜開了眼睛,但其實還停留在催眠狀態中,丁齊說道:“你會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後會忘記這一切,隻記得是很舒適的體驗,今後你每天都會安然入睡……”


    丁齊“修改”了盧芳的潛意識,盧芳醒來後,不會記得催眠狀態中的經曆。他這麽做也可能導致另一個結果,那就是盧芳或許會將曾經的夢境漸漸忘掉,就算再想起,恐怕也不是原先的情境與感受,或者根本不會再做那個夢。


    這也意味著,丁齊想從盧芳這裏追尋“大赤山”或“小境湖”的線索斷了,他甚至都不應該再向她提起。但身為心理醫生,丁齊必須這麽做,這是他應有的職業操守,首先要保證解決求助者的心理問題,而不是使其症狀加重甚至導致精神異常。


    這個結果可能會讓丁齊本人很遺憾,但對盧芳而言卻是最好的。心理醫生就是心理醫生,不能在這個時候幹私活或者有個人企圖。


    說著話丁齊站起身走到盧芳麵前,突然伸出兩根手指點向她的雙眼。盧芳的雙眼下意識地就閉上了沒有再睜開,隨即眼皮開始快速顫動。丁齊一直很專注地看著她,呼吸很輕柔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盧芳就這麽睡著了,她不是躺著睡的,而是靠在沙發上,身體兩側還墊著兩個柔軟的大靠枕。丁齊在診室中給人做催眠的時候,通常都會讓被催眠者準備好這種姿勢。他一直等到三個小時還差十五分鍾的時候,才將盧芳喚醒。


    盧芳揉了揉眼睛,坐直身體伸展雙臂,神情有些茫然道:“天哪,我睡了多長時間了?好久沒睡得這麽舒服、這麽踏實了!”


    丁齊笑道:“你睡了大概兩個小時,先喝杯溫水,稍微緩緩神。”


    盧芳驚呼道:“才兩個小時?我感覺一天一夜都有了,丁醫生,您真是太神了!”


    丁齊:“看來這次的催眠治療效果不錯,您回去之後,要繼續鞏固,做好心態上的自我調整。我們剛才已經分析了導致您心理問題的原因,如果想解決困擾,內心深處就不能采取刻意回避或消極對抗的態度。”


    盧芳:“我想是想明白了,可是具體該怎麽做呢?”


    丁齊:“我們先定一個小目標。你隨身帶著一張卡片,在下麵兩種情況時就拿出來看一眼。一是想到離開工作單位退休,感覺未來不知該怎麽辦的時候;二是你莫名總是想回憶,回憶這些年來在單位的工作和生活經曆的時候。


    卡片上寫兩句話,‘不要總是回憶已經做過的事情,仔細想想我曾經還有多少想做而沒做的事情。’


    每個人都可能有很多想法,比如等自己有了時間就要去做什麽,可以發揮興趣特長,可以滿足愛好,可以感到快樂舒暢,可是根本就沒有去做。卡片上的字可以打印出來,如果是手寫的話,一定要你自己親手寫,而且是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


    盧芳點頭道:“我明白了,丁醫生,我一定會照做的。”


    自從她醒來後,一句都沒有再提曾做過的夢,此刻可能還沒有完全忘記,但在沒有刺激提醒的情況下,已不會再刻意想起,丁齊當然也是一句都沒有提。盧芳這次心理治療的效果很不錯,不出意外的話,就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盧芳是沒事了,可是丁齊原本已漸漸息去的心思又重新被喚醒,在腦海中就像星火燎原,怎麽也摁不住了。他離開醫院後徑直開車去了小赤山公園,在公園裏一直待到天黑。


    小赤山公園中有好幾片平坦的空地,晚上有燈光,在日出和黃昏這兩個時間段,有不少市民健身。原先有打太極的、練劍的、唱花鼓戲的,但近兩年幾乎都讓廣場舞給收編了,劃分成好幾片跳廣場舞的勢力範圍。


    丁齊穿行於此起彼伏、載歌載舞的音樂聲中,最後來到了盧芳所說的那個涼亭。這裏是整個公園視野最高的地方,但視線被周圍的樹木擋上了。周圍稀疏分布著幾十株參天大樹,都掛著境湖市古樹名木的牌子,應該是原赤山寺院落中的遺跡。


    丁齊穿著一件黑色的羊絨風衣,這件衣服還是佳佳去年幫他挑的呢,行走在晚間陰森的樹影中仿佛是一個幽靈,逡巡著不知在尋找什麽。後來他在涼亭中獨坐了很久,仿佛走神了,思緒紛飛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外星人、引力波……腦洞幾乎開成了宇宙蟲洞,也想到了神話傳說中的洞天福地、結界仙境,還有玄幻故事裏的任意門等等。他總感覺這世上有些地方,是人們看不到的,可是不小心也會誤入其間,也許在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就進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浮想聯翩的丁齊才回過神來,發現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風很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風衣,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竟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他是晚上七點鍾左右進公園的,感覺在這裏沒坐一小會兒啊,怎麽就這麽晚了?


    丁齊皺起眉頭,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自己是不是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但已然忘記。


    他為何會有這個念頭?田琦的經曆是怎麽回事,已無法去深究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塗至和盧芳也都到過同一個地方,且事後都忘記了。那麽就存在一種假設,那個地方其實是可以找到的,但是人在其中的經曆,過後卻會被遺忘。


    假如是這樣的話,那裏就是一個理論上既存在又不可能被發現的神秘之地。因為就算你去過那裏,回頭也會忘記。世上真的存在那樣的地方嗎?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解釋丁齊的發現呢?丁齊由此又想到了一個神學悖論。


    上帝究竟存不存在?中世紀的某批神學家給出了一種答案,主要是兩條:第一,上帝是存在的;第二,上帝的存在超出了凡人的認知,是不可描述的。


    這就是江湖套路中的兩頭堵啊!上帝的存在不可被凡人認知,也就是說無法證明;但又宣布其存在,神學家便不需要證明他所說的話。難怪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是上帝笑不笑,你也不知道。


    丁齊在思考也在苦笑,他不想證明上帝是否存在,隻是在尋找大赤山和小境湖、解開未知的謎題。恰在這時,他突然收到一條微信,是葉行發來的:“丁醫生,今天下午給盧總的治療情況怎麽樣,效果還不錯吧?”


    自從丁齊來到博慈醫療後,和葉行見麵的次數並不多,每次見麵也隻是簡單打個招呼,也不知道這位董事長天天神神秘秘地都在忙啥。這麽長時間以來,葉行還是第一次主動聯係丁齊。


    丁齊突然間想到了什麽,立刻回道:“治療效果還不錯,盧總應該沒什麽問題了。葉總,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想找你聊聊,問你點事情。”


    葉行回複道:“我現在就有時間,找地方一起吃個宵夜吧,你開車了嗎?假如開車的話就過來接我一趟。”接著發來了一個地址。


    這個地址可夠遠的,在城南的雨陵區,丁齊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晚飯,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趕緊走出公園開車去城南接上了葉行。葉行上車之後,丁齊問道:“葉總,我們上哪兒宵夜?”


    葉行:“我知道一個地方,離博慈醫療不遠,我們去那裏。”說著話瞄了一眼裏程表,驚訝道,“這才兩個月,你就跑了八千多公裏了,都幹嘛去了?”


    丁齊:“我最近在找一個地方,一直沒找到,城裏鄉下都轉遍了。今天找葉總,還和這件事情有關呢。”


    葉行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有什麽事待會兒坐下慢慢說,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丁齊有種感覺,葉行剛才看過來的那一眼似是暗藏喜色,難道他早就料到自己要來找他,或者就是等著自己來找他?丁齊從小赤山公園跑到城南,再從城南開回博慈醫療附近,距離可都不近。葉行點的地方是一家大排檔,離他的住處很近,趕到的時候差不多都快十一點了。


    時間雖晚,但食客還不少,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兩個熱氣騰騰的鍋仔,一鍋小龍蝦和一鍋魚雜,又叫了兩盤涼菜。小龍蝦和魚雜的口味都偏鹹偏辣,葉行道:“來點啤酒吧。”


    丁齊:“我開車了。”


    葉行:“叫代駕就是了……咦,不對,你的宿舍就在附近,把車扔這兒,走幾步就回去了。”


    丁齊接過一瓶酒道:“那我就陪葉總喝幾杯吧。”


    丁齊沒吃晚飯,就著鍋仔喝啤酒,一杯接一杯酒勁上來得很快,而且他有心事,不知不覺中喝得就有點多。眼見兩瓶啤酒都已經幹了,葉行卻不問丁齊找他有什麽事,隻是聊著醫院裏的閑話。丁齊終於主動問道:“葉總,今天這位城建集團的盧總,是你的朋友?”


    葉行:“是的,酒桌上認識的,雖然是位女領導,但是為人很豪爽,酒量也相當不錯。”


    丁齊:“上個月有一位塗至先生,聽說也認識你,而且你也推薦他來找我。”


    葉行:“是的,朋友的朋友。這兩個人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丁老師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很多事神秘難解,假如你有什麽特別的發現,不妨說出來聽聽。”


    聽他的語氣,顯然是知道什麽。丁齊湊近了說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的確與這兩個人有關,包括曾經的那個精神病人田琦,他們可能都去過同一個地方,我卻找不到。我這兩個月車就開了八千多公裏,也是這個原因……”


    丁齊酒喝多了,而且心思很重,他實在是找不到人問。葉行曾給丁齊留的印象很神秘,再加上塗至和那位盧芳都曾是他介紹來的,剛才的話中又分明暗示丁齊他知道些什麽,丁齊一開口便把最近的困惑都說了出來。


    從他給田琦做“診斷”開始,他有什麽發現,又做了哪些事情,甚至包括他和老楊頭之間的談話都講述了一番。


    上次和葉行吃飯,兩人喝的是黃酒,沒一會兒葉行的樣子就像是喝多了。今天在大排檔燉鍋子,喝的是啤酒,丁齊倒是喝多了,但葉行的眼神卻越喝越亮,並沒有絲毫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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