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齊一開口就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鍋子裏又添了湯,加了豆皮和青菜,點火的酒精也重新換了,這才告一段落。


    葉行緩緩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道:“丁醫生,你果然是個了不起的專家,已經有所發現。其實你說的事情,我知道,你說的地方,我也一直在找。不論名字是叫大赤山還是小境湖,總之這境湖市存在一個普通人並不知道的地方。”


    丁齊感覺大排檔周圍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仿佛隻剩下眼前的葉行,他瞪大眼睛追問道:“葉總是怎麽知道的?”


    葉行:“我是聽人說的。”


    丁齊:“誰告訴你的?”


    葉行:“我爺爺告訴我的。你剛才提到了赤山寺,我爺爺就是赤山寺的和尚。”


    丁齊:“和尚還能有孫子?”


    葉行:“解放後不久,鄉下土改分了田地,他就還俗回家了。”


    丁齊:“我聽老楊頭說,解放前赤山寺的和尚可有錢了!文革破四舊的時候,把大殿裏的菩薩打碎了,裏麵的銀元嘩啦灑一地,這事是真的假的?”


    葉行點頭道:“這事是真的。我爺爺當年可不是一般的小和尚,是寺廟裏的領導,相當於二把手。他當年還俗回家,就帶了不少銀元,還在鄉下蓋了新房子。那時候已經土改了,假如是解放前,估計還會買很多地呢。到現在,我家裏還有爺爺留下來的袁大頭呢!”


    丁齊:“幸虧解放土改了,你爺爺沒去買地,否則就會變成地主被批鬥的……咱先不說這些,你爺爺都告訴你什麽了?”


    葉行:“先喝酒!”


    丁齊:“我幹了!您接著說。”


    葉行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測道:“我爺爺告訴我,這個世上有神秘未知之處,明明就在那裏,普通人卻看不見、摸不著,稱之為方外。”


    丁齊:“方外?不就是指出家人待的地方嘛!我經常在電視劇裏看見這樣的台詞——老納乃方外之人。你爺爺是個和尚,他是不是指別的意思,比如佛家的某種說法?”


    葉行笑了:“丁老師,雖然你很有學問,但也不是什麽都懂。所謂方外,可不是佛教名詞,在《易經》裏就有了,‘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


    丁齊微微一皺眉:“你說的這個方外,是待他人、待身外事物,態度以方正的意思吧?這個‘方’是動詞,不是名詞!‘直內方外’是個成語,講的是一種做人的態度,持己以敬、待人以義,與很多人說的‘外圓內方’含義有所區別。”


    葉行:“《楚辭》裏也有啊,‘覽方外之荒乎兮,馳於方外,休乎宇內’。”


    丁齊點頭若有所思道:“這個方外,倒是你爺爺說的那個意思。”


    葉行:“屈原可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可見‘方外’一詞古已有之,就是中國漢語的原生詞匯,用以形容世外神秘未知之地,原本跟和尚道士這些出家人沒什麽關係。”


    丁齊:“葉總的知識麵好廣啊,您是史學家還是文學家?”


    葉行有些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敢跟丁老師比學問,當年大學隻是上了個三本而已,更沒有考上博士、碩士。但我爺爺既然告訴我這些了,我就特意做了番研究。”


    丁齊:“他老人家告訴你,境湖市就有方外之地。那麽他說了在哪裏、是什麽地方、怎麽才能找到嗎?”


    葉行收起笑容,歎了口氣道:“老人家隻是告訴我兩句話,有緣者自可見之,無緣者見之不得。除此之外,他便什麽都沒有說了。”然後又伸過腦袋壓低聲音道,“但我懷疑,那裏很可能就是赤山寺的藏寶之地!”


    丁齊一愣:“藏寶之地?”


    葉行:“你想想啊,赤山寺的和尚很有錢!文革破四舊的事情你也聽說了,砸碎了菩薩,肚子裏都是銀元。我爺爺是廟祝,解放後還俗時還帶了不少銀元回家呢,到現在我家裏還留著十幾塊。但袁大頭隻是民國的東西吧,再往前呢?


    從南北朝到現在,一千五百年啊!有過多少好東西?那些金銀財寶,曆朝曆代的古董,放現在哪一樣不是寶貝,都哪兒去了?既然赤山寺的和尚那麽有錢,也不可能隻有袁大頭,所以很可能另有藏寶之地。”


    丁齊:“你說了等於沒說,既然找不到,有和沒有又有什麽區別?”


    葉行:“怎麽能說找不到呢?既然有人能把它們藏進去,就有人能把它們找出來。我爺爺不是說過嘛,有緣者見之。丁老師,你想不想找?”


    丁齊:“我這兩個月一直在找,但不是衝著金銀財寶。”


    葉行:“不管是為了什麽,隻要你想找就行。既然已經有了線索,不找到它豈不是太遺憾了?”


    丁齊:“可是你爺爺什麽都沒說,你還有別的線索嗎?”


    葉行雙手按住桌麵道:“有!我研究了這麽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丁齊:“你還真有啊。”


    葉行:“當然,想不想和我一起找?”


    丁齊:“想啊,就算沒有你,我自己也想找。無論如何,總要找到那個地方親眼看看。”


    葉行:“既然這樣,就不要在這裏說了,明天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們私下裏單獨談談。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還想請你幫個忙呢!”


    這天結賬出門之前,丁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葉總,老楊頭給我講了一個赤山寺的和尚偷偷吃肉的故事,真是拿夜壺放在床底下燉嗎?”


    葉行瞟了丁齊一眼,過了好幾秒鍾才答道:“這件事,我小時候問過爺爺,他說是真的。我還問他有沒有吃過,他說他也吃過。我又問好不好吃,他老人家說很好吃。我接著問能不能做給我吃?我爸在旁邊聽見了,把我拉出去揍了一頓,嚴厲警告我以後不再要問爺爺廟裏的事,也不能說給別人聽。”


    丁齊:“老人家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葉行:“我剛上初中那年。”


    丁齊:“太遺憾了!你應該多問一些、問清楚點的。”


    吃完宵夜,丁齊沒有回宿舍,而是叫了代駕回到了自己在學校附近租的公寓,暈暈乎乎地上了樓,時間已經快兩點了。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洗漱完畢就出門了。


    博慈醫療不止那一棟五層樓,主樓後麵還有一棟橫向排列的三層小樓,一樓原先是做培訓學校用的,現在改成了心理專科門診,而三樓一直都是領導辦公室。葉行的辦公室在最靠裏麵的一間。


    葉行今天打扮得挺精神,頭上還抹了發蠟,襯衫很白,條紋狀的領帶很鮮豔。他看了看手表笑道:“丁老師,您還挺著急嘛!現在才八點四十。”


    丁齊笑道:“葉總不是也來得很早嘛。”


    葉行開門見山道:“有些事,昨天在大排檔不方便說,今天可以在這兒好好談談。其實我懷疑赤山寺的曆代住持都在保守一個秘密,我爺爺不是寺廟裏的住持,所以他隻了解一些情況,但並不清楚具體的內情。


    昨天吃宵夜時,葉行到後來才提到他的爺爺是廟祝。負責香火的廟祝可算不上大寺院裏的二把手,但油水也很足。


    丁齊追問道:“赤山寺早就不在了,葉總的意思是說,你已經找到了當年的住持,或者找到了老住持留下的線索?”


    葉行輕輕一敲桌子道:“專家就是專家,一句話就猜對了!那位老住持已經不在世了,但我查到了赤山寺當年一批東西的下落……”


    在解放前夕,赤山寺沒有方丈,住持俗家姓張,叫張錦麟,跟當地達官貴人多有往來,很受尊敬,經常參加各種官方活動、主持各種儀式慶典,也算是當地的一位大人物。在解放軍過江之前,他就先跑路了。


    張錦麟先是南下廣州,後來去了香港,聽說又轉道台灣待了一陣子,最後去了美國。他究竟是什麽時候還俗的,如今已沒人能說得清楚,可能是在逃離境湖之時就換了俗家裝束,也可能是到達美國之後。


    總之晚年的張錦麟並不是和尚,而是一位頗有名望的收藏家兼愛國華僑,在美國擁有一座莊園,據說精通東方文化以及各種藝術品鑒賞。改革開放後的九十年代初,他以探親的名義從美國回來了,受到了當地政府的熱情接待。


    張錦麟去世之後,留下遺囑捐贈了一些東西,其中兩批是捐贈到境湖市的。一批捐給了境湖市博物館,經鑒定應該都是赤山寺的傳世法器、從唐代到清代的各種文物。


    另一批捐贈給了境湖大學圖書館,是他收藏的各種書籍,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據說其中還有一部分是解放前在大陸收藏的珍本古卷。葉行想找的線索,可能就在這批珍本古卷中。


    葉行對丁齊道:“我費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打聽清楚一件事。當年的赤山寺中,藏有一部名叫《方外圖誌》的古卷,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傳下來的。文革時赤山寺被拆毀,東西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原先是按照這個思路找的,結果毫無線索。


    後來我突然想到,也許這部古卷不是文革的時候弄丟的,而是解放前就被張錦麟帶走了。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張錦麟後來又把它捐獻給了境湖大學圖書館?丁老師,你就在圖書館工作,不妨去找一找。如果真有這麽一部古卷,將裏麵的內容記下來就行。”


    丁齊想了想道:“我還真沒聽說過這麽一本書。”


    葉行:“也不一定是書,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東西,隻是知道它有可能收藏在境湖大學圖書館。”


    丁齊:“境湖大學有幾百萬冊藏書,這些年的很多校友、歸國人士、文化名人也捐獻了不少,其中也有很多古卷。有很多到現在都沒有修複整理呢,想找可不容易。”


    葉行:“那就要麻煩丁老師了,我特意給你準備好了設備,你可以用它拍下來。不論你能不能確定就是我們要找的《方外圖誌》,隻要是有嫌疑的古卷,你就拍下來保存,我可以再找專家來辨認。”


    說著話他遞過來一樣東西,是台超高分辨率的數碼相機,隻有名片大小,厚度不到一厘米,非常地小巧,可以很方便地揣在兜裏隨身攜帶。它還有伸縮光學鏡頭,配了照明射燈,特別適合近距離拍攝各種文件資料。


    丁齊拿過相機研究了一會兒,抬頭道:“葉總,你是早有預謀吧?”這話問得好突然,葉行的笑容有點發僵,一時不好回答,屋裏的氣氛也僵住了。


    丁齊又不傻,當初葉行聘請他時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他不要辭去圖書館的工作,他就覺得很奇怪。塗至和盧芳都認識葉行,而且葉行都向他們推薦了丁齊,所以丁齊昨天晚上才會去找葉行詢問。


    今天又聽說了這麽一件事,再結合種種跡象,丁齊已然反應過來,這些都是套路!葉行早就設計好了,就是想利用他去一步步調查所謂的方外之地。


    假如換一個人,就算意識到了,也可能隻會在心裏琢磨、給對方留點麵子,而丁齊則是立刻就當場挑明了,這也讓葉行感覺很尷尬。


    葉行不說話,丁齊也沒有移開視線,就這麽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葉行才幹笑道:“丁老師,有些內情您並不是很清楚。想當初田相龍曾找過江湖高人給田琦看病,是通過我介紹的門路,所以我也知道一些情況。


    田琦說過,他去過一個地方,是什麽地方現在您已經知道了。他是精神病嘛,說的話也沒人當回事。


    至於塗至,他父親其實也找高人給他看過,時間還在田琦之前,也是通過我介紹的門路,所以我也聽說了他的情況,但當時並沒有留意。可是後來又聽說了田琦的情況,就不可能不留心了。


    田琦死在你眼前,他最後見過的人就是你,而當時你又把他催眠了。我是幾個月前才打聽到境湖大學圖書館有一批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而您又恰好到了圖書館工作。我不去找您又找誰呢?您就是我的線索!


    但是您不要多心,就算沒有這些事,博慈醫療也會聘請您,您的確是我們所急缺的專家。”


    丁齊頗有些無語,塗至的父母認識劉豐那樣的專家,還要去找什麽所謂的江湖高人,但轉念一想倒也正常,身為國企領導的盧芳,既來找他這樣正規的心理醫生,同時也不去找了閱江寺的高僧嗎?在普通人眼中,不論是誰,能解決他們的問題就行。


    丁齊淡淡笑道:“葉總啊,你的門路還挺廣啊!”


    葉行也陪笑道:“江湖中人嘛,就是路子多點、人脈多點,辦法也多點,要不然我一天到晚怎會那麽忙?”


    丁齊:“葉總,其實你不必繞這麽大彎子,當初直接說就行。”


    和丁齊這種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是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出來,別玩什麽心眼,其實玩也沒多大用處。丁齊是位優秀的心理谘詢師與心理治療師,他的習慣是麵對問題,打開他人的內心的世界尋找真相與根源,甚至是直接觸及內心深處的種種隱秘。


    葉行反問道:“丁老師,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這樣一件事,您會相信嗎,又有什麽人會相信呢?……其實城建集團的盧總,也是我前不久才認識的,在酒桌上聽說了她的事,當即就吃了一驚,趕緊想辦法把她推薦到您這兒來了。”


    這倒是個合理的解釋,就算當初葉行對他說了這件事,丁齊也未必能信,弄不好還會懷疑葉行也是個神經病。但丁齊一直看著葉行的眼睛,心中還有另一種推斷。


    手裏拿著錘子的人,眼中便在尋找釘子。葉行一直在尋找方外世界的線索,而他所知的兩條線索恰恰都和丁齊有關。田琦死於丁齊手裏,丁齊事後又恰好到了圖書館工作,很難讓葉行不懷疑丁齊也是“同道中人”、也在尋找同樣的東西。


    葉行將丁齊聘請到博慈醫療,並將塗至和盧芳先後介紹到他這裏“看病”,就是一種觀察和試探。假如丁齊也知道某些內情,並在尋找同一個地方,那麽就等於丁齊在明、葉行在暗,葉行可以利用丁齊找到他想要的線索,打的是一手好算盤。


    丁齊見到盧芳後,就直接跑去找葉行問了。葉行這才明白丁齊原先並不知情,話已經說開了,所以才有了後一步的打算。丁齊並不知道古卷的事,葉行又希望通過他找到那部古卷,所以才告訴了他這些。


    丁齊想到這些,看著葉行又問道:“多謝葉總告訴我實情!可是您的江湖套路太深,我心裏有點打怵。假如還有什麽沒說的,您現在就都告訴我吧,我別不知不覺又被您給利用了。”


    對於丁齊而言,這番話其實也是一種反應測試。葉行尷尬地擺手道:“您這話說的!我當初不是不想告訴你,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說出來也怕您不相信。現在既然您相信了,那就好辦了。我隻是想找到那個地方,而丁老師您也想,我們就有了合作的基礎,對不對?”


    丁齊已大致心中有數,便沒有多說什麽,收起相機道:“好的,我確實很感興趣,一起合作吧,看看能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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