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待莊夢周的行為,要站在莊夢周的角度。假如莊夢周沒有問題,那麽他隻是受人所托來幫忙的驚門前輩。《方外圖誌》不是他的,小境湖也不是他的。如今這些人搞出了狀況,參與者都可能有生命危險,他幹嘛還不離開,而且誰也不能要求他繼續留下。


    假如在這種時候還要糾纏不清,不及時抽身而去,那就不是老江湖而是愣頭青了。君子不立危牆,這句話的確是至理名言。朱山閑等人都沒有說話,甚至麵露愧色,應該都想到了這一點,誰也沒法開口挽留,好端端的怎能讓別人再趟這趟渾水?


    可是並非所有人都能這麽拿得起、放得下、說走就走的。剛剛發現了仙家方外世界小境湖,又猜測那失蹤的《方外圖誌》中可能記載了更多方外世界的線索,怎能不動心?


    莊夢周也借此表明了態度,他並不貪圖這些,能進入方外仙家世界一遊、有所收獲當然是好事,但絕不會迷了心竅。當然了,假如莊夢周真有問題,那麽情況又完全是另一種可能了,他就是在故布疑陣,並借此潛伏到暗處。


    莊夢周已經走了,葉行想還嘴都找不著對象,他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似是解嘲般地說道:“要麽莊先生有問題,要麽他就是怕了!”


    莊夢周是不是怕了,丁齊並不清楚,但他能看出來,葉行顯然很驚慌,也非常害怕,這是一種推己及人的心理。正因為他自己怕,才會說別人也害怕。葉行之所以會站出來質問莊夢周,就是基於這種心態。


    莊夢周能走,因為他本就不住在境湖,隨便去哪裏貓起來都可以,但葉行卻不能像他那樣瀟灑脫身。一方麵葉行肯定不會甘心,因為剛剛得傳方外秘法、有了發現與進入小境湖的希望,另一方麵他也走不了。


    是葉行率先說出了“知根知底”這四個字,那時他想到的應該就是自己的情況。他的老家就在境湖市郊,他的工作單位以及傾注了心血的事業就在境湖市內,不可能放下這一切跑掉,再說又能往哪兒跑呢?假如真的跑出去落了單,又被企圖殺人滅口的凶手追上,豈不如送死一般?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奇妙,葉行走不掉,所以很羨慕能脫身的莊夢周,因而不願意看到莊夢周就這麽脫身,想讓他一起留在這個困局中。假如莊夢周沒有問題,有這位江湖高人在身邊,安全就更有保障;假如他有問題,那麽轉移到暗處潛伏豈不是更危險。


    葉行自己可能還沒有完全想明白這種心態,丁齊倒是替他看得很清楚。一屋子人仍然沉默,或者說正在沉思。葉行顯得更尷尬了,恰好看見冼皓從屋裏走了出來,趕緊問道:“冼師妹,莊先生和你說了什麽?”


    冼皓的臉色倒看不出什麽來,因為她平日的神情一直很冷淡,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可是架不住人長得美,便怎麽看都好看,得了冰美人這樣一個綽號。冼皓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冷冷答道:“關你什麽事!”


    這時朱山閑起身道:“莊先生說的對,趕緊去辦正經事吧。我去上班去找區公安局幫忙,老譚去查別的線索。你們幾個要注意了,盡量不要落單,上下班也盡量不要走特別偏僻的路線。那刺客的身手相當不錯,可能還會找機再動手。


    平常情況下,比如大白天在公共場所、有在公安天眼係統監控的地方,倒也不必太過擔心。刺客就是刺客,他很害怕自己暴露。如今畢竟是現代法製社會,公然行凶殺人的話,警方一定會當成大案要案來辦的。”


    這番話既像一種寬慰,又像是一種警告。冼皓淡淡道:“確實也不用太過擔心,我的刀不沾血,但是卻有毒。那刺客能不能活命還兩說呢,就算是能保住命,十天半月之內也別想再動手了。”


    範仰:“真的嗎,什麽毒?”


    冼皓:“毒就是毒,有必要告訴你嗎?就像你說的,江湖飄門中人,最擅長潛伏、追蹤、逃遁、刺殺,怎麽可能不會用毒?”


    朱山閑和譚涵川已準備收拾東西出門,他們打算一起走,到了外麵再分頭行動。葉行正在猶豫,考慮是不是搭範仰的便車一起去上班?範仰又突然說道:“也許我們都忽略了另一種可能,刺客就是衝著人來的,就是阿全和冼皓在外麵的仇家!”


    朱山閑放下公文包道:“哦,你是這麽想的?”


    範仰:“該想的都要想到,我們誰知道阿全的底細,誰敢保證他有沒有幹過殺人放火的事情?”


    丁齊道:“阿全不在這裏,你想怎麽說都可以。”


    範仰扭頭看著冼皓道:“我就不信你沒有殺過人!”


    冼皓沒有搭理他,但居然也沒有開口否認,隻是低頭看著左手中握的短刀。真正愣住的人是丁齊,誰都希望自己喜歡的姑娘純潔無瑕,冼皓看上去美如冰雪般純淨,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位姑娘居然也殺過人。


    這也許本就不是一相情願的事,冼皓身為飄門中人,怎麽可能是一張簡單的白紙?丁齊早該反應過來了,隻是他潛意識中不願意去深想。


    今天淩晨三點,冼皓察覺院子裏有動靜、發現有人悄悄摸進來了,待到刺客推門而入時,她潛伏在門邊抬手就是一刀。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嗎?一般姑娘家哪有這種反應!冼皓刺的是左肋偏上部位置,查驗眾人身上有沒有傷痕時,還特意指出來了。


    丁齊好歹也算一位醫生,他看得很清楚,那一刀就是奔著心髒去的,隻要紮進去了,連搶救都來不及!那刺客隻要稍微閃慢一點,早就是一具屍體了。怎麽形容那一刀的感覺呢,隱蔽、狠準、果決,殺人絲毫不猶豫,絕不可能是她第一次這麽做。


    那刺客看似隻是劃破了一點皮,實則當時是命懸一線,估計也是被嚇得魂飛天外,轉眼就逃走了……卻沒想到,刀上居然還有毒!


    其他人都出門了,葉行終究還是搭範仰的車一起去上班了,屋裏隻剩下了丁齊和冼皓,兩人就這麽默默地坐著。


    最終還是丁齊率先打破沉默開口道:“莊先生究竟和你說了些什麽?”


    人和人的待遇是不一樣的,葉行在同樣的問題上碰了個釘子,冼皓此刻卻抬頭道:“莊先生勸我離開,隱匿行蹤不要再回來。假如想回來,也要等到能確認這裏徹底平安無事之後。但是我沒有答應,他說來說去,好像有點不高興了,也就沒再勸我了,結果是他自己走了。”


    丁齊:“他走的時候說的那番話,也很有道理啊,你為什麽沒聽呢?”


    冼皓淡淡一笑:“因為他在屋裏說的又些話,我並不愛聽。”


    丁齊:“他說什麽了?”


    冼皓:“他說既然尚妮已經走了,我一個姑娘家也沒必要單獨留在這裏,就讓你們這些男人去折騰好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看不起女人嗎?況且我也不是什麽弱女子,有自保之能。


    我再說句實話,我們這九個人當中,若真要動手,隻有對付老譚我沒什麽把握。至於其他人,我還真都不懼!”


    丁齊:“懼不懼是一回事,走不走是另一回事。莊先生也未必是怕了,反倒是葉行真的害怕了。”


    冼皓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對,單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想找我來便找我來,想讓我便讓我走,那我成什麽人了?我已經分享了這個秘密,也付出了自己的努力,它就是我的人生經曆。人一輩子,也很難經曆這樣令人動心的事情。要說危險,在哪兒沒有危險?”


    丁齊附和道:“莊先生可以置身事外,而你並不把自己當成外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丁齊突然意識到,如今因各種原因已經離開的,居然都是“外麵”的人。


    第一個出事的石不全,並非境湖本地人,也不是這一事件的始作甬者,他也是被請來幫忙的,先後離開的尚妮和莊夢周都是屬於這種情況。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莊夢周才會勸冼皓也離開、不要再參與這件事,這本就不是他們的事。


    假如冼皓真聽莊夢周的建議也走了,那麽如今剩下的“外來者”就隻有一個譚涵川了。其實譚涵川並不完全算是外來者,他和朱山閑就是一夥的,早就聽過朱山閑的曆代祖師傳說,和朱山閑一起就在查找小境湖。


    丁齊剛剛還在感歎這個團隊已經出現了裂痕,那麽莊夢周的離去,就是第一次公開分裂。先前尚妮是有事暫時離開,阿全是出了意外,莊夢周可是主動鬧掰的。


    冼皓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對,我如今並沒有置身事外。我已經參與了這件事,它已經是我自己的事。”


    丁齊很想問——你沒有走,是不是也我還在這裏的原因?但這話他沒好意思問出口,想了想又問道:“江湖飄門中人,是不是真的最擅長潛行、追蹤與行刺、暗殺?”


    冼皓:“如果和其他八門相比,的確是這樣的。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或者說有些失望,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還有不為人知另一麵。”


    丁齊直搖頭,趕緊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好奇而已。”


    這話言不盡實,所以反應有點誇張。丁齊的感覺不能說是失望,而是多少有些驚詫。他剛開始接觸這些江湖八門高人時,感覺個個神秘莫測,可是隨著相處的時間久了,對各種門檻套路也開始了解了,也就漸漸習慣了,甚至將自己也當成了其中的一員。


    可是現在看來,江湖水深呐,還有他並不了解的另一麵,比如剛接觸到的所謂的“黑活”。譚涵川幹黑活顯然很順手,眼前的冼皓肯定也幹過,至於石不全恐怕也不例外。範仰甚至公開的問大家——你們誰敢保證,阿全沒有幹過殺人放火的事情?


    冼皓:“你還不如直接問我——是不是真的殺過人呢?”


    丁齊有些尷尬道:“如果你自己不想說,這話我就不該問。假如真有這麽回事,你能告訴我嗎?隻說你可以說的……”


    談話進行到這裏,好像又進入了心理診室中的會談模式,丁齊其實是在引導冼皓,心中也隱約有所期待。他對此是很有經驗的,一個人訴說出自己隱秘,就是打開心扉的過程,他好像真的很想“打開”她、真正地了解她。


    “和你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還沒忘記你是個心理醫生。我真的殺過人,是仇家。我小時很普通,過的就是平常的日子,但在一般人看來,家境也是很不錯了。可是七歲那年,突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劇變。


    我的父母都進了監獄,再也沒有出來。家裏的企業也破產了,然後變成了別人的。而我名義上雖被親戚家的收養,但實際上也和流浪街頭差不多。我等於是被師父撿走的,丟了也就丟了,幾乎沒人過問。


    我跟隨師父學藝、長大,若不是這樣,你覺得現在人家的孩子,能下功夫去練那些嗎?當年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麽錯,為何會遭遇這些?等到我出師之後,才明白那一切原來不是我的錯,也查清了當年的變故真相。


    我父母經營的企業確實有些問題,被人抓住了把柄,但他們的過錯並不嚴重,就算被查了出來,也隻是巨額罰款還不至於坐牢,所以就拒絕了某些人的敲詐。可是沒有想到,他們等來的卻是謀財害命,被人陷害入獄,我出師時他們已不在世。


    我找到了當年那些謀財害命的人,我們殺了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夥人,共有十五個,讓他們都屍骨無存……”


    看著如冰雪般的美女,口中卻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照說會令人心驚肉跳。但丁齊卻沒有這種感覺,他的心甚至變得越來越柔軟、充滿了憐惜。冼皓說話時微微低著頭,發絲飄散在額前,他甚至想伸手幫她輕輕的撥上去。


    冼皓性情冷淡,不僅有點潔癖,而且很排斥與人接觸。在丁齊眼中,這些其實都是心理問題,而心理問題必有其根源,現在他明白了。


    冼皓剛才回憶的往事,一連殺了十五個人,而且讓對方屍骨無存,這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但丁齊關注的卻是另外的細節,下意識地問道:“你們?”他聽得很清楚,冼皓說的分明是“我們不止殺了一個人”。


    冼皓微微一怔,隨即解釋道:“就是我,也是我們,我代表的是我們一家人。”說到這裏又抬起頭來,眼中已閃著淚光,帶著些許哽咽聲音問道,“我是不是一個怪物?”


    丁齊:“不不不!你應該也查過我的身世,我們同病相憐。而且你知道,我其實也殺過人。”


    有時候想得到另一個人的認同,並不是單純地表示能夠理解或支持,而是告訴對方,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經曆。說著話,丁齊伸出了手,“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冼皓的身子微微一僵,又似輕輕抖了抖,卻沒有閃開,也沒把手抽出來。


    丁齊握住的是右手,她的左手剛才還拿著刀,此刻刀不經意間已經放下了,丁齊順勢又把左手給握住了。刀有毒,可是手卻很柔軟,就像在夢中已經握過,或者說就是夢中想要感覺。冼皓的頭垂得更低了,似是緊張或是羞澀。丁齊能摸到她的脈搏,心跳顯然加速了。


    丁齊的心跳也在加速,忽然有種很萌動或者說很衝動的感覺,他很想用力地把她拉過來,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裏……好好安撫一番,或者是安撫再三。


    他可真是色膽包天,眼前分明是一位曾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啊!但是話又說回來,他也的確相當夠膽,否則當初又怎會主動進入一位變態殺人狂的精神世界,還把對方給弄死了。


    丁齊此刻在想什麽呢?當他意識到那種幾乎抑製不住的念頭時,又不禁想起了當初劉國男說的那句話——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果然如此嗎?冼皓剛剛訴說了隱秘的往事與淒慘的經曆,他被深深打動之後,現在滿腦子想的居然是怎麽把她抱到懷裏來!美色當前,自己也是男人,好像是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從脈搏就能感覺出來,冼皓此刻心中也很淩亂。丁齊正想再做些什麽的時候,冼皓突然抬頭道:“我差點忘了正事,現在時間差不多了。”


    她說話時手還被丁齊握著,神情有些慌亂,臉上也帶著紅暈。丁齊正想好事呢,有些納悶道:“什麽時間差不多了?”


    冼皓:“你去一趟莊先生住的酒店,看他還在不在那裏?他應該已經走了,但在別人看來,你就是追過去想挽留他或者勸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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