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姑娘的描述中,丁齊也得出了一個推論,那就是生活在大赤山中的魏氏族人好像有一個傳統,那就是在生命的盡頭到來之前,都會離開這個世界。也就是說,他們生於此,但並不歸於此。


    離開這個世界,本是形容去世的一種委婉的說法,在這裏,卻成了一種實際的行為。但是仔細想想,這也並不令人意外。假如這個世界隻有這麽大,誰沒有探索更多未知的欲望呢?


    隻要見識了外麵真正的廣大世界,誰還會有興趣繼續生活在這裏呢!方外仙家世界?生活在這裏的人可不會這麽認為,就連丁齊都不這麽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裏不過是一方天地牢籠。


    況且想回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甚至不可能,因為隻有掌握了控界之寶兩界環才能找到門戶並來回出入。那麽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有人出去了往往就等於永遠消失了。


    魏凡婷也提到了魏氏曆代傳承的控界之寶兩界環,但她並沒有什麽寶物的概念,隻知道這件東西的用處是可以打開河流盡頭的世界。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拿來就用的,它隻能由一個人掌握,而且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掌握其用途。


    魏凡婷記得哥哥魏凡超得到兩界環之後,花了一年半才能夠使用它,而且每個月都需要血祭。所謂血祭,就是把自己的鮮血塗抹到那銀色的手鐲上。那樣會使人變得很虛弱,所以每個月都要用到肉脂幫助恢複。


    血祭?丁齊聽到這裏感覺很納悶,在他看來,自己如今想徹底祭煉兩界環尚且修為不足,但若是修為到了,根本用不著什麽的血祭呀。但這麽做未嚐沒有道理,它可能就是一種儀式,幫助人達到寄托心神的狀態,帶著一種很強烈的自我催眠效果。


    在魏凡婷的記憶中,魏凡超自從祭煉了兩界環之後,脾氣就變了,沒事就喜歡自言自語。魏凡超的脾氣本就很孤僻,但由於沒有足夠的正常人群為樣本參照,魏凡婷也不清楚這種變化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


    總之魏凡超掌控兩界環之後就可以出入河流盡頭的世界,但他經常會忘了在河流盡頭的世界發生了什麽,總是莫名其妙帶回很多東西。


    聽到這裏丁齊又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先前的判斷沒錯,魏凡超祭煉兩界環可能並不得法,或者魏氏所傳的祭煉之法與他所創的方外秘法並不一樣。如果從方外秘法的角度,魏凡超雖然能憑借兩界環把外麵的東西帶進來,但他本人的修為並未達到隱峨境。


    假如一個人總是消失某段記憶,就像遺失了一段又一段生命,很容易造成精神問題。丁齊等人前段時間其實也遺失了不少記憶,但那都是在有準備也有清醒認識的狀態下,並未導致什麽嚴重的心理問題,而魏凡超可就說不定了。


    丁齊當然也問到了在大赤山中怎麽生活?衣食住行中的“行”暫時可以不考慮,但其他三個方麵都是要解決的。由於有兩界環,所以可以得到外界的物資,另一方麵,大赤山中也可以相對地自給自足。


    魏凡婷從小最常吃的一種食物,就是肉脂。丁齊一聽就明白了,她說的是月凝脂。魏凡婷對月靈芝的稱呼是“小肉肉”,大赤山中共有五百二十六株小肉肉,原先有三百六十四株小肉肉上可以采到肉脂,但後來被外麵來的人害死了三株,還剩下三百六十一株。


    看來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姑娘也挺無聊的,竟將每一株月靈芝都數得這麽清楚。也許她本人卻並不清楚無聊的概念,這隻是丁齊的感慨。


    魏凡婷顯然沒把月靈芝當什麽仙家餌藥,肉脂中是她從小吃到大的東西,早就習以為常了。從這裏走出去的那些人,恐怕也沒有把月靈芝當成什麽寶物,對他們而言,廣大世界中的各種新奇事物,才是數之不盡的無價之寶,那是在大赤山中想都不敢想象的。


    除了月靈芝之外,大赤山中還有其他很多種果蔬、種子、根莖、嫩芽可以食用,甚至可以加工成很好吃的東西。但在魏凡婷的概念中,最好吃的東西還是來自河流盡頭的世界,都是哥哥冒險帶回來的。


    丁齊適時抓住了一個可能是很關鍵的問題,他問魏凡婷怎麽從小肉肉上采取肉脂?魏凡婷毫無機心地跑到花樹後麵,從花枝上摘下來一個金色的鐲子告訴他,就用這個東西在月光下撫摩小肉肉的頭頂,便會有肉脂滴落,接在手心就可以了。


    在塗至的精神世界裏,丁齊並沒有看見魏凡婷戴著這隻金鐲,而今天魏凡婷今天在花叢後麵睡覺,也是將金鐲摘了下來掛在了花枝上。丁齊試著問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魏凡婷什麽話都沒說就把金鐲遞給了他,這隻鐲子她戴著顯得有些大了,因為丁齊都能扣到手腕上去,和兩界環一樣覺得稍緊一些而已。丁齊暗中用神識感應,發現這件器物很“幹淨”,所謂的幹淨就是和兩界環不一樣,並沒有受到帶著負麵信息的意誌侵染。


    丁齊還有一種感覺,這個鐲子仿佛能守護心神,就像撐起了一道屏障,使人不受這個世界中那股肅殺壓抑的氣息影響。或者它本身並不是一道屏障,起到的作用隻是安撫心神的,使人覺得放鬆寧靜。


    難怪魏凡婷長期生活在這個世界裏,卻沒有像她哥哥魏凡超那樣“變態”。丁齊忽然又有一個想法,難道所謂的兩界環並不是一件東西而是兩件,包含一個金界環和一個銀界環?但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就連魏凡婷也不清楚。


    魏凡婷所知的兩界環就是他哥哥戴的銀鐲,至於這個金鐲嘛,實際上是她從小截的腳鐲,隻是一個鐲子而已,但隨身帶著卻感覺很舒服。


    丁齊沒說什麽,這畢竟不是他的東西,不動聲色地將鐲子還給了魏凡婷,又問起她平時住的地方在哪裏?她不可能天天都睡在花叢下的草墊上吧,那裏應該隻是平時玩耍休閑的地方。不料這一問,卻問出一個千古之秘,丁齊找到了葉行一直想尋找的地方。


    魏凡婷告訴他這裏有房子,他們家的房子,那麽這整片大赤山,都可算是他們家的院子了。既然丁齊問了,姑娘就帶他去了,半點戒心都沒有。


    離開這裏回到溪流邊,再沿著溪流前行,岸邊時而能見到一叢叢嬌豔的花樹,在這片天地中給人的精神感受,竟有點像沙漠中的一片片綠洲。走出一裏多遠,丁齊看見了一個水潭,不禁稍微愣了愣。在田琦的精神世界裏,他到過這裏,也就是在這裏弄死了田琦!


    繞過水潭便離開了溪流,翻過一座小山前方是一片穀地,穀地間有一片建築。建築分為五個部分,有前麵的左右廂房、中庭和後麵左右的配樓,就像一個沒有圍牆和穿廊的古典式庭院,在這個地方,好像也用不著修圍牆。


    進入這座山穀處,小徑旁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丁齊停下腳步觀看了很久,他一時間竟走神了,差點忘了身邊還站著一位姑娘。假如換成一年前的丁齊,可能並不清楚這石碑上刻的是什麽,隻會當成古人所留的一段玄學文字。


    但如今的丁齊卻能看明白,假如他沒有弄錯的話,這是一篇法訣,就是講如何祭煉兩界環的法訣,沒有提名沒有落款,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所留。也許最初是有落款的,但這塊石碑的年月已太過久遠,很多字跡都已經消失難辨。


    丁齊曾自悟養練功夫、自創方外秘法,還得到譚涵川等人的指點,他能看得出來,這篇法訣包含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如何養練身心,第二部分就是如何祭煉兩界環。至於高明不高明,丁齊倒無法做出評價,因為它幾乎是為大赤山專設的。


    最初的開篇,就是講定坐入境,放開形神感應天地萬物,仿佛能與天地萬物溝通,形神與之融為一體。接下來講到寄托心神於銀環之中,神氣與之交感,宛若與天地交感。


    當他看到“心血祭煉”這四個字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扭頭問魏凡婷道:“你哥哥用鮮血祭煉兩界環,是從哪裏放的血?”


    魏凡婷答道:“是從心口,每次都流很多血,怪嚇人的,所以要用到肉脂。”


    丁齊莫名打了個寒顫,也許是精神病人思路清奇吧,居然就按字麵的意思去理解了,從心口處放血祭煉。他應該沒有刺破心髒,否則人恐怕也活不下來。但也難怪,這幾個字的上下文都看不清了,在大赤山中好像也找不到別人請教,所以就這麽祭煉了。


    石碑上最後八個字倒是還能辨認,就是“此界之境興祭主之神”。丁齊還在石碑上看見了另外的斷續字跡內容:“銀環為控界之寶……平日佩金環可護心神。”


    看來那銀鐲才是兩界環,但金鐲亦有輔助用處。可能是石碑上殘缺的文字內容有點多,而那魏凡超想要的隻是控界之寶,所以金鐲倒一直留在魏凡婷的身邊。


    丁齊已經拿到了石碑上提到的銀環,假如換一個人比如葉行,可能會想把姑娘手中的金環也給弄走,但丁齊卻沒這個想法。假如僅僅是為了出入大赤山,他如今已經不需要兩界環了。丁齊雖然也會殺人,但對這樣一個白癡般無辜的姑娘,無論如何也沒法心存不善。


    魏凡婷在丁齊眼中確實就像個白癡,並不是說她天生弱智,而是其經曆造就了她就是這麽單純無知。當丁齊停下腳步看石碑的時候,魏凡婷並沒有著急催促的意思,也停下腳步就站在一旁等著,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丁齊又指著石碑道:“你沒看過這上麵的字嗎?”


    魏凡婷很坦然地答道:“我不識字,但我哥哥認識。”


    丁齊:“你就沒和你哥哥學嗎?”


    魏凡婷:“哥哥沒有教過我,他說我沒必要學。”


    丁齊沒話說了,前走兩百米就到了那片建築中。建築是古典的梁柱結構,從形製上來看居然很像是宋代的。丁齊雖不是這方麵的權威專家,但也不算毫無概念,大體還能分辨出來。


    梁柱結構的中式古典建築,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那就是牆壁是用來擋風和禦寒的,並不承重,所以也有人形容為“牆倒屋不塌”。這些建築看上去有些舊了,但並不破敗,顯然修建它的材料都經過特殊的處理,所以才能保存到如今。


    屋頂上的筒瓦似琉璃非琉璃,因為它沒有琉璃那種光澤,卻顯示出陶瓷般的質地,是淺青色的。也許早年這些瓦片是有光澤的,但在漫長的歲月中變成了這樣,假如用阿全介紹的古董行術語,這應該叫“消火”。


    魏凡婷就住在西配樓的樓上,那裏有床鋪,床上用品居然都是現代的,收拾得很幹淨整齊。至於中庭從外麵看是兩層,但是到了屋裏發現卻是一層,房梁非常高,就是傳統建築中的主廳。這棟建築應該經過修繕,很多部位顯得新舊不一,裏麵的陳設當然也是什麽年代的東西都有。


    丁齊居然還發現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紅燈牌的,用兩節二號電池的那種,他小時候經常見爺爺捧著這東西在院子裏曬太陽。它也不知是什麽人帶進來的,估計是拿進來之後才發現收不到任何節目,然後就扔到了大廳的角落裏。


    這些都不算意外,真正讓丁齊震驚的是前麵兩側廂房裏放的東西,若是按照傳統的大戶人家宅院的格局,那裏本應該是門房和賬房。東廂房中放的是各種器皿,進去一看是滿眼熠熠生輝,幾乎全是黃金所製!


    金佛像、金燭台、金燈座、金缽、金鑼、金杖、金盆、金盞、金碗、金瑞獸、金蓮花座……等等,好像畫風有些不對,丁齊拿起一根小指粗的金鏈子問道:“這東西是哪來的?”


    東廂房中其他的東西明顯都是古物,而且很多是佛教法器,可這根金鏈子顯然是現代物品,工藝上根本沒法比,就是黑幫片中的團夥老大脖子上常戴的東西。類似的物品這裏還有好幾件,顯得很是不倫不類。


    魏凡婷答道:“這東西是哥哥從外麵帶回來的,他帶回來好幾件,其他的就是一直在這裏的。”


    好吧,丁齊頗有些無語。這裏應該就是葉行想要尋找的赤山寺藏寶地,而魏凡超從小生活在這裏,大概認為這個地方就應該放點金器,所以出去的時候也順便捎了幾件回來。


    其實丁齊再別的地方也看見金器了,在魏凡婷的住處就有一個非常精美的蓮花紋金盆,就是她平常用的洗臉盆,而毛巾則是現代的紡織品。不僅如此,魏凡婷平常用的餐具,比如碗碟之類,用的也都是珍貴的金製法器,其價值要遠遠高於黃金本身。


    但這又怎麽樣呢,在這裏隻是普通的日常器皿而已,需要用就拿去用了。除了金器之處,這裏還有玉器和瓷器,顯然都是相當珍貴之物,但數量遠沒有金器那麽多。


    很顯然這是亂世藏寶之地,赤山寺曆史上經曆過多次兵災火劫,又多次重建,而亂世之中黃金恐怕比玉器和瓷器珍貴多了,也更容易保存。


    西廂房中放著幾排架子,收藏的是各種田契和地契,還有不少放貸的借據文書。丁齊小心翼翼地抽樣翻看了一部分,這的裏保存條件很不錯,大部分文書還是能看的,居然都是宋代的。


    給東廂房那一屋子器皿斷代還比較麻煩,但是這些文書上都有年月記錄。此地的收存到南宋末年為止,甚至可以說是戛然而止,最大量的契約文書都是南宋末年的。


    這些古代的不動產權證和債權證書,到了當代早已失去了實用價值,卻有珍貴的文物價值。這種文物價值,並不是在古董市場上的炒賣價值,假如拿到外麵應該被檔案館收藏。據魏凡婷說,她偶爾會到東廂房找點東西用,但西廂房這邊幾乎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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