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齊很長時間沒有插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等關小茵說完後,他才和聲細氣地問道:“不論這些人有多渣,你能不能仔細想一想,就以為這個小沙為代表的這些男人,他們究竟是什麽地方吸引了你?”


    關小茵低下頭想了一會兒道:“形象都不錯,而且都挺會說話,貼心的時候是真貼心,雖然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也不是不可以改變,就是交往到後來……”


    丁齊適時打斷她道:“先不要說後來,這種吸引是始終存在的,要不然也不會分分合合,你好好想一想他吸引你的地方就可以了。”


    很多人有一句忿言叫“美女愛渣男”。不少人都曾有過這樣一句感慨:“挺好的姑娘,怎麽就讓那樣的男人給禍禍了?”由此還衍生出另一句俗語——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是說這句話的人往往沒有看到另一點,就是那些姑娘究竟是被什麽吸引了?


    那些女人愛得其實不是渣男,而是浪子。那樣的情場浪子有足夠的經驗,他們知道怎麽討人歡心、怎麽讚美與肯定對方、怎麽去展示異性的吸引力。情感經曆越豐富的人,在這方麵就越擅長,知道怎麽引起別人的好感與好奇心。


    在這一方麵,很多老實巴交、見到女孩子說話都會緊張的宅男恐怕比不了。


    關小茵的心態很矛盾,她自稱已經徹底失望了,卻又跑來向心理醫生求助,這也證明了她仍是欲罷不能。女人遇到這種男人,甚至被他吸引,這並沒有關係,關鍵的問題是——得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丁齊想了想,又換了個話題道:“關女士,聽你的語氣,事業上應該很成功。看你的預約登記資料上的職業是私營企業主,能稍微談一下自己的事業情況嗎?”


    剛才還在傷心哭泣的關小茵,一聽這個話題情緒立刻好了起來,甚至變得有些興奮,開始紹自己的創業史,語言和思路很連貫,甚至讓丁齊都插不進去話。


    二十五歲那年,她接管了父親的企業,那時候父親年紀大了又有病,已經沒有精力再支撐了。原先隻是一家規模不大、勉強維持的小公司,到了她的手裏發展得越來越好。五年前,也就是她二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而公司已經脫胎換骨。


    如今關小茵已有數千萬身家,在境湖市有三套住宅兩套門麵,在上海還有一套房子,經營著一家收入和利潤都很穩定的企業,雖算不上是億萬富豪,但也基本實現了財務自由。這些都是她自己辛苦打拚的結果,她為此感到驕傲,也令不少同齡人羨慕……


    等她說完之後,看上去心情已經完全平複了,丁齊又問道:“你的事業很成功,那麽在和男人交往的時候,是不是有種防備心理,害怕對方僅僅是看上你的錢,隻是想圖財?”


    關小茵:“說實話,是有這麽一點擔心。但我也不是小器的人,隻要是全心全意對我,我並不介意幫助他……”她訴說時甚至自己也沒意識到那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麵她為事業的成功感到驕傲,認為這也是能力和魅力的證明,不更讓人看輕,另一方麵,又不希望別人是看重了這些。


    丁齊摸出了一張紙和一管軟筆遞了過去,微笑道:“我們先做一個小作業,我在這上麵列四個問題,你試著回答一下。回答不清楚也沒關係,可以慢慢想。”


    在心理谘詢室裏一般不會放多餘的東西分散求助者注意力,像筆這種可能成為傷害工具的危險物品通常更不會拿出來,所以丁齊準備的是一管沒有尖頭的軟筆,他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問題——


    一、那些男人,或者就說他,需要我拯救嗎?


    二、我想拯救他的目的是什麽?


    三、為什麽不和那些不需要拯救的男人交往?


    四、需要拯救的人是誰?


    關小茵看了半天,卻沒有拿筆寫答案,抬起頭道:“丁醫生,我能不能把這些問題帶回去再好好想想?”


    丁齊也沒有指望她立刻就能答清楚,假如答得太快反而未必準確,點頭道:“當然沒問題,你可以回去之後好好思考。我是心理醫生,在這裏解決的就是你本人的心理問題,通過你的描述,我最深切的感受,就是一種拯救與被拯救的渴望……”


    很多人的潛意識中,都有一種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優秀的衝動。有不少女人,會被看上去很有魅力的男人吸引,同時也能看到這種男人身上存在的缺點,近而有一種想拯救他的心態,這也是一種企圖自我證明的心理。


    假如她成功了,便能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優秀、更有魅力。所以吸引她們的不僅是異性的魅力,也包括“改造”一位“壞孩子”的誘惑。對這種關係投入越多,期待感就越強——也許更進一步,他就會被我改變呢?


    在這種關係當中,有時身體都會成為一種“布施”,當然也包括錢財。這種心理不僅局限於女性,男性也有。根據丁齊在工作中的總結,如今說“女人不是好東西”的男人,數量上已經逐漸超過說“男人不是好東西”的女人,這可能是當代社會的一個特點吧。


    對於男性來說,這是一種灰姑娘情結,有個落難的灰姑娘需要他來拯救,再說得過分點,可以形容為“風塵女情結”,說是“女特務情結”也行。對於女性來說,這是一種青蛙王子情結,有個不幸變成青蛙的王子需要她來挽救,再說得過分點,可以形容為“大魔王情結”。


    這種心態,每個正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並不是什麽心理問題,很多情況下反而是一種善良的品質。但如果形成一種固定的、總是被內心驅動的行為模式,應用在情感關係中,而且自己還沒有認識到,這就是有問題了。


    曾經來找丁齊的求助者劉國男,也說過“男人不是好東西”,但劉國男的問題與關小茵完全不一樣。劉國男是害怕受傷害,從而拒絕交往,並將自己的行為進行外部歸因,所以給出的解釋是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想收起自己的魅力。


    關小茵表麵上在說,我為什麽總是遇到這樣的渣男?實際上卻是將自己的遭遇進行內部歸因,她已知道這些男人的缺點,內心中的問題是——他們為何不為我改邪歸正?難道我這麽優秀與善良的人,還做得不夠好嗎?她想證明自己的魅力。


    這也是一種潛意識中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們需要通過某種方式被肯定、也渴望被肯定,拯救的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拯救,所以丁齊剛才寫了那四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他需要被拯救嗎?可能需要吧,但更需要的是被懲罰,而不是被獎勵。在旁觀者眼中看來,以獎勵的形式進行拯救,已經是一種縱容與妥協,也是這種人能在花叢中屢屢得手的原因。所以最關鍵的問題,是要認識到他本來就是那種人。


    第二個問題,拯救他的目的是什麽?造福社會、維護世界和平、讓更多的女人免於同樣的命運?不不不,其實不是這樣,而是為了滿足拯救與自我拯救的心理,實現自我價值的證明。但從心理醫生要告訴求助者,證明自我價值,不必通過這種方式。


    第三個問題,為什麽不和那些不需要拯救的男人交往?最簡單的原因,就是他們吸引不了她,滿足不了內心深處的拯救欲、控製欲和安全感。潛意識中缺乏自信,認為自己得不到正常的尊重與肯定。


    第四個問題,隻要認真回答前三個問題,其實已經有答案了。


    也許有人又說了,假如拯救成功了,比如小沙按照關小茵的希望改邪歸正了,那麽兩人的關係就完美了嗎?其實未必,這往往會進入另一種情境,可能導致另外兩個問題。


    首先是在這種情況下發展起來的關係並不穩定,兩人之間的位置是不平衡的,拯救者會對被拯救者擁有一種道德優勢。


    假如遇到什麽其他的矛盾,哪怕是很正常的矛盾,拯救者往往就會說:“你曾經有那麽多缺點,我都原諒了你,還幫你改正了,你怎麽就不能好好對我、聽我的話呢?事實已經證明,你應該全聽我的!我是這麽優秀,這麽善良,是我拯救了你。”


    這種情況多了,久而久之就會積累出更大的矛盾,然後又進入下一個循環——你說自己已經改了,其實是在欺騙我,其實你並沒有改好。想當初你就是這麽騙我的,比如某年某月……進入了翻舊賬的模式。


    拯救者不是不介意被拯救者曾經的缺點,其實很介意,因為沒有這些,就證明不了其自我價值。


    其次拯救欲往往也伴隨著控製欲。拯救者將對方的改變,視為自己的價值證明,難以接受對方再脫離自己的控製,對方違反自己的意願往往就被視為背叛,這也是導致很多矛盾的根源。


    這種控製欲源自於安全感需求,否則拯救者就會感到內心不安,重新回到潛意識中缺乏自信的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講,拯救的成功就是寬容的結束。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被拯救者往往也會感到困惑,我明明已經告別了過去,按你的要求選擇了新的生活,為何你的態度又變得那麽挑剔呢,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樣寬容?


    有這兩種情況的存在,很多時候難以判斷被拯救者是否已做出了滿意的改變,假如根本就沒有改變,那就更不用說了。如何從心理上解決這個問題,要從一開始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心態,了解對方究竟是什麽人。


    今天的求助者不是小沙,而是關小茵,所以丁齊隻能分析關小茵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他最後說道:“這種拯救與自我拯救的矛盾心態,可能與成長經曆有關,要麽父母特別嚴厲,要麽父母毫不關心。”


    關小茵愣了半天,也不知聽進去多少,此刻才點頭道:“丁老師說的太對了,我父親對我很嚴厲,而母親根本就不關心我,看來我是這兩種情況兼而有之。”


    丁齊把紙和筆都拿了回來,將紙翻到了背麵,一邊寫一邊說道:“既然已經意識到問題,就要想辦法解決。首先要認識到自己的心態,並做出改變。幫助並使一個人改邪歸正,這並不是什麽錯,也是值得讚揚的品質,但它不合適與男女情感需求混淆。


    把自己放在拯救者與控製者的位置,這是沒有必要的。你並不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就是一個普通人,在情感關係中對等的人。假如打破了這種對等關係,就會感到苦惱。我們先定幾個小目標,你一條一條去實現,能做到哪一步,需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丁齊在紙的背麵上寫的是另外幾個問題——


    一、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的缺點是不是我的錯?


    二、和這樣一個人交往,我是被什麽吸引,又從中得到了什麽?


    三、我對此是否滿意,又能接受到什麽程度?


    四、不要強求對方為我而改變,又該怎麽選擇?


    丁齊的建議已經很明顯了,假如關小茵就是被小沙所吸引,覺得對方英俊強壯又會討人歡心,或者床上功夫好啥的,能夠滿足自己某方麵的需要,也可以繼續和他交往,但得搞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自己想得到什麽、又能得到什麽,最後做出清醒的選擇。


    心理醫生遵守價值中立的原則,丁齊不會批判她的這種思想不健康,所謂的思想健康和心理健康常常是兩回事。但關小茵要調整好心態,才能最終解脫出來。


    至於小沙與關小茵的關係會怎樣發展,這不是一場心理會談能解決的事情,也是丁齊決定不了的,但首先需要改變的是關小茵自己。這場會談進行了兩個小時,最後關小茵帶著那張紙走了。


    後來關小茵又來找過丁齊兩次,每次預約會談的時間都是兩個小時。她和小沙好像並沒有完全斷了關係,這兩次她主要是為了傾訴,那麽丁齊就聽她說吧。丁齊覺得有些無語,自己這是被當成閨蜜了嗎?


    而關小茵肯花一小時一千五的價錢找“閨蜜”聊天,也是夠闊氣的。


    最後一次關小茵提到了小沙的近況,她認為小沙已經有所改變。小沙已經不在原先的公司上班了,成立了一家公司自己創業,而且沒要關小茵的資助,就是某些毛病依舊,經常不知道去哪裏幹了什麽,好幾天都聯係不上。


    丁齊當然清楚是怎麽回事,因為範仰失蹤了嘛,小沙便出來單幹了,他也的確挺能幹的。他能看出來,關小茵對小沙有點上癮,恐怕很難戒掉這種癮頭。有時候哪怕明知道自己有什麽問題,要想改變也很難,或者要改變的並不是關係,隻是心態。


    今天有了在黃田村的最新發現,丁齊這才清楚,原來沙朗政又在為張望雄辦事。他將這段往事簡單介紹了一番,最後說道:“我不是故意要透露求助者的隱私,但如果涉及到社會危害事件,可以引用保密例外原則,你們需要更多了解沙朗政的情況。”


    冼皓撇嘴道:“有些男人真可怕!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麽?丁齊,你別那種表情,我不一定是說你。”


    丁齊和朱山閑都閉嘴不搭話了。冼皓又看著丁齊道:“你明知道沙朗政不是好東西,為什麽不幹脆建議她堅決分手呢?”


    丁齊苦笑道:“每一種角色都有自己的行為界限,我在心理診室中不能那樣做。聽我說件真事,你們就能明白了。我有個師兄姓張,比我早一年從業,做心理谘詢師的第一個月,就遇到了類似的問題。


    張師兄當時就直接建議求助者和男朋友分手,並且告訴她堅決不要再和對方糾纏。你們猜結果怎麽樣?第二天他就被那姑娘的男朋友堵在了半路,被打得滿地找牙。原來是姑娘找小夥子分手,說這是心理谘詢師的意見,還聲稱心理專家都認為——那小夥子就是個渣男。”


    朱山閑追問道:“後來是怎麽處理的?”


    丁齊:“打人者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出來後姑娘居然和他和好了,雖然後來又分手了,但當時的確是和好了。張師兄則受了紀律處分,不僅做了檢討,還被暫停執業半年。


    這也沒辦法,張師兄確實違反了心理谘詢師的執業原則,做出了不符合專業要求的谘詢建議,還引起了嚴重的不良後果。


    心理醫生不是控製者,不可能控製求助者的行為,更不能代替求助者去做決定,隻能指出求助者本人的心理問題以及解決的方法,讓求助者自己去做決定。心理醫生也不是武林高手,更不是神仙。”


    朱山閑歎了口氣道:“神仙也不能控製和代替他人做決定啊,能指出問題就是高人了。”


    冼皓插話道:“關鍵人物不是那個女的,而是沙朗政。那個女的對沙朗政是怎麽回事,丁大專家已經分析清楚了。但是沙朗政對她是怎麽回事,你們兩位男士兼老江湖,又是怎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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