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默園的第一天,我是在慌亂中度過的。胖子教給我靜功的辦法,我照著做了,感覺確實不一般,似乎觸摸到了另一個從未了解過的境界。


    第二天起來時,陽光從窗戶灑進來。我推開窗,呼吸著新鮮的山裏空氣,感覺脫胎換骨一般。


    稍作休息,我重新開始盤膝打坐,按照胖子教給的法門,繼續觀察呼吸。坐不耐煩的時候,就趴在窗口,看著外麵的山。我的意識,我的心態,慢慢趨於緩和,如同落進了一條延綿粘稠的河流。


    天色漸漸黑下來,我揉揉手腕,今天晚上打算抄經。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了,明天就是最後一天,我不想留下任何遺憾離開。


    夜幕降臨,山風習習,雖然關緊窗戶,可縫隙裏透出的風,還是吹得燈台火苗撲哧撲哧閃動。


    我把經卷展開,宣紙鋪好,深吸口氣提起筆,在墨硯裏蘸了蘸,然後在紙上抄寫起來。我不會寫毛筆字,拿筆姿勢和普通用筆一樣,卻態度極其認真,一筆一畫地寫。


    寫著寫著,時間過得很快,我似乎進入到一種境界裏,和打坐時去除雜念的感覺差不多。聚精會神做一件事,雜念不來侵擾,這種感覺澄清澄明。


    宣紙上的字似乎都活了過來,我慢慢沉浸到經卷所勾勒的世界裏。經書所雲:一切皆世間,種種差別音,菩薩以一音。一切諸能演,決定分別說,一切諸佛法,普使諸眾生,聞之大歡喜……一切十方佛,靡不於身中,分明而顯現……


    寫著寫著,我似有所動,很多字句並不理解,又似乎能看透字麵背後的意思。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二丫姐的形象,我所做的一切,現在能坐在這個地方,一切皆因她而起。


    在佛經的字裏行間中,我進入一種無法形容的想象中,十方佛就在世間,二丫姐是佛,喬老寶是佛,抓二丫姐走的那些凶漢流氓也是佛,人人有為,人人都是佛。佛起佛滅,世間萬物萬事都在有為法中,如同河水奔流交錯,塵歸塵,土歸土。


    我正聚精會神寫著,突然燈台的火苗閃了兩閃,噗嗤滅了,周圍一片黑暗。


    我抬起頭,什麽都看不見。伸出手晃了晃,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光線都沒有,屬於絕對的黑暗。


    我停下筆,轉過頭去看窗戶,再怎麽黑,月光還是有的吧,可回過頭,令我膽戰心驚的是,後麵也是一團濃濃的黑暗。我下意識以為有什麽東西蒙住了眼睛,用手去摸,摸到眼皮才發現不是,這到底是怎麽了?


    我告誡自己冷靜,逐漸發現,眼前的黑,黑的無比均勻,絕對的不正常。我用手在眼前揮動,想把這團黑暗驅散,可是沒用,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性,難道……我瞎了?


    我真的害怕了,這種害怕就像是突然一腳踩空,掉進了萬丈深淵。災禍來得突然,不給人喘息之機,不敢相信這樣的事為什麽會落到我身上。


    “小金童……”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人低沉渾厚的嗓音。


    我嚇了一跳,這裏不是不允許說話嗎,誰這麽大的膽子?我沒答話,心亂如麻。


    “小金童,”那人說:“我是附近別院的修行者,我們那座院子不像這裏死氣沉沉的,到了晚上我們會有高人講經和古琴琵琶的彈奏,現在邀請你過去,一起熱鬧熱鬧。”


    我鬧糊塗了,第一,這人怎麽知道我的小名叫小金童,第二,他為什麽邀請我?


    正遲疑時,那人拉住我的手。他的來意很堅定,容不得我質疑。我怕弄出聲響,隻好在黑暗中摸索著站起來,跟隨他向前走。憑直覺我們出了屋子,過了走廊,從樓梯下來。


    此地都是修行的默者,我不敢出聲,怕驚擾了他人,隻好隨著這個人,亦步亦趨走出去很遠。


    來到外麵,感受到涼風,我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鞋,地麵很涼,凍得我呲牙咧嘴。


    那人拉著我繼續往前走,我什麽都看不見,隻能隨著他去。


    走了很長時間,拐彎抹角的,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忽然拉著我的那隻粗糙手不在了,換成一隻細膩柔弱的女人手,響起一個極溫柔的女孩聲音:“貴客來了,請跟我走吧,注意腳下。”


    我沒有說話,摸索著往前走,她“噗嗤”一下笑了:“你已經出了默園,可以說話了。”


    我長舒口氣,趕緊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名叫‘佛悅堂’。”那女孩說。


    “哪個‘yue’?”我問。


    女孩低低笑說,“愉悅的‘悅’。”


    這笑聲給我笑的,渾身麻酥酥的,像過電一樣。我問她,這裏都是修行者嗎?女孩特別愛笑,低聲笑,“你跟我來吧。”


    能感覺到我們穿堂入室,好像走在一條走廊上,然後是拉動槅門的聲音,進到一個通風很好的室內。此處溫度適中,又有晚風習習,能聽到男人們女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到了一處人很多的房間。可具體置身何處,卻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在我的構想裏,這裏應該是日本式的那種明堂,所有人都坐在榻榻米上,四麵柱子上還應該有燈火相映……可惜,我什麽都看不見。


    那女孩坐在我的旁邊,這讓我心安了不少,我嗅著她身上的香氣,低聲問:“你也是來修行的?”


    “嘻嘻,對啊。”她說。“咦,你身上怎麽會有……”她離我極近,似乎在聞著我身上的味道:“你認識胡婷婷嗎?”


    胡婷婷?!我陡然一驚,她為什麽提胡婷婷?


    我正要說什麽,忽然室內有個老太太在不遠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琴師何在?”


    “小的在。”有人說。


    他們對話用的都是敬語雅詞,聽來文縐縐的。


    老太太的聲音很是蒼老,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琴師,今日有貴客臨門,當行名曲助興,《廣陵散》如何?”


    琴師的聲音:“《廣陵散》很長,全曲恐怕短時片刻內很難唱完,恭問太奶敬獻哪一節?”


    老太太道:“《廣陵散》世間失傳,幸好咱們家族中還有保存,其中有一節《眾鳥時集》最為應景,你就唱與諸位聽吧。”


    琴師挑動古琴的琴弦,彈奏起來。


    聲音清越,滿堂作音,再無人說話。我閉著眼睛,靜心聽著。以前很少聽古風樂器的演奏,覺得節奏太慢,黏黏糊糊的。而今聽來竟心潮澎湃,如置身林中,春和日麗,萬鳥集結。


    我情不自禁拉著身邊女孩的手,她的小手柔若無骨,極其細膩。最為可貴的是,她並不扭捏掙紮,任由我握著。我聽著妙音,摸著小手,哎呀這個舒服的,暈暈乎乎,陷入進一種無法自拔的境界。


    這時女孩湊在我的耳邊,低低說,“你是胡婷婷的人,我可不敢和她爭。”


    我艱難咽了一下口水,“胡婷婷是狐狸精。”


    天地良心我沒想說那麽大聲,可這句話偏偏在房間裏清楚響起,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趕上琴師彈奏兩個音區的間歇,我相信房間裏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滿堂肅靜。尷尬的沉默了幾秒鍾,老太太的聲音響起:“小金童,狐狸精又如何?”


    我無比愧疚,趕緊說:“不如何。不好意思,我是無心的。”


    老太太極為不高興:“錯!無心之話才最走心。我就討厭世間之人一說起狐狸,就用鄙視的態度,‘狐狸精、狐狸精’的叫著,‘狐狸精’又如何呢?這裏道場的主人,就是一隻狐狸精嘛。”


    我身邊的女孩說話了:“太奶,小金童真的是無心之語,你不要怪他了。”


    我一陣感動,這女孩還真不錯,危急時刻竟能挺身而出。


    老太太說:“琴師,跳過這個章節,演奏下一章《群烏乍散》。”


    她話音一落,隻聽琴音變化,本來春天樹林,萬鳥集結,忽然來了一道晴天霹雷,天象陡變,緊接著是接連不斷的淒厲雷聲,天色成了陰雲迷霧,一大群鳥接連不斷的死亡,從空中落下來,先是一隻兩隻,而後是一大群,地上布滿了鳥的屍體。


    此等淒厲景象,應著尖銳的琴音,震撼到讓人無法呼吸。


    在琴音描繪的景象中,陰森的樹林深處,我似乎看到了二丫姐。她沒有穿衣服,綁著繩子,雙手倒剪跪在地上,狂風和落葉抽在她的身上,她默默忍受著這一切。


    我前兩天靜功好不容易修出的心境,這一刻崩塌了,我大聲地哭了起來,從沒有過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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