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解語已迫不及待的進來。


    宋逸湘一夜都沒有合眼,他的眼眶發青,見到解語進來,就下了床,拋下了一句話:“好好的照顧他。”


    解語一夜擔憂的在門外守候,隻怕宋逸湘要傷害馮玉劍,但她這一夜並沒有聽見什麽聲響。她走向床鋪,馮玉劍的眼睛已經張開看著華奢的花帳,她默默不語的為他塗藥,馮玉劍低聲道:“我想回家,不想留在這裏了。”


    解語輕柔的點頭,“好,馮將軍,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好累啊,解語,我們辭了官回老家去吧,你當我幹妹妹,我回去幫妳選一個好人家嫁了,我待在京城裏好累。”


    解語知道他不隻rou體受到傷害,就連心靈也很疲 憊,她為他而流淚。


    “好的,馮將軍,你是我的恩人,你到哪裏去,我就到哪裏去,我扶著你離開吧。”


    馮玉劍讓她扶著,走出了宋逸湘的宮房,宋逸湘聞訊趕來,他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解語輕道:“馮將軍想回府去了。”


    宋逸湘嘴微顫著,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最後道:“好吧,來人,備轎送你回去。”


    馮玉劍抬起頭來,看著宋逸湘,他的眼裏已沒有癡呆茫然的神色,也沒有越過宋逸湘望著不知名的遠處,他就這樣凝視著他,好像沒見過他似的注視著;宋逸湘的心口就像要碎了,又像要膨脹似的回望著他。


    轎已備好,馮玉劍收回目光,他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的坐進了轎裏,而剛才的驚鴻一瞥已讓宋逸湘心口泛著澎湃的情感。他默然的看著轎子遠去,解語向他欠身為禮,就跟著轎子去了。


    轎子越行越遠,直到沒了身影,宋逸湘才走進了宮室,床上仿佛還有馮玉劍的餘溫,他埋進了床鋪,讓自己感染以後再也碰不著的馮玉劍的氣息。


    ※※※宋逸湘回了宮,太後特地為他安排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洗塵宴,皇上、幾位皇子及公主都當了陪客,就連嫁出去的公主也被請回宮。由此可知,他在皇家的地位牢不可破,逢迎拍馬的話語更是多如天上繁星。


    但他知道這些繁星雖亮卻容易變換方向,不似那真誠的人一句輕諾,他含笑的聽著這些話,心裏的空虛卻變得更大。


    當毫無預警的第二次發作來時,他躺在自己的榻上喘不過氣的呼吸著,發作使得死變得那麽清楚明白。


    死前的心靈一片空虛,他想得到的人得不到,想愛的人不可能愛上他;第二次與第三次的發作間隔時間很短,他若不去見馮玉劍,以後就再也見不到。


    夜色迷茫,待發作停了之後,他披起衣服,馮玉劍縱然不想見他,他也要見他。


    ※※※十天來的修養生息,馮玉劍的傷好了七、八分,他在宮裏的那一段時間,宋逸湘謊稱帶著他到外麵看大夫,所以馮玉劍回來後待在房間休息,也沒人覺得奇怪;隻除了這段時間,宋逸湘不再住在武狀元府外,其餘的都與之前一樣。


    夜深人靜,馮玉劍睡在床上,當門有動靜的時候,他已經醒了過來。


    門被宋逸湘推開,他一身的白袍,神色雖有些蒼白,還是之前那俊美無匹的模樣。他跨進了門內,低柔的聲音道:“我今夜想要出去走走,陪我好嗎?”


    馮玉劍隻是看著他,並沒有動作,宋逸湘聲音便輕顫地道:“求求你。”


    馮玉劍身體微動了一下,他將腳套進鞋子時,宋逸湘已經蹲在他的床邊,為他穿鞋,並拿起衣物披上馮玉劍的肩。


    馮玉劍傷還未愈合,行動還有些遲緩,宋逸湘輕柔的抱起他,跳上了屋簷,往不知名的雲海深處行去。他既沒有抗拒,也沒有說話;兩手將他攬在懷裏,他粗淺的呼吸噴發在自己的頸側,就足以讓宋逸湘感覺到一種模糊的幸福。


    跳上了京城最高的山巔,倚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正對著繁星及新月。馮玉劍 被他抱在懷裏,一樣的滑坐了下來,靠在他的胸前,雙手攬住他,宋逸湘便不肯讓他再離開自己的懷抱。


    兩個人都無語,看著浩瀚如詩的景色。山上風冷,宋逸湘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馮玉劍的身上,低聲道:“別著涼了。”


    馮玉劍沒有回答任何的言語,而宋逸湘能抱著他就已是心滿意足。


    他溫柔的觸撫著馮玉劍的發絲,“我就快要死了,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不論是任何難辦的事,我都能為你做到。”


    馮玉劍還是一樣的靜默無語,就在宋逸湘以為得不到回答的時候,馮玉劍卻輕聲道:“我要你上樹為我摘一片樹葉。”


    這個要求很古怪,宋逸湘卻立刻站了起來,一跳上去就摘了一片葉子,他拉起馮玉劍的手,小心的放在他的掌心;馮玉劍卷起了葉片,放進嘴裏,吹出來卻是高昂的單音,然後變成淒寂的樂曲,隨風吹進了京城萬戶人家的窗中。


    宋逸湘一夜聽著這不知名的樂曲,讓馮玉劍伴著他,度過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夜晚。


    ※※※天要亮未亮,宋逸湘再把馮玉劍 抱在懷中,送回了武狀元府中的房間。


    馮玉劍這一夜除了要他摘葉之外,沒有再對他說過任何話,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或男子在他懷裏會這麽樣不懂得討好他,但他卻覺得這一夜是他人生中最美最好的一夜。


    他將馮玉劍小心的放在床上,再為他細心的蓋上被子,然後輕合上了門,像怕驚吵到馮玉劍;在合上門的那一刹那,他溫柔的對馮玉劍說了句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話--“謝謝你。”


    門合上了,馮玉劍有沒有回答他並不知道,不過他已經十分的心滿意足。踩著疲 憊之至的腳步回宮時,他躺在馮玉劍曾躺過的床鋪上,連手都勞累得舉不起來;但他將手放在鼻端,好像還聞得到他觸撫馮玉劍發絲時留下的一絲殘香,那香味沁入了他的心肺,比所有的媚香、甜香都更加的香甜動人。


    他將手輕放在心口,好像他的發絲還倚在他的心口,暖和了他已快跳不動的心。


    心口的跳動越來越慢,他合上了眼睛,耳邊好似還聽到馮玉劍吹的樂音,感受到馮玉劍坐在他懷裏的溫度;他真的好想吻他,卻連一根手指也不敢移動,隻因為他害怕看到他看他的鄙視神情,他至少要帶著虛假的甜蜜而死。


    ※※※宋逸湘突如其來的死在宮裏,禦醫看不出是什麽死因,太後大發雷霆的要斬首幾個禦醫,禦醫個個是嚇得全身寒顫;皇上則怒火衝天的責罵著服侍宋逸湘的宮女太監。


    鎮國夫人趕了來,看到了宋逸湘的屍體,禁不住的流了眼淚,大哭道:“怎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他明明跟我說過要我安心,他知道怎麽活下去的!”


    宋逸湘年幼時被毒死,就是被鎮國夫人不知送到了哪裏才活了過來,現今他又死去,太後哭得幾乎要暈死過去。


    鎮國夫人要人抬起穴逸湘,冷著眼神紅著眼道:“我知道要怎麽讓他活過來。太後、皇上,交由我去辦,你們安心嗎?”


    事已至此,太後點了頭,鎮國夫人便叫人把宋逸湘抬到了鎮國府,另一方麵要人到武狀元府把馮玉劍這個狗東西給捉來。


    ※※※她將宋逸湘放在一個擺有軟榻的密室,把他安放在榻上,而馮玉劍也被強行押來。


    鎮國夫人冷怒道:“我知道逸湘要活過來需要你,是不是?他有對你說過這事嗎?”


    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馮玉劍都沒有回答,鎮國夫人怒火燃燒,要人將馮玉劍押進密室,讓他跟宋逸湘共處一室,她鎖上了門怒言:“你要是救不了他,我就要你死無葬身之地,他一日不活過來,我就讓你活活餓死在這裏。”


    密室在地牢底下,鎮國夫人拾階而上,再關上了一重的鐵門,將馮玉劍活活困在地牢密室裏。


    馮玉劍 被推進了密室,他緩慢的站了起來,起身去看軟鋪上的人,那人是宋逸湘沒有錯,俊美風采依然沒有變。他按著他的鼻息,發現他是真的死了,怎麽也無法相信那百般淩虐他的宋逸湘是真的死了。


    他坐在床沿,低著頭看著宋逸湘,看了一天一夜,他真的沒醒過來。


    他伸出手去撫摸宋逸湘冰涼的肌膚跟臉頰,肌膚冷如寒冰,上百次的交合,他卻從未這樣碰過宋逸湘。


    “我很矛盾,宋逸湘,我知道你死了,我才會真正的自由,但是我現在又不希望你真的死了。”他聲音輕如鴻毛,“我已經聽不出真話假話,你說的那些話我已經分不清楚了。你說你愛我是真的嗎?你為什麽會愛上稱不上有姿色、有體態的男人,以你的身分權勢不是要什麽就有什麽嗎?


    你那一夜為什麽來找我?宋逸湘,為什麽?我對你而言一點價值也沒有,你到底是為什麽來找我?我怎麽也想不通,想不通為什麽你隻是那樣把我抱在懷裏,我的心就狂跳不已,我在想著你要跟我說什麽?


    我不要你幫我辦什麽事,那對你而言隻要你一聲令下,一切就可以輕易給我,給得容易,你就忘得容易;我要你親手為我做一件事,就算隻是摘葉片的小事,也讓我知道你不會紆尊降貴的為別人這麽做,這樣當我幫你延命的時候,我就不會有任何的遲疑。我不知道該怎麽延你的命,是要我死嗎?”


    馮玉劍捧起宋逸湘的臉,“你忘了吻我是什麽味道,我卻記得吻你是什麽感覺。我知道為你這樣的男人心跳是多麽愚蠢的事情,等我死了,你活過來後,你再嘲笑我的愚蠢吧。”


    馮玉劍將唇貼近宋逸湘的唇,輕柔的親吻著,每一次輕吻,他的心就狂跳了一下,然後他放下宋逸湘。


    “我愛你,從我看到你滿麵塵沙的坐在路上,我就愛上了你。我不曾戀愛過,不曉得那心裏不知名的狂跳就是愛戀,所以我也恨你的虛偽跟謊言;你的所作所為目的就是要我愛你,幫你延命,這樣自私的目的也隻有你才能大言不慚的說出來。”


    馮玉劍輕笑了起來,那笑聲卻輕盈如幻。“我這樣的身體不能再跟任何人在一起,你要我就給你,隻怕你很快就會厭倦;我是個愚蠢的人,不會討你開心,也無法逢迎諂媚,很快的你就會忘了我這樣沒姿色、沒嬌豔的男人。


    但是能幫你延命的人,在你的生命中應該就隻有我一個,你該會偶爾的記起我,記得若是沒有我的生命,你就不能活過來。”


    馮玉劍的袖中還有當日刺傷宋逸湘的短劍,他這次劍尖不再朝向宋逸湘,指著的卻是自己的心口。他按壓了下去,卻並不覺得很疼;他再留戀的看了宋逸湘俊美的容顏最後一眼,再將劍尖插進一寸,那痛就是千百倍的增長。


    他倒在宋逸湘躺著的床鋪邊,很快就失去了呼吸。


    ※※※鎮國夫人命人將馮玉劍的屍體丟向一邊,兩個人都死了,還談什麽要讓宋逸相活過來。她又把宋逸湘給搬到上頭他曾住過的廂房,氣憤得踢踹了馮玉劍這狗東西好幾腳,然後把他鎖在密室裏,不讓他入土為安,也算是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坐困愁城,一看到宋逸湘的屍身就哭了個淚漣漣,就連下人來稟報事情,也不敢太驚擾她的心情。“稟夫人,有人硬要闖進來。”


    “硬闖進來?”鎮國夫人心情已經夠壞,一聽到有人要硬闖鎮國府,更是氣得暴跳如雷。“守衛都死到哪裏去了?叫守衛進來殺了他。”


    她話聲還沒落,白頭發的年輕男人早已闖進大廳,碰到他的仆役皆全部倒在地上無聲無息,他肩上停著一隻黑貂正在玩著他的白頭發。


    鎮國夫人怒叫道:“你是什麽狗東西?膽敢擅闖我鎮國府。來人啊,給我殺了他。”


    府裏安安靜靜,鎮國夫人一陣心寒,她跳了起來,走到外麵去看,從門前到這裏,府裏的人在前院躺成了一片,看來全是為了要阻攔紅顏白發的男人進來時,被他放倒在地的。


    她雖隻有一人,但仍脾氣很大的冷喝。她跳到白發男人身前,指著他的鼻子,“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我鎮國府展威風?”


    “妳臭不可聞,離我遠一點,還有,宋逸湘在哪裏?”


    鎮國夫人這一生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她揚起手來,就要摑白發的男人,一直在玩白發男人頭發的黑貂卻嘶吼出極可怖的聲音,牠的爪子伸出就是要劃花鎮國夫人的花容月貌,她急忙用手去擋,那抓痕才隻留在手上。


    鎮國夫人怒不可遏,就要叫人處死那黑貂,卻發現自己手上的抓痕很怪的痛了起來;她低頭去看,才看到她整雙手原本白細,現在卻已經發黑發青,而且那痛還在往上竄,她駭得說不出話來。


    “我問你宋逸湘在哪裏?”


    “我的手怎會這樣?”


    “宋逸湘在哪裏?”


    他一再的問宋逸湘在哪裏,又看他紅顏白發,鎮國夫人猛地想起宋逸湘曾跟她提過苗疆的神子身邊常伴著苗疆的藥師,而那苗疆的藥師便是紅顏白發,是個極美極媚極俊的男人,她再一抬頭,果然看到的就是一個比美豔還要美豔的冰冷男人。


    她知道幼年的宋逸湘是送到了苗疆才撿回生命。她大氣就快喘不上來,顧不得手中的劇痛,連忙道:“逸湘在內室,我立刻帶你去看,他忽然暴斃,怎樣都查不出原因。”


    她半邊手已沒有了感覺,卻絲毫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顯然是真心的疼愛宋逸湘,立刻將苗疆藥師迎進了內室。


    苗疆藥師看了宋逸湘一眼,“他沒死,還活著,已經回魂了,不過他死時應該還有一個人也死在他的身邊,要把他帶來,才能讓他真正活過來。”


    聽到宋逸湘有救,鎮國夫人開心的喜上眉梢,再聽要將死在他身邊的人也一起帶來,那不就是馮玉劍嗎?


    “他死了啊,馮玉劍已經死了,把他帶來做什麽?”


    苗疆藥師不再說話。


    鎮國夫人一看他臉色冰冷如昔,就知道自己一定得把馮玉劍帶上來才能讓苗疆藥師進一步的救治宋逸湘,她立刻開口叫喚道:“來人啊,來人……”


    人都倒光了,哪還有人。鎮國夫人隻好一人下去地牢密室裏,把她先前踢踹好幾下的馮玉劍硬背了上來;她背得氣喘籲籲,背到內室時已是麵紅耳赤的滿身大汗,她才知道原來侍衛做的事是這樣的辛苦。


    而剛才手臂被抓傷變黑的黑血卻因她的活動量過大,而一滴滴滴下了地,她的手又變得與原本無異的白皙,隻留尾端一個黑點,見狀,她吃了一驚。


    苗疆藥師冷冷的開口:“妳去廚房熬糖水,每個暈倒的人都灌他們一口,灌得時候還要問‘沒事嗎?’全灌完了,妳體內這滴黑血才會落地。”


    “我已經是滿頭大汗了,你還叫我去煮糖水,灌他們糖水。他們是什麽命啊,不怕折了他們的壽。”鎮國夫人不滿的怒叫。


    苗疆藥師冷道:“妳不去,等會兒折的就是妳的壽,妳自己考慮吧。


    ”


    說完後,當成沒看到鎮國夫人,他轉向了馮玉劍,看到他心口插的劍,他凝眉了一下,將劍拔了出來。所幸在刺下時,馮玉劍就已經因為輸換靈魂給宋逸湘而斷了氣,否則豈不是真的死了。


    鎮國夫人本來不信邪的站在苗疆藥師身後,但是她這麽一站,她的手又痛了起來,她往下看去,那黑血又在擴張,逼不得已,隻好到廚房去煮糖水、灌糖湯。


    這比搬馮玉劍還要累,因為鎮國府有好幾百人,使她灌得手軟腳痠;但說也奇特,她一將糖水灌下,那些昏倒的人馬上就醒了。


    看她離得這麽近,下人嚇得急忙叫道:“夫人!?”


    她橫眉豎目,令被她灌醒的人嚇得半死,她還怒衝衝的問道:“沒事嗎?”


    那人伺候她十多年,從沒聽過她這麽親切的問這樣一句話,立刻感動的說:“沒事,夫人,我幫妳提糖水。”


    “不……”她本來想說不用,但是看那人的眼神從來沒這麽誠懇過,她怒氣滿臉的神色淡了下來,“好吧,你小心,別灑出來了。”


    她每灌過一個人,就問一句“沒事嗎”,被她灌過的下人亦從未見過她如此親切,表情自然與服侍她的膽戰心驚不同,有的甚至還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道謝。


    鎮國夫人這一輩子從沒有被人感謝過,現在有這麽多人感謝她,她心裏泛起的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但是至少她眉眼低柔,不再像以前那樣怒目,連說話都溫柔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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