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洗不知道自己這兩天是怎麽過的。


    她上班恍惚,一有時間就百度“胃鏡”、“活檢”,心煩意亂,對噗噗都沒什麽耐心,更別說陳琢理了。


    就連心愛的庭院中怒放的花兒們,都沒什麽心思澆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第三天。


    她一早送完孩子就急急去了醫院,坐到了消化內科的候診區。


    因為是拿結果,倒也不需要等,直接就能進去。


    還是上回那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不耐煩,神色平靜,甚至有點鄭重。


    隻是看到女醫生的神色,李如洗身上就豎起了無形的刺,她也平靜下來,好似一個要踏上戰場的將軍,踏著平穩的步伐走了進去,坐下來。


    抬起頭,她們目光相觸。


    “你沒有家屬陪你來嗎?”女醫生皺起眉頭。


    本來隻是猜測,現在,石頭徹底落了下來。


    心髒在這一瞬間仿佛被壓下的巨石怦然砸扁了。


    血肉模糊。


    喘不上氣來。


    而李如洗發現自己這一刻表現得竟是異常的平靜,她微微一笑,聲音輕柔:“沒有,大夫,您就直接跟我說吧,我父母遠在千裏之外,年紀也大了,有什麽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離婚了,孩子還小,您隻能跟我說……”


    女醫生皺著眉頭,又給她開了一係列的檢查。


    超聲胃鏡,加強ct……李如洗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去排隊做完的。腿是麻木的,身體是麻木的,腦子是麻木的,連嘴唇、聲帶都是麻木的。


    機械地聽著檢查的大夫的吩咐,站到哪裏或是躺下……


    下午才出結果,中午她無心吃飯,自己坐在醫院中庭室內花園的座椅上,買了一罐旁邊小賣部的咖啡,看著頭頂上透過玻璃過於熾熱卻模糊不清的陽光。


    這會兒天已經太熱了,大家都爭搶遮陽傘下的位置,像她坐的邊上無遮攔的石頭凳已經沒人想坐,實在太曬了。


    可她渾身發冷,覺得四肢凍得僵硬,這陽光此刻最適合她不過。


    她閉上眼睛,想要祈禱,雖然不知道向誰祈禱……


    無論哪位神祇,能不能幫幫我?我知道我不夠好,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


    ……告訴我,我所擔憂的隻是杞人憂天……很快就會雨過天晴……醫生會告訴我沒事,或者哪怕就是胃潰瘍,哪怕是比較嚴重的胃病……


    我的孩子還小,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


    她不知道自己該向哪位神祇祈求,可腦子裏卻反複回蕩著自己卑微的懇求的聲音。


    靠著這罐咖啡和陽光,她撐到了下午三點,周圍來來回回的病人經過不知多少,偶爾有人朝她投來一眼,但大多數都是急急匆匆忙著自己的事,緊張、焦慮、疲憊、悲傷,彌漫在這個密閉的大樓空間中,不時還可以看到有人在抹著眼淚。


    每個人都在痛著自己的痛,而其餘人則在慶幸這痛暫時還沒有痛到自己身上。


    無論如何,該麵對的結果總要去麵對,她站起身來,因為陽光和久坐突然站起微微暈眩,身體晃了晃,隨即站穩,朝著消化內科走過去。


    ……


    ……


    李如洗夢遊一般走出醫院,站在停車場前,陽光如前一般刺目,她抬起頭,遮住眼。


    雖然那時候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情況比她最糟的預測還要糟,此時此刻,她的世界還在天旋地轉。


    完全記不起自己的車停在哪裏。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


    耳邊回響的是那女醫生平靜而帶著憐憫遺憾的聲音:“……很抱歉,你的情況已確診:是……胃癌。”之前曾經冷冰冰不耐煩的聲音,那一刻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甚至可謂溫柔,溫柔得刺耳……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麻木而機械:“晚期嗎?要動手術嗎?”


    她看到對麵的女醫生吞咽了下口水,很容易就能看出,這代表對方很尷尬為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


    本來以為已經沉到穀底的心再次下滑。


    女醫生沉默片刻後,才開口說:“抱歉,已經血行轉移多處,手術價值不大。”


    李如洗喉頭被哽住,腦子裏嗡嗡作響,很久才開口,聲音艱難:“我還有多久?”


    女醫生遲疑了一下,道:“雖然你的情況動手術沒有太大價值,但還有別的治療手段,比如化療和靶向藥,如果你積極治療,保持好的心態,相信把生命延續到一年以上並不難。”


    一年……


    嗬。


    李如洗想要慘然而笑,終究因為嘴角僵硬而彎不出弧度。


    一年還要是積極治療,保持心態……


    還有極大的可能是醫生在寬慰她。


    她想起之前同學聚會上同學說起的胃癌死去的發小,活了多久來著?三個多月?


    也就是說,她實則活不出一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麻木地打開車門,如何行屍走肉般開回家……事實上,當她拿著鑰匙的手哆嗦著試圖打開家裏大門時,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經到家了。


    這樣稀裏糊塗全憑直覺地開車,竟然沒出車禍,完好無損到家,簡直是奇跡。


    打開門,因為高密度的大量植物而形成的濕潤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她才定了定,回了神。


    滿院的花兒在風中款款搖擺,仿佛在向她微笑問好,明暗深淺不同的綠色映入眼底,緩解了她身上緊繃的東西。


    她低頭走過她精心布置的庭院,無心去欣賞它們。


    打開落地玻璃門,走過空無一人,寂靜得可怕的客廳,她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門上的倒影,蒼白得驚人。


    不敢多看第二眼,她匆匆走進了臥室,關上門。


    密閉的熟悉的空間讓她可以盡情地發抖,她撲倒在床上的蠶絲被中,同樣是桑蠶絲材質的被套柔嫩光滑如嬰兒的肌膚,撫慰著她的臉龐。


    是真的,不是夢!


    她的生命將要終結了!


    她的父母將失去女兒,她的兒子將失去母親!


    而她,將告別這個世界……


    這個喧囂的,轟鳴著幾十億人類的欲望和訴求的世界,這個太陽和月亮東升西落,萬物欣欣向榮又紛紛擾擾,充滿美好又充滿醜惡的世界!


    幾個月後,這裏將沒有她。


    而一切依舊。


    也就是她的父母,會餘生沉浸在悲痛中,她的幼子,會一次次從夢裏哭醒,她的好友,會留下一聲聲歎息……


    陳琢理,他大概會為她流幾次淚,然後放下。


    而她已不複存在。


    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活不到三十歲。


    如果注定她活不過三十歲,那她那些走過的路,愛過的人,流過的淚和汗,做過的夢,喜歡過的書和音樂,欣賞過的美景美畫,寫過的文字,種過的花,經曆過的成功失敗又算什麽?


    她活到今天,是父母多少次精心照料,她多少次挑燈夜讀,多少次日出日落,多少生靈的滋養,多少次驀然心動,多少次細膩感悟,多少回黯然淚下,多少次喜笑顏開……學過多少種知識和技能,闖過多少次挑戰,領悟過多少道理,積攢過多少經驗……築成了三十歲的她……


    在能力範圍內,她悉心營造出豐腴而精美的生活。


    一切就是為了毀滅嗎?


    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冷卻,僵硬,化為飛灰……


    而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隻得拋下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曾經悉心嗬護她的童年,無條件愛著她的父母,在垂垂老去之後,她將不能照料他們的晚年,無法在他們步履蹣跚時攙扶他們,一如她蹣跚學步時他們牽著她……他們不能自理時,誰能給他們細心地喂飯、清潔,照顧他們的生活一如他們在她幼時照顧她?


    他們也許會浸泡在失去唯一愛女的痛苦中,餘生無法掙脫,無法開顏!


    而她的孩子……她將不能看著他一年比一年長大,學到更多的東西……無法每一年給他買更大一碼的衣服和鞋,抱怨他長得太快……無法在他快樂時和他一起笑,成功時分享他的喜悅,沮喪時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無助時給他幫助和安慰,恐懼時握住他的手……無法去精心規劃他的每一個興趣班和夏令營,給他挑選心愛的讀物和玩具,和他一起拚樂高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一本書一首樂曲……無法在他第一次愛上一個姑娘時給他忠告,跟他一起商量高考誌願,籌辦他的婚禮……


    她唯一的孩子,他的噗噗,也許會在第一次寫《我的媽媽》的作文時,淚水一滴滴打濕作業本,也許會在放學時悄悄地羨慕地看著同學的母親,也許會在受了爸爸的委屈時自己站在窗口流著淚想“如果我媽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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