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逢梅雨季節,陰雨連綿不絕。萬曆帝朱翊鈞的大婚剛過,宮中並無太多雜務。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黃昏仍不停歇。朔風乍起,使人頓覺寒氣透骨。


    麵對這番情景,獨自坐於長廊之中的路曉川忽然憶起昔日舊事,倍覺神傷。


    三個月了,自從山洞之中一別至今已經有三個月了。亦不知他現在過得可好麽……或許直到現在,自己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愛,什麽叫做痛苦……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的話,他決不會再次任他離去……


    不知不覺中,已近亥時,路曉川站起身來,向寢室走去。長廊的別一端,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這個人一直靜靜的站在對麵屋簷下的陰影中,就像是個暗夜的幽魂。他很瘦,全身上下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


    這個人是誰?路曉川的心中警覺起來。


    黑暗的長廊中,隻有一絲淡淡的燭光,讓路曉川無法看清此人的麵貌,隻是覺得他的那雙眼眸似乎在哪裏見過。他的眼眸有如黑暗中的燈火,眼神卻銳利如刀鋒。他走的很慢,但一雙腳卻像是飄浮在地麵上。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不屬於人間一般。


    黑衣人已走了過來,站在路曉川的麵前。路曉川也隻有站住。


    “是你?!”路曉川已可看清此人的麵貌。他竟然是——林炫曦!


    林炫曦注視著他,用他那讓人分不清是來自天堂還是地獄的聲音低語著:“是我!”


    “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路曉川雖即立想要保持鎮靜,可是卻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


    “他在哪兒?”林炫曦沒有理會他的問話,冷冷地瞧著他問道。


    “誰?”路曉川被他那由如染血般的眸子瞪視著,幾乎被駭得說不出話來。


    “我,今天已經殺了十一個人,也許你會變成第十二個也說不定……”冷笑一聲,他已伸手抓住路曉川的衣領:“他說他來了京城,既然宮中沒有,那一定是在你這兒了!說!他在哪兒?”此時的林炫曦幾乎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放手……”使出所有的力氣掙脫了他的禁錮,路曉川退到一旁,大聲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


    “是燁……林炫燁……如果你不告訴我他在哪兒的話,那麽,我就殺了這裏所有的人!”林炫曦怒吼著。


    “什麽?!”路曉川心中一驚,“炫不是被你帶走了嗎?”燁來了京城?為什麽沒有來找自己呢?看他著急的樣子,燁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你不要給我裝傻!如果……如果明晚……”林炫曦的淚水自眼眶中流淌下來。


    “喂!你哭什麽呀?不要哭!燁真的沒有來過我這裏呀!”路曉川也著急了。


    “什麽?”林炫曦突然衝過去揪住了他的衣服,“無論你想出什麽辦法,一定要在明晚之前找到他……不然……不然……”林炫曦預言又止。


    “為什麽?燁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路曉川心中打了個寒顫。


    “你不要問……不要問……”林炫曦鬆開了他,跪了下來,“我求求你,一定要找到他……求求你……”“……”這傲慢的小鬼竟然跪下來求他?路曉川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次日黃昏,夜色漸深,但明月不見,惟見繁星閃爍。鬆梢風動,催人哀思。林炫燁靈巧地翻過高牆,落在皇城中一處偏殿外的花園裏。這時已近三更天,此處已漸漸轉為靜寂。林炫燁憑著多年的記憶,行至一座雅院,這裏似乎是新選的貴妃所住之所。忽然聽得裏麵有一女子的歌聲從屋內傳來:“不似明燈照,又非暗幕張。朦朧春月夜,美景世無雙。”


    這是一首古歌。那聲音嬌嫩動聽,甚感耳熟。


    林炫燁輕輕掠上前去,點破窗棱紙,向室內望去。屋內有桌有幾,有琴有棋,梳妝台上放滿了各種金玉首飾,甚是華麗,想來此間的主人便是貴妃了。正中鋪了張大地毯,雲紋圖案,色彩素淨,使人看得很是舒服。一位俏婦斜臥於另一端的長軟墊上,體態舒閑,一手支著下頜,一對黑白分明但又似蒙了一層迷霧的動人眸子正注視著四周。她正是宇文秀兒。


    林炫燁沉吟片晌,猛下決心,繞到後窗,輕悄推窗入內,來到內室,靜靜地伏在帳後。


    好一會兒,隻聽宇文秀兒吩咐侍女,道:“你們去睡吧!”兩侍女應了一聲,自行離去了。而她自己也向內室走來。


    見她走近了,林炫燁低聲喚道:“秀兒!”宇文秀兒不免嬌軀微震,向他藏身之處望去。


    林炫燁揭帳而出,卻沉著臉諷刺道:“別來無恙呀!秀兒,不,應該是微臣給貴妃娘娘請安了!”


    宇文秀兒立時花容失色:“燁哥哥,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不能來麽?或許是你根本不想見到我?”林炫燁瞪視著她。


    “不……你……你誤會我了……燁哥哥……”她垂下頭,淒然道:“當日,我起身之後,見你不在,便四處找尋……不想,被宮中派出選妃的官員碰到,這才……”她低泣著。


    林炫燁有些不忍,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怪她。走到她的麵前,為她拭去淚痕,“過去的事就算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一起回去,像過去那樣生活。我會給你幸福的。”


    宇文秀兒秀目閃過複雜無比的神色,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行至宮外,驀地火把四處亮起,錦衣衛們自四八方湧了出來,將二人團團圍住,為首之人正是張居正。


    霎時間,二人被重重包圍,陷進絕境裏。


    張居正大喝道:“大膽刺客,竟敢綁駕貴妃娘娘!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你……”林炫燁看到他,氣得渾身劇震。


    一群錦衣衛衝上前來,卻被他兩三下撩倒在地。


    他咬牙切齒道:“張居正!我與你何仇何怨,為何你要一再如此對我?”


    “哼!林炫燁!我與你無仇無怨,但你盅惑我大明天子就是死罪!”張居正冷笑道,他一揮手,“給我上!”


    再次打退眾人,林炫燁不屑地道:“就憑你們這群蝦兵蟹將也想傷我?”


    “……”張居正沒有回答,卻突然做了個手勢。


    “唔……”一聲巨痛傳來,林炫燁撲嗵一聲跪倒在地。他的後心之處已被人結結實實地刺了一劍,雪白的衣服已被染成了紅色,血順著嘴角流淌下來。林炫燁回過頭去,不敢至信地看向宇文秀兒。


    此刻她正拿著染滿鮮血的短劍站在那裏。“你……咳……為什麽……”痛感讓他的話語不能連貫。


    “燁……”宇文秀兒眼中充滿了淚水,“對不起……”“來人!快殺了他!”張居正下令道。


    “住手!”吼聲自人群外傳來,那是朱翊鈞的聲音。


    “陛下,這個刺客……”張居正想說什麽,卻被朱翊鈞一個耳光打斷了。


    “……”借著人們目光的片刻轉移,林炫燁已拭展輕功,掠上宮牆,跳牆而出。


    “炫燁!”朱翊鈞隨之對發愣地錦衣衛吼道:“放備馬!朕要去追他!”


    “陛下!您不能去!”沒等張居正說完,朱翊鈞已奔了出去。


    “可惡!”心中暗罵著,張居正亦隨之追了過去。


    中宮又變的一片冷清了,若大的地方隻留下宇文秀兒一人。她看著短劍的血喃喃自語道:“我殺了他!我終於報仇了!是我殺了他……哈哈哈……”


    當林炫曦和路曉川匆匆趕到此處時,她已經瘋了……“他在哪兒?”林炫曦抓住她的頭發怒吼著。


    “哈哈哈……我殺了他……哈哈哈……”宇文秀兒的眼中已失去了光芒,她的眼中已看不到任何人,隻有幻覺。


    “你……”林炫曦剛想一巴掌攏過去,卻被路曉川至止了。“她已經瘋了……這或許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吧!”


    “……哈哈哈……我殺了他……我報仇了……哈哈哈……”


    夜空之中,一道流星劃過,消失在地麵。


    林炫曦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喃喃自語道:“晚了……一切都晚了……”路曉川沒有說話,但一行淚水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


    血,不斷流淌在地上……腳下,亦隻有輕飄的感覺……意識,早已不知去向……耳邊隻有屬於追兵那如假包換的馬蹄聲,正由遠而近的接近中,猶如來自地域陰間的追魂響馬,糾纏不放。


    前方出現在眼前的一處懸崖,令林炫燁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抬起頭來看著深藍色的天空,一道流星劃過……難道自己真的要命喪於此嗎?他苦笑著。


    “炫燁!”朱翊鈞宏亮的吼聲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逼近。


    該死!這小家夥到底要逃到什麽時候?他來了!林炫燁回轉身去,望著剛剛跳下馬來的朱翊鈞,他知道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回來!”朱翊鈞向他走了過來。他不能再讓他從自己身邊逃掉了。


    “不要過來!”林炫燁吼道。朱翊鈞立時停住腳步,定定地看著他。此時,因失血過多的林炫燁臉色已顯得更加蒼白了。


    “……也許……你對我的恩德,我再也無法報答……”林炫燁有氣無力地說道:“但……咳……”他又嘔出了一口血。


    “不要再說了,炫燁!我不怪你,快回來呀!禦醫一定會治好你的!”朱翊鈞看到他這副樣子,心疼地都快哭出來了。


    林炫燁搖搖頭,繼續說著:“……我希望你以後能好好對待秀兒……那樣我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你真的會死的!”朱翊鈞想衝過去抱住他。


    “……如果有來世……唔!”一支弩箭自朱翊鈞的身後射了出來,正中林炫燁的心口。他一失足自懸崖上摔了下去!


    “炫燁!不……”朱翊鈞瘋狂地怒吼著衝到崖邊,卻早已不見林炫燁的蹤影。“不……朕不準你死!炫燁……”


    突然,他不再吼叫了。轉過身去,看著手裏拿著弓箭的張居正,他笑了。


    張居正連忙跪倒在地:“臣,護駕來遲!請皇上降罪!”


    “你做的很好!”朱翊鈞走向他,冷冷地道:“朕會重重有賞,啟駕!”


    “是!”張居正!!!我一定要讓你複出比死亡還要大的代價!!!朱翊鈞暗下決心。那一次,他沒有哭!因為他的心,他的情感,已隨著那個所愛的人永遠埋葬在這萬丈深淵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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