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姐姐的忌日


    她張了張口,想喚住前方頭也不回的男人,可就在那瞬,似有一團棉花堵在口中,嚼不爛咽不下含不化,讓她一個字也說不出。


    腳步似灌了鉛,怎麽也提不起步子去追逐。


    她犯了大忌姐夫能容她撒嬌撒賴裝病胡鬧,卻絕不會原諒她遺忘了姐姐。


    芍藥立在山下,望天邊濃雲,靉靆氤氳,似正在醞釀一場大雨。遙遙可見鳳棲山頭,梧桐樹下一個鴉青色的影。


    這一片均是安家地界,陵園建在這裏,老嘉毅侯去後,和早年過身的侯夫人溫氏合葬此處。當年安錦南年方十七,獨身一個扶靈歸鄉,親手將父親安葬。那是他今生頭次踏足盛城。


    十一年後,他孑然一身,又到盛城。獨坐碑前,將往事從前,俱葬於這死寂之地。


    安錦南負手漫步下山。芍藥神色一緩,迎上前去,稟道「已叫崔寧送了二姑娘回去。」


    安錦南點一點頭:「無需跟隨。我獨個兒散一散。」


    芍藥嘴唇輕抿,還想說點什麽,安錦南已邁開步子,擺手拒了從人遞來的韁繩。沿青石小路朝回城方向走去。


    天邊一聲悶雷,帶動烏泱泱的雲層積聚在頭頂。芍藥想遞把傘過去,躑躅半晌,終是無言。


    安錦南一路入城,方行至杏子街前,便落了豆大的雨點。


    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正午,卻似日暮般半昏半沉。安錦南自從軍後,又至襲了爵位,大抵已有十餘年不曾獨個兒遊街。明兒便是八月十五,家家團圓,城中富戶常有買來煙火夜放的,引得半城人擁擠圍觀。雖繁華不比都城,小城有小城的風韻和樂趣。


    他背負煞命孤星之名,向與這等熱鬧無關。


    很快,雨落如瀑,安錦南沿街旁鋪子簷下而行,伸手撣去肩頭幾滴水跡。便在這時,聽得一個極耳熟的女聲。


    循聲看去,豐鈺就坐在一家針線鋪中,掌櫃親捧了一缽繡線,殷勤與她擇選。


    「需用雀羽、銀絲、翠藍的三色,我要的雀羽線需是那最細等的,煩您再找一找與我」


    這話落,似察覺到安錦南的目光,豐鈺抬頭,朝外麵看來。


    隔一間四步見方的小鋪,他在潺潺雨簾外朝她輕輕頷首。豐鈺思及適才與他姨妹間的那點不痛快,遲疑沒有起身。如今她身份並非宮婢,雖家中父兄人微勢輕不比侯爵,可男女有別,便作不識難道他偏怪罪


    安錦南並不等她行禮,隻在門前停一息便提步去了。


    豐鈺不願與舊日宮中人物再有牽連。如今掙出那深牢,緣何不能尋自己的痛快她垂下眼,細細看一遍掌櫃重新呈上來的繡線,仍沒中意的,隨意選了幾樣命小環會帳。


    出得鋪頭,小環撐傘與她候在門前等家中車馬調頭。


    未及蹬車,一個未打傘的小丫頭冒雨從對街跑來,停在豐鈺前頭,仰頭問道「敢問,可是豐姑娘麽」


    豐鈺上下打量來人,絕非她識得之人。聽那小丫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又道「有人叫我給姑娘帶句話,說是安府五姑娘明日想請姑娘到得月樓一敘,先與姑娘知會,過後會下正式邀帖。」


    豐鈺怔了一怔,「安五姑娘」


    那小丫頭伸手指了下對街樓上,「喏,就是那人。」


    豐鈺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茶坊二樓廂房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喝茶的男人。


    從這個方向,看得窗內半張側顏,在稍嫌昏暗的光色下,那刀刻的輪廓隻辨出大概。豐鈺心中沁了一抹說不出的情緒,不情不願不甘不解。


    若她足夠聰明,就該假作看不見聽不懂忽視了去。可若她足夠清醒,又該知道這是嘉毅侯的命令根本沒她拒絕的權力。


    就憑他是嘉毅侯。就憑如今段家有求於他。就憑宮中他曾予那點恩惠。欠了他,就欠了一輩子。


    可她心中那些不忿和冤枉又與誰說終隻能化成一句溫言輕笑「我知道了。」


    回去後與豐老夫人回稟了元一法師的囑咐和今日布施情形,豐鈺才從佛堂出來,就見豐大太太身邊的翡翠侯在外頭。


    一見她來,嘴角揚起極親熱的笑「大姑娘,太太們都在上房,等大姑娘去呢。」


    豐鈺瞧她神色,大抵能猜出原由。果然一進院子,就聞一陣笑語。


    這天才晴不久,院落裏卻無一絲陰悶之氣,翡翠親自挑了簾子,見豐大太太、三太太俱坐在炕上,屋中間搬了繡墩子,坐了一個打扮持重又體麵的嬤嬤。聽說豐鈺來了,那嬤嬤站起身來,蹲身下去與她行了福禮「代我們姑娘請大姑娘安。」


    不等豐鈺答話,豐大太太便親熱地道「好孩子,這是嘉毅侯府五姑娘的奶嬤嬤,姓任。」


    豐鈺喊了聲「任媽媽。」那嬤嬤堅持行了一禮,豐大太太就將手裏一張燙金帖子遞到豐鈺手上,「好孩子,五姑娘喊你一並去逛明晚的夜市,說是早約好了,怎不早告訴我和你嫂子也好為你準備一二。」


    又與那嬤嬤道「任媽媽請轉告五姑娘一聲,我們鈺丫頭明兒準時在侯府外候著。天雨路滑還勞動媽媽親送了一回帖子,下回著個小丫頭來喊了鈺兒過去就是。今後常來常往,五姑娘莫太客氣了。」


    自始至終,無需豐鈺表態,豐大太太和周氏笑著替她應了明日之約。豐鈺嘴角抽了抽,很想聲明明日要見她的人並非五姑娘。同時她也十分忡怔,嘉毅侯大費周章過了明路指定要見她究竟要幹什麽


    她看不透他意圖,也猜不到他的目的。這種無法掌握自身的挫敗感,與在深宮中度過那三千餘日夜的忐忑心驚如出一轍。


    總不會是他欲為他妻妹出頭,邀她前去懲處一番可今日鋪外他朝她頷首致意,分明又是並無嫌隙的模樣。


    且,她有何錯


    待回神,周氏已笑著吩咐管事婆子送那任嬤嬤出門。豐大太太喊豐鈺坐在自己身邊,細細追問她與嘉毅侯府的姑娘幾曾識得,是否親近。又勞師動眾吩咐給她速辦幾套合適的頭麵首飾和衣鞋裙裳。


    自豐鈺從宮中歸家,尚是頭回掀起如此大的風波。甚至上回客氏設計陷害一事,都不曾得過半句安慰,多隻勸她「得饒人處且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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