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一雙纖細的手,試探撫住他的頭。


    靈巧地將安錦南頭頂緊束的長發披散下來,指尖按在額頭兩端,用涼沁沁的溫度將他發脹發燙的肌膚鎮定下來。


    她的手很細,卻很有力,不徐不緩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離。


    他闔上眼簾,鼻端嗅得一抹如蘭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龍涎,是她身上獨有的氣味。讓他倍覺安心,放任自己輕靠在她腿上,緩緩的睡去。


    風,從未閉嚴的窗縫吹入,掀動浴室池外的紗簾。安錦南驀然睜眼,發覺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麵,沒有那雙手,也沒有任何人。沒有那低喚「侯爺」的輕柔聲線,沒有那抹似有似無讓人眷戀不已的淡香。


    他一個人。


    從來都是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塵世中,伶俜漫步,孤絕此生。


    豐鈺清晨起的遲了,昨晚雖她沒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幾杯,晨起便有些頭昏腦漲,吩咐小環備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當著人對她百般示好,豐慶態度模棱兩可,雖沒直言要她恢複晨昏定省的侍奉繼母,卻也在宴上說了好些遍這些年客氏對這個家的貢獻。


    豐鈺自聽得懂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鄭英一事的意思。


    豐鈺著小環去廚上要了點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藍色百合花紋樣的衣裳,下著濃紫馬麵裙,坐在炕上正與一個青年男子說話。豐鈺腳步在簾外頓住,給小環打個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環笑著通傳「不知夫人有客,我們姑娘待會兒再來。」


    客氏臉上笑容微頓,眸子一轉朝杏娘揮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簾子,堆笑道「夫人正說起姑娘呢。聽說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備下了醒酒湯,還在小泥爐溫著,專等著姑娘。」


    客氏趁勢附和道「不錯,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進來,如今天涼了,莫再在外頭著了風,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這話半是怨念半是客氣,豐鈺唇邊一冷,端步走了上來。


    客天賜身量頗高,原先在縣裏做過幾年的武備教習館的教頭,穿一身寶藍左衽錦緞福祿壽團花袍子,大馬金刀坐在炕上,穩穩端一杯茶在手,倒似這屋裏的主人。


    客氏指著他道「這是你四舅父,媛兒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兒見了,也好認認親。」


    豐鈺垂頭福了一福,不需抬頭,就覺一束頗無禮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


    客氏這個幼弟不過二十七、八,隻比豐鈺大一點兒,架子擺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禮,才粗著嗓子一笑「上回見大外甥女兒還是十餘年前,你娘剛嫁進來的時候。這回匆匆上路,沒顧上給你備禮。」


    豐鈺並不抬眼,勉強笑說「不用。」


    就聽嘩啦嘩啦一陣聲響,客天賜從荷包裏摸出一把銅錢,「喏,全當是點心意,且拿去買花戴吧。」


    不需豐鈺開口,連小環和一旁的杏娘都覺客天賜未免過分。


    豐鈺年紀擺在這兒,又是見過世麵的,賞她一把銅錢,不是當麵折辱輕視可豐鈺若是不接,豈不又要給扣個輕狂的名聲,誰叫他是長輩


    小環連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謝舅爺。」說罷伸手欲替豐鈺接過那銅錢。哪知客天賜突然就發作起來,一腳蹬開小環,將手裏銅錢灑了一地。


    跳將起身指著小環罵道「我呸你算個什麽東西有娘生沒娘養的賤骨頭,懂不懂規矩這個家是誰做主你知不知哪裏有你這種賊丫頭說話的地兒給你幾分臉麵還當自己是個人物了爺大小是個長輩,有你猖狂的份兒」


    這話明罵小環暗指豐鈺,就是個傻子也聽出來這客天賜是替自家姐姐抱不平,指桑罵槐說豐鈺不敬長輩。小環給他一腳踢在腰側,疼得直不起身,臉色發白淚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聲來。


    豐鈺俯身將小環扶著,聽他罵罵咧咧竟是些聽不得的髒話,眸中風雲湧動,抿緊嘴唇轉過臉來。


    「客四爺好大的脾氣」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炕前擺著一張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腳踹了開去。


    這一腳動靜極大,客氏臉色難看至極,「你做什麽鈺丫頭,你舅父教訓個不長眼的奴婢,你就發了狂在長輩麵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麽敢」豐鈺膝蓋一彎,鏗然就在石磚地上跪了下去。「阿娘和阿舅替我教丫頭,想來是因我教導她不夠。那便是我這做人主子的不是。」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罰,當罰我才是。這便在阿娘麵前跪著,阿娘不原宥,我絕不敢起身。」


    客氏瞪著雙目「你你這是」


    小環含淚撲過來,搖頭哀求「夫人,我們姑娘待會兒還要陪老夫人抄經吃齋,待老夫人叫人過來問,奴婢可怎答才好還是奴婢跪著,等夫人和舅爺消氣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別罰我們姑娘。我們姑娘最是有禮,是在宮裏學過的規矩的,錯全在奴婢,求夫人莫與我們姑娘置氣。」


    「你」客氏伸手指著地上的一對主仆,氣得手腕直顫,「我、我何時說要罰她,要與她置氣你們你們這是何意」


    前番才有鄭英一事發生,她這個繼母的惡名已經傳的裏外皆知,待給東府的人知道豐鈺一早就在她屋裏罰跪,還不知又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客天賜目光陰惻惻地盯著豐鈺,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覺地攥住了衣擺,幾番想開口,硬生生忍住了沒有出言。


    豐鈺鏗然道「我的丫頭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錯。阿娘無需動怒,豐鈺自行認罰便是。若阿娘瞧不得豐鈺在眼皮底下,那豐鈺就跪到院子裏去,請阿娘保重自身才好。」轉頭對杏娘道,「去知會爹爹一聲,就說豐鈺大逆不道,惹惱了阿娘和阿舅,請他過來替不孝女說句軟話,勸勸阿娘。」


    杏娘本就是豐慶安排在屋中的人,聞言不免遲疑,心裏打鼓是該聽夫人的,還是聽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這時,院裏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豐大奶奶周氏當先跨入院子,朝外頭掃灑的小丫頭道「快去知會一聲,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來了。」


    客氏登時慌亂不已「鈺丫頭,我並沒有生氣,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來客了,你且先起來。」


    豐鈺不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鈺兒不敢。」


    客氏聽著說話聲越來越近,人已到了簾外了,小丫頭進來通傳,一見屋裏的情形驚得結結巴巴「大、大奶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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