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


    下一刻,我伸手去勾他的腰帶,笑嘻嘻地說,「怎麽沒有呢?」


    裴行舟的呼吸粗重了一些,卻異常憤怒地看著我。


    我抬頭和他對視,手下動作不停。


    「不過,既然裴大人想要,那我自然是沒有不從的道理。還望大人今夜多多憐惜……」


    「夠了!」


    裴行舟把我推開,眼中的神采慢慢黯淡了下去。


    「徐念,你為何會變那麽多?」


    他眼裏的失望和恨意不是假的。


    我有些興奮。


    終於,他要趕我走了嗎?!


    裴行舟最討厭媚俗直接的女子,於是我連忙添油加醋,嘖嘖道,「大人難道不喜歡嗎?怎麽不讓您睡也不行,讓您睡也不行。」


    裴行舟拂袖而去。


    我達成了目的,卻高興不起來,怔怔地擺弄著腰間的白蘭香囊。


    之後,裴行舟再也沒來過我這裏。


    人人都說蘅芷軒的那位失了寵,留下來的幾個婢女偷懶耍滑,時不時就出去躲懶。


    唯獨剛進府時跟在我身邊的小桃盡心盡力。


    小桃勤勤懇懇地擦著木架上的灰塵,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說,「不必擦了。」


    反正裴行舟被我氣過之後估計不會來了。


    小桃說,「不行,大人有潔癖的。」


    小桃日日盼著裴行舟來,而我日日盼著被趕出府。


    我倆的願望都沒實現,過了一個多月後,我這冷落的後院裏終於有新客人來了,來的人是卻是我弟和我娘。


    23


    這段時間,除了要在裴府提防裴行舟時不時不合常理的行為之外,最令人心煩的還是徐麟源源不斷的信。


    我不打算和以前一樣傻傻地把錢都給了賭坊,所以一直沒理徐麟。他寄來的的信,我要麽撕了要麽燒了。


    卻沒想到,他居然來京城找我,在門外撒潑耍賴。


    裴行舟不在,老夫人被我氣得去城外婆娑寺暫住,門房沒辦法,隻好問了我之後把他放進來了。


    「姐,您現在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管自己弟弟,真狠心啊。」


    徐麟跟個大爺似的坐在那,我娘站在旁邊給他倒茶,勸他別太生氣。。


    小桃很懂眼色地把下人都趕到院子外,擋住了想看熱鬧的目光。


    我看著弟弟和母親,心裏惱火。


    「娘,你不是他的丫鬟,他有手,讓他自己倒!」


    這句話刺痛了徐麟。


    徐麟蹭地站起來,「徐念,你陰陽怪氣什麽呢?」


    我冷笑,「這可不是求人要錢的態度。」


    身體的殘缺一直是徐麟最不能提的地方,尤其是在他麵前誰都不能提“手”這個字,畢竟,那根手指是我親自逼他砍的。


    我也知道他因此事恨我,卻因為要伸手要錢又不敢和我撕破臉,如今徐麟死性不改,依舊去賭,顯然已經忘了一根手指的教訓。


    我娘陪著笑臉,說,「念兒啊,你弟弟其實是想你了,所以才拉著我來京城見你。」


    想我?是想我的錢吧?


    徐麟又欠了幾千兩賭債,債主說不還錢就把他大卸八塊。


    他低聲下氣地,「姐,我發誓再也不賭了,你就再給我兩千兩吧,我這次肯定能回本!」


    「把手伸出來。」


    「姐…」他臉色變了。


    「伸出來!」


    徐麟咬咬牙,伸出雙手,左手赫然缺了一根指頭。


    我把匕首扔給他,說,「砍一隻手,我就給你一千兩,兩隻手,正好兩千兩。」


    「徐念,你還是人嗎?你不想給錢就直說!」


    徐麟惱羞成怒。


    「你都要當首輔夫人了,還在乎這點兒小錢?我去告訴裴行舟你那點兒破事兒,你以為你還能嫁進去他們裴家?」


    「那你去說好了。」我冷靜道。


    我正愁裴行舟不趕我呢,立刻吩咐讓小桃關門。


    「念兒,你這孩子怎麽那麽狠心呢?」我娘著急了,問,「那我們住哪兒啊?」


    「愛住哪兒住哪兒。」


    徐麟所以那麽驕縱,都是我娘慣出來的,那就自己受著吧。


    24


    徐麟依舊在京城裏賭,借了裴行舟的名頭,說自己是首輔大人未來的小舅子。


    所有人都不敢要他的錢。


    裴行舟替他把賭債都還了,沒告訴我。


    而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在十天後。


    我真是搞不懂裴行舟,他到底要做什麽?


    「裴行舟,你知不知道賭鬼是不能慣的?你給他還錢,你憑什麽?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家的事兒了!」


    裴行舟卻靜靜地看著我,說,「念念,我已經都知道了。」


    這是我和他見麵之後,他第一次這樣叫我。


    “念念”,以往那些青澀又美好的時光,都被這一句喚醒,我心頭隱隱地抽痛,那些自己努力想掩埋的記憶都被生生地翻了出來。


    裴行舟抱緊了我,我能感覺到他身體在顫抖。


    「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是因為要給家裏還債才嫁去秦家的,和我退婚不是你的本意,你為什麽不說。」


    「念念,對不起……」


    「徐麟承認了,是他脅迫婢女私吞了你變賣首飾得來的所有錢財,讓我誤解你至深,也讓你去了秦家後無錢傍身,處處受人白眼。」


    果然,徐麟那混賬東西做出什麽我都不意外。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裴行舟。


    語氣是從所未有的冰冷,「裴行舟,你別自我感動了。」


    我看著他痛苦又溫存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說了下去。


    「我是為了秦家的錢財嫁給秦靳不假,但在此之前,我也從未喜歡過你,我喜歡的,隻是你能給我帶來的價值而已。」


    「我和秦靳夫妻七年,感情甚篤,他就算不在了,我也不會愛上你的。」


    「你說謊。」


    裴行舟攥住我的手,在我枕頭下麵找到了那個小木劍的吊墜,「那為什麽,還要把這個留那麽久?」


    我一把奪過小木劍,扔到地上。


    「現在,我已經扔了。」


    25


    裴行舟瘋了一樣地吻我。


    他的吻激烈又繾綣地落在我身上,一隻手製住了我雙手的手腕,任我怎麽咒罵掙紮都不放手,彷佛將這些年的情感都毫不保留地傾瀉出來。


    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真的想吃了我。


    舌尖嚐到甜腥的味道,是我咬破了他的唇。


    裴行舟的表情不甘,帶著幾分荒涼,「你就這麽為一個死了的人守貞?」


    我看得出,他還恨我,卻離不開我。


    我說,「對。」


    盡管我和秦靳的關係連陌生人都不如,但絲毫不妨礙我和他在別人麵前裝出恩愛的樣子。


    起先,是我剛嫁給秦靳,他要裝出和妻子恩恩愛愛的樣子來掩飾他對我的虐//待,以彰顯他雖然不良於行,卻是個溫和端方的正人君子。


    後來,是我必須要和他裝作恩愛,假裝愛他愛得要死要活,以掩飾我在兩年間一直對他下慢性毒藥的事實。


    所以,秦家人即使幾度想趕我出門,往我身上潑無數髒水,卻從沒在貞潔上做過文章。也不知道,秦家說一不二的大少爺,我的丈夫秦靳,是被我親手毒死的。


    我騙過了所有人,當然,也包括偷偷調查我的裴行舟。


    我想,這些年,他一遍遍地聽到我和秦靳伉儷情深、你儂我儂的消息時,該是折磨的吧。


    世間最難的東西就是忘卻,顯然,裴行舟從未忘記。


    「憑什麽?」


    裴行舟眼裏看到的是從未見過的偏執,「我哪裏比不上那個人?」


    「哪裏都比不上。」


    「徐念——」


    我抿著唇不說話,掩在袖子下麵的手死死攥起,以一種冷硬的態度表達著抗拒。


    「如果不想第二天看到一具屍體的話,還請裴大人放開民婦。」


    裴行舟卻笑了。


    「民婦?」


    他似乎覺得荒唐,片刻後卻釋然,「很快就不是了。」


    「什麽意思?」


    「我已經向陛下稟明,下個月,娶繼室進府。」


    「裴行舟,你真當你能一手遮天了嗎?」我急道,「權臣強搶寡婦,可是要遭報應的!」


    「報應?」


    裴行舟的手輕輕擦過我被磨破的唇,說,「徐念,就算是報應,我也拉著你一起。」


    26


    大人物的決定,向來就隻是告知一聲。


    我沒有權力拒絕,反抗之後也是無濟於事,就如同我十幾次的逃跑計劃一樣,都是以失敗告終。


    第二天,幾個做事精幹的婆子就利落地收拾我的隨身物件,讓小桃扶著我出府。


    我被塞上轎子,出了裴府,一路被抬到了平明坊裏一處花木幽深的宅院裏。


    按照雍國的禮法,未婚夫婦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我在進門之前必須要住在裴府外麵。


    剛到新房子的第一天,我隻想著跑,還沒出門卻看到了在裴府裏熟悉的那些侍衛,門前甚至還多了不少新麵孔。


    逃跑的成功性幾乎沒有,我關上門,神情怏怏。


    小桃卻興高采烈,「娘子,您這是一步登天啊!」


    小桃給我分析得頭頭是道,說這下子我肯定能保住命了。


    「可是,他的前夫人不是長公主嗎?」


    就算公主已逝,但他依舊是駙馬吧。


    裴行舟明明有了個身份尊貴情投意合的白月光,就因為兒時的那點子青梅竹馬的情誼,所以不甘心,非得嚐嚐我這蚊子血的味道?


    小桃說,「娘子不必憂心,其實,陛下也已經催大人續弦好久了。大人正值壯年,身邊肯定要有個人陪著的,之前這事兒一直沒著落,也是因為一些不怎麽好的傳聞給耽擱了。」


    「傳聞?」


    小桃捂住嘴,意識到失言,「夫人你不知道啊?」


    在我的逼問下,小桃終於說了。


    「其實…京中老早就傳遍了,說,裴大人命硬克妻。」


    「不僅克了公主不說,還克媒人說給他的前進小姐們。」


    也是詭異,裴行舟年紀輕輕又身居高位,想給他說媒的人多了去了。


    可幾年前,給他介紹的好幾個小姐本來都要定了,卻都莫名其妙地要麽瘋了,要麽死了。


    我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啊,裴行舟,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肯定是想把我娶進門,成全了自己不計前嫌情深如許的美名,再順理成章的把我克死。


    「裴行舟,真是狡詐!」


    小桃捂住我的嘴,「夫人,話可不能亂說!……啊,您的臉怎麽都白了?」


    小桃連忙鬆開手。


    我喘了口氣,大手一揮說沒事兒,讓她去廚房催菜,說我快要餓昏了。


    小桃看我臉色實在太差,趕緊小跑著去了。


    在她的身影消失那一刻,我終於再也忍不住,拿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了出聲。


    低頭一看,白帕子上染了血,血是黑紫色。


    我知道,我沒多少時日可活了。


    27


    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說我膽子是最小的,隔壁的阿姐最愛拿鬼怪的話本子來逗我。


    阿娘也說,「念念膽子那麽小,以後難道晚上都不出門了?」


    我反駁,「為什麽不出門?我出門,肯定要裴行舟跟著我,有他在,我就不怕了!」


    「你這丫頭,還沒過門呢就說這些話。不知羞。」


    「羞什麽?不管再晚,他都會陪我的。」


    裴行舟那時話很少,滿身青澀的書生氣,鄭重地點著頭,說,「嗯,我會陪著念念的。」


    所有人估計都想不到,連一個螞蟻都不敢碾死的我,親手謀殺了我的丈夫。


    嫁去秦家的第一年,我知道木已成舟,我和裴行舟是再不可能的了。


    之後,侍奉公婆,伺候丈夫,無不盡心。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外麵看著溫文爾雅、總是一身病氣的秦靳,背地裏是個惡棍。


    他不能走路,便喜歡打斷別人的腿。


    不能人道,便強迫下人當著他的麵奸淫婢女。


    我是他的正頭娘子,他不能對我太過分,至少不能讓我身上留下明顯的傷,被旁人瞧到。


    於是,他開始誘導我和他一起吸銷魂香。


    銷魂香,不過是民間的俗稱,這種煙還有個更響亮的名字,叫萼煙,二十年前就被朝廷命禁止。


    萼煙容易成癮,我曾見過那些吸食萼煙數年的人,看著還是個正常人,實則內裏早就油盡燈枯,個個短命。


    我不從,反抗過很多次。


    直到,秦靳偷偷在我的茶水裏加了萼花粉末,持續了三個月,讓我在悄然無知的時候就有了癮。


    「現在,你也同我一樣了。」他笑得邪獰。


    兩年後,我在他床前,看著雙眼怒睜卻動彈不得的他,唇角微彎。


    「現在,你我並不一樣。你是死人了。」


    28


    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說濟州來的妖婦是九尾狐轉世,慣會迷惑男人心智,天縱英才的首輔大人被妖婦所惑,國將不國。


    但這種話隻傳了不到半天,就煙消雲散。


    裴行舟雷霆手腕,手下的人也會看風頭,抓了幾個嚼舌根的棄市之後,就再無人敢談論了。


    當朝陛下年幼,這天下真正握在誰手裏,誰心裏都清楚。


    但這事人人心知,也無人敢說,除了我那個隻會吃喝玩樂的蠢貨弟弟。


    我娘哭得快要昏死過去,說,「念兒,你快幫幫你弟吧,他被錦衣衛抓走了!那群人下手沒個輕重的,人落在他們手裏,不還得去了半條命啊。」


    我冷冷吐出幾個字。


    「他活該。」


    我尚且還沒借裴行舟的權勢做什麽,徐麟倒是進了京城後如魚得水,狐假虎威。仗著跟裴行舟要錢每次都能要到,喊裴行舟‘姐夫’喊得勤快,就無法無天了。


    不僅在賭坊公然以首輔小舅子自稱,言語間多有不敬聖上之意,行事比在濟州時還要囂張。


    徐麟調//戲民女,讓人家清白姑娘失了臉麵,回去後姑娘懸梁自盡,那家人把徐麟告上公堂,卻無人敢來抓他。


    我娘想要用錢息事寧人,那家人不依,她便雇了打手,把那姑娘的父親雙腿打折。


    後來,民憤難平,錦衣衛借徐麟失言之名,將徐麟抓了關進詔獄。


    我娘以死相逼,意思是,如果我不找裴行舟把我弟救出來,她就撞死在我麵前。


    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我娘眼裏,我到底算什麽。


    我撩開衣袖,露出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跡——


    「如果這樣呢?娘,你也讓我去嗎?」


    這些痕跡是我偷偷爬牆逃出去時留下的,但這時推給裴行舟,他反正也聽不到。


    「你知道的,裴行舟他恨我,我當初給了他那麽大的難堪,你當真以為他還愛我?他要娶我,不過是為了更好地折磨我罷了。」


    我娘愣愣地看著我身上的傷痕,眼圈紅了,「苦了你了,念念。」


    「所以,娘,你知道我去求他會付出什麽後果嗎?」


    「可是,可是……」


    我娘‘可是’了半天,還是哭著說,對不起我。


    又是要對不起我了。


    我聽這句話聽了很多遍了,放下衣袖,我聲音溫柔,「我知道了,娘,你去休息吧。」


    「那麟兒的事兒?」


    「我會處理的。」


    我站起身,「小桃,帶夫人去東廂房,好生伺候。」


    29


    次日夜晚,我去了裴行舟的書房。


    自從那次不歡而散後,我們就鮮少再交談過,這一次,也是直奔主題。


    他估計早就知道我的來意,看到我推門而入,也不驚訝。


    「是為了你弟的事?」


    我低眉順目走到他麵前,動作卻大膽,坐在了他腿上。


    「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


    我能感覺到他的心髒跳得很快,他卻蹙了眉。


    「沒想到,你對你家裏的事還那麽上心。」


    裴行舟問,「值得嗎?」


    我堵住他的唇,將所有的話語都封在唇舌間。


    紅燭高照,長夜寂寂。


    我在浪潮中翻湧,第二天醒來時身上如車馬碾過一般。


    我佯裝還沒醒,聽到身邊人淡淡的一句“別裝”,隻好睜開眼睛。


    「累。」


    我實誠開口。


    裴行舟墨發散落,清俊的眉眼如畫一般,帶著掩不住的鋒芒。


    他挑眉,「出力的明明是我,你哪兒累了?」


    我伸手去推他,「先讓我穿好衣裳再說。」


    裴行舟聞言便背過身去,態度出奇的溫和。


    有一瞬間錯覺,我以為回到了我倆還在濟州的時候,他對我百依百順。


    我抬著酸軟的手,穿好了衣裳,讓他回頭。


    晨光裏,女子的麵容如出水芙蕖,嬌豔欲//滴。


    裴行舟靜靜看了我許久,聲音微啞,「我曾想過這樣的畫麵,想了無數次。」卻從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境遇下。


    郎情妾意,成了一樁冰冷的生意。


    「說吧。是想讓我把徐麟從詔獄弄出來?」


    裴行舟說,「雖然他是被皇帝的人押走的,要毫發無傷地把他帶出來有些麻煩,但,也並不算太麻煩。」


    無非就是再加上一道“奸相”的帽子罷了。他早已習慣。


    我搖了搖頭。


    「我隻想求你,把我弟徐麟依法處置,不必再放他出來了。」


    裴行舟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我的聲音很輕,卻堅定,「他逼死一條人命,自然是要還的,至於我娘,包庇罪犯,雇凶打讓,也按律處置便是。」


    30


    我已經認清,在徐家,在我娘心裏,我不過就是供她們吸血的錢袋子而已。


    他們對我沒有半分親情,那麽我又何必困著自己呢?


    反正,我也活不長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也沒多久了。


    裴行舟問我,「不後悔?」


    我說不後悔,我幫他係上玉帶,整理衣襟,又在他袖口別了一株月寂草。


    裴行舟的身體僵了下。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對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裴行舟不自然地扭過頭,「你都知道什麽?」


    我問他,「你兩個月前就跟老夫人說要續弦,你說的那個續弦,是不是我?」


    裴行舟不說話,默認了。


    我歎了口氣,說,「何必呢,那麽大費周章。其實,你就算不計劃著讓秦家趕我出府,她們也不會坐視我分了家產的。」


    我哪有那麽傻,秦家給我羅織的罪名毫無錯漏,絕不是他們家那種腦子能想出來的。


    我剛被趕出來,恰好就碰上了裴行舟到濟州微服私訪,巧合太多,就不能再算巧合了。


    「上上個月,你每晚都來給我上藥,其實,我都沒睡著,在等著你。」


    「上個月,我吹風著了涼,你說著不許給我看病,讓我自生自滅。但晚上又讓小桃喂我喝了藥,還讓小桃說是她偷偷跑出府買的。」


    「就在五天前,裴大人,你終於想起來不能做得太明顯了。你讓外院的藍香到我屋裏來轉了一圈,看似耀武揚威,實則不小心說漏嘴,讓我知道這裏的後院不遠處種著月寂草,隻要翻牆就能找到。」


    裴行舟轉過身,「不要再說了。」


    「你知道,我牙疼的老//毛病總是好不了,而月寂草恰好就能緩解我牙疼的症狀。裴行舟,你真的很不擅長偽裝,你不知道嗎?」


    31


    裴行舟抿著唇,但澎湃跳動的心髒卻出賣了他。


    我從背後抱住他,指尖點在他胸膛,說,「你的心跳得太快,不說話也掩蓋不了。」


    「你……」


    男人的耳根爬上了一抹霞色,被我調笑,「怎麽,首輔大人被說中了太多,要惱羞成怒了?」


    裴行舟轉過頭來,表情確實氣呼呼的。


    然後,將他的所有情緒都化作一個洶湧的吻。


    裴行舟用力地咬了一下我的唇,又沒舍得咬破,「你既然知道那麽多,還要處處氣我?」


    「也許我真的對我亡夫餘情未了呢?」我歪著頭看他。


    「那你也要嫁給我,讓我瞧瞧,你對你那丈夫的情到底有多深。」


    其實我倆都心知肚明,我和他從未放下彼此。


    我是不爭氣,總是忍不住偷偷瞧他,被他抓包,他也忍不住,總忍不住偷偷來找我,還要裝作我不清楚的樣子。


    大家稀裏糊塗地過下去,本來還能裝個仇人,但這一晚過去,卻是裝不了了。


    裴行舟讓我在家等他,他去趟詔獄,處理徐麟的事兒。沒他點頭,誰也不敢去審徐麟。


    我點頭,說我會的。


    那麽多天以來,我第一次真正見到了裴行舟臉上的笑容。


    裴行舟輕輕在我臉頰上印下一個吻,珍而重之,“我很快就回來。”


    32


    丹陽長公主在難產而死的那一晚,曾問過裴行舟,問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接他那個心上人回京。


    裴行舟回答,到了合適的時候。


    長公主說,「能讓你那麽多年魂牽夢繞,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姑娘,你們之間或許有誤會,說開了就好了。真羨慕你還能見到她,而我卻永遠見不到我的那個他了。」


    裴行舟說,「公主定會無事,不必說那麽喪氣的話。」


    可宮裏的禦醫和最熟練的產婆都來了,也沒保下公主的命。


    長公主十六歲那年,女扮男裝從軍,愛上了和她同住同行的副官,兩人心意相通,私定終身。但造化弄人,副官死在一場意外戰役之中,而長公主那時已經有了身孕,在軍營遲早要被看穿。


    於是,她用了裴行舟金蟬脫殼的法子。


    長公主假死脫身回京,嫁給了副官的摯友裴行舟,裴行舟一直妥帖為她隱瞞著這個秘密,連母親都未曾告知。


    「我不能親眼看著這孩子長大成人了,就給他取個名字,單名叫‘言’吧。」


    丹陽死前,緊緊攥著和副官的定情信物,死後被裴行舟調包了屍身,根據她的意願,將她和副官合葬在了一起。


    她終於解脫了,可以去見她的愛人了。


    此後,裴行舟步步為營,精心謀劃,走到了為臣至高處的位置,終於大權在握,擁有了冒天下之大不韙也無人敢置喙的權力。


    33


    我答應了裴行舟乖乖等他,卻食言了。正如我小時候說會嫁給他,一輩子纏著他不放,最後也沒能做到。


    後院的竹林裏有一個狗洞,剛好能容納一人通過,我以前經常鑽狗洞偷偷去找裴行舟,現在瘦了許多,更是足夠溜走。


    兩個月後。


    我躺在海邊的一個小城的竹榻上,曬著日光,吹著海風,好不愜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骨頭縫裏又癢又疼,就算咬緊了牙根也無濟於事。


    我隻好伸伸手招呼旁邊的小姑娘,示意她幫我裝上煙葉。


    不是我懶,而是身體確實太差,動都不利索。


    我現在都完全想象不出來,和裴行舟待著的那幾個月,我到底是怎麽忍著沒吸一口萼煙的,隻能靠著香囊裏的萼花粉末解癮。


    小姑娘叫杏枝,十二歲,做事利落,是我花了一兩銀子雇來的。


    她裝好了煙葉,將細長的煙杆子湊到我唇邊,嘟嘟囔囔,「這個月的錢結了,那下個月呢?徐姐姐,我娘說明天不許我再來了。」


    我吸了口萼煙,勉強止了點疼,眯著眼睛問她,「為什麽?」


    「她說,你們這些吸萼煙的,最後都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讓我少碰。」


    「你娘說得對。」


    「那你還吸?」


    「我自甘墮落唄。」


    杏枝被我噎的說不出話,好半天,說,「可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被她的話逗笑了起來,被嗆了口煙霧,杏枝連忙拍著我的背給我順氣。


    杏枝問我,「徐姐姐,你能不能接著給我講後來那小娘子到底去哪兒了呀?真不見她那情郎了嗎?」


    「她都快死了,還見人家幹嘛?你不是說煙鬼就沒一個好的,死了的煙鬼更不值得同情了。」我幽幽地吐出一口煙霧,說,「當然是死遠一點最好了,沒人傷心。」


    「你說話可真不中聽。」


    杏枝氣呼呼地扭過頭,「難道這小娘子走了,人家就不傷心了嗎?」


    杏枝正處於對萬事都好奇的狀態,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她就纏著我問好多問題,問京城怎麽樣,京城的人是不是都會發光。


    我後來被她問倦了,就開始給她講故事。


    老套的故事講完了,就講我和裴行舟的故事,反正這偏僻小城裏無人認得我,而我,也確實需要一個由頭來紓解。


    嘴巴不閑著的時候,心就沒那麽空了。


    淮城在雍國東南,炎熱多雨,沒一會兒天就黑了。


    我抱怨,「這天氣真差,我最討厭下雨了。」


    「那你幹嘛要來我們淮城啊?」


    “因為,有一個人曾跟我說,海上的月亮很漂亮。我想來看看。」


    十七歲的裴行舟,帶著我坐在屋簷上看圓月。


    他說,「在海邊看月亮的話,會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所以,我就來了。


    「你說,今晚能看到滿月嗎?」我來這兒快一個月了,就盼著滿月,可天公不作美,總是瞧不著。


    杏枝不說話,嘴巴張著,愣愣的。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一道修長清瘦的身影。


    裴行舟衣角染了泥,神情疲倦,眼底滿是血絲,但這也掩不住他周身的氣度,像是神仙人物。


    34


    逃跑總被抓包這件事兒,確實尷尬。


    我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他到底是怎麽那麽快找到我的。


    裴行舟說,“阿言告訴我,你說過要帶他去海邊撿貝殼。”


    我歎了口氣,看到他身後的小團子,小團子飛奔一樣撲向我,我一個沒穩住,被裴言撲倒在地。


    然後沒了意識。


    我能感覺到有很多人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卻怎麽也睜不開眼。


    再次醒來是七天後,裴行舟守在我床前,眼下滿是烏青。


    我睜開眼看到外麵圍著的一圈大夫,渾身針紮一般地疼,沒有力氣。


    裴行舟眼底恢複了一絲神采,「念念。」


    「你都知道了。」


    「嗯。」


    「你就不問我是怎麽染上的煙癮。」


    「我會陪你戒的。」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地在上麵吻了一記。


    裴行舟說,「大夫說你身上的骨頭脆,不能用力,你要是還想跑,就等身子好了再跑。」


    「我哪兒敢。」


    「我倒是希望你敢。」


    裴行舟虛虛地擁著我,不敢將一絲重量加在我身上。


    他的聲音有一些抖,我聽了心裏堵得慌,故作輕鬆,說,「你幹嘛啊?我都沒哭呢,你倒是要哭鼻子了。」


    「念念,我會把你治好的。」


    「嗯。我信你。」


    常年吸食萼煙的人,無一例外都是短壽而亡,


    但,我想給他個希望。


    裴行舟連著好多天沒怎麽合眼,我有時候都開玩笑說怕他走在我前麵。


    他向陛下告病,走遍各地帶我遍尋名醫,直到我就算被抱著也禁不起折騰,再也不想喝那些比膽汁還苦的湯藥。


    我對他說,停下吧,就在這裏。


    裴行舟聽我的話,不再奔波,隻是每日進出的大夫還是流水似的換,仿佛沒有盡頭。


    裴行舟讓人在我的房間加了書案,白日裏,他在我這裏處理政務,調遣官員。隔著一道竹簾,我能看到他在批折子,聽著筆尖落在紙張上的聲音,就安心了。


    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有時過了很久也不會醒。


    某天朦朦朧朧聽到有人在交談,嘰裏咕嚕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嫌吵,蒙起蓋頭把自己裹在被窩裏。


    耳邊傳來裴行舟的聲音,說,「念念,別睡。」


    我勉強撐起眼皮,看到個花白頭發的老道士,那道士看了我就笑,對裴行舟說,「這可是命數,首輔大人可確定了?」


    裴行舟點了頭,沒有絲毫猶豫。


    我想開口問他們在說什麽,卻被老道士的拂塵擋住視線,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35


    確實蹊蹺,從那一天起,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過了兩個月竟然都能下床走動了。


    裴行舟像年少時那樣督促我念書、曬太陽、活動筋骨,還讓我和裴言一起晨起跑步。


    「爹爹,她跑得還不如我快!」


    裴言最喜歡和我這個病秧子比,也最喜歡跟他爹告狀。


    「爹!她又想找煙葉子了!」


    我訕訕地收回手,嘴硬道,「沒,我沒要吸,我隻是想聞聞。」


    裴行舟把我藏的香囊翻出來,沒有責問,


    「對不起,念念,再忍一忍好嗎?」


    他那樣溫柔的聲音,那樣出色的樣貌,捧著我的臉對我這般說。


    我就暈頭轉向地答應了。


    就算骨子裏像是百萬隻螞蟻在咬,我也甘之如飴地著了他的套。


    隻是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我把自己胳膊上抓得滿是紅痕也止不住癢,裴行舟便牢牢禁錮著我,讓我咬他的手。


    我嘴裏嚐到血腥氣了,他便撫著我烏亮的發,溫聲說,「念念真乖,」


    逗小孩兒似的。


    我和裴言一起被他養著,真真像是重活了一遭。


    我從濟州城最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成了世人鄙夷的秦夫人,又回到他身邊,做回他的“念念”。


    在我和裴行舟待在一起的第二個秋天,我燒了一直伴著的素蘭香囊。


    我徹底戒了萼煙的癮,再也不需要飲鴆止渴了。


    次年春天,我嫁給了裴行舟,以三媒六聘、十裏紅妝之禮。


    36


    當上首輔夫人的日子還算清閑,我的身份水漲船高,還被皇帝賜了誥命。


    雖然名聲還是那樣,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還是比較滿意大家給我想象的人設的——傾國傾城,嬌媚過人,吹一口氣就能迷得男人沒了魂。


    隨著我和京城那些貴夫人們走動越來越密切,我的故事更加飄渺傳奇。


    都說,首輔夫人不僅會勾男人,還能勾女人,勾得那些個尚書啊侍郎啊的夫人都往她房裏鑽。


    連一開始最反對我進門的裴老夫人都鬆了口。


    其實,哪有那麽玄乎,不還是裴行舟拉著我在老夫人門前跪了一夜,敞開心扉把所有事兒都說清了,老夫人才變了態度。


    至於其他夫人們,那是一窩蜂來問我是怎麽把裴言這個出了名的小魔頭教得彬彬有禮的。


    我很熱衷於分享,最後連裴行舟都來說,「請夫人不吝賜教。」


    我莞爾一笑,說,「不需要我教,阿言當然會在外麵表現得很乖啊。」


    「為什麽?」


    「他裝的。」


    「……」


    裴言和裴行舟長得不像,但性格還真像,慣會當麵一套背地一套。


    在外端方有禮,回了家就愛耍無賴。


    不對,好像這爺倆都隻喜歡對我耍無賴。


    我冷哼,「不知道的還以為阿言真是你親生的呢,脾氣都那麽臭。」


    裴行舟怔了下,「你怎麽知道的?」


    「還需要說嗎?」


    我勾了勾手指,「靠近些,我告訴你。」


    裴行舟照做,俯下身來。


    我靠在他肩上,溫熱的吐息灑在他耳邊,不意外地看到他紅了一片的耳根。


    「那天晚上,你都找不到地方。」


    「徐念!」


    我趕忙逃走,被他拽住,往後跌倒在他懷裏。


    帷帳一拉,裴行舟的聲音咬牙切齒,「既然記得那麽清楚,不如再親自試試。」


    「唔——」


    37


    日子過得四平八穩,也不知道裴行舟到底抽什麽風,非得天天伏案寫東西。


    起初,我還以為他是處理公務,還納悶起如今海晏河清,也沒聽說邊境有犯,怎麽裴行舟還越來越忙了。


    有次實在按捺不住,偷瞄一眼。


    嗬,首輔大人居然還寫起來話本子了,還是以我和他為原型的話本子。


    我揶揄他,「哎呀呀,首輔大人那麽有閑情逸致。」


    「我是不想有些人總說你。」


    一個月後,京中忽然火了一本名叫《濟州記》的話本子,文辭優美,情節動人,最重要的是這怎麽看怎麽像當朝首輔和他新夫人的故事,一時間口口相傳。


    裴行舟假模假樣地命人查抄了一批話本子之後,京中百姓確認了,這必須是真的。


    不然官府怎麽那麽大反應?


    於是,我逛街市的時候總能聽到有人討論——


    「聽說了沒?裴府那位在宮裏可受寵了,太後娘娘成天召她。」


    「按說丹陽長公主是太後親生女兒,太後應當不喜她才是,如今這般態度,可見那位娘子還真不是凡人。」


    「至少肯定不是以前傳的那般,


    「肯定和《濟州記》裏寫的一樣!」


    ……


    裴行舟牽著我的手走過街市,我嘴角的笑越來越深,快要藏不住,最後實在忍不住笑出聲。


    到處都被人誇的滋味,太好了。


    裴行舟挑眉,說,「就這點出息。」


    我美滋滋回,「是呀,我就這點出息,你還不是離不開我。」


    38


    許多年後的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那天,那老道士到底和你說了什麽?」


    「他說,世間萬事皆有定數,想要得到什麽必先拿一樣東西來換。所以,他問我,願不願意用我一半的壽數還換取你的性命。」


    我睜大眼睛。


    裴行舟說,「我答應了。」


    我好久說不出話來,抱住他,聲音悶悶地。


    「真不知道說你是全天下最精明的人好,還是說你是全天下最傻的人好。」


    裴行舟輕輕捏了捏我的耳垂,說。


    「我隻是你的人。」


    之後的日子裏,我掐著手指算壽數,心想就算裴行舟本來能活到百歲,分一分,我倆也就剩不到二十年了。


    可我等啊等啊,最後都等到裴行舟告老還鄉,和我一同回到濟州城了,也沒見他或者我有什麽問題。


    我倆閑時摘槐花,做青團,還回了趟淮城去看海上的月亮。看到杏枝嫁了個好人家,幸福美滿。


    最後還是被裴言催著回了家,倭寇作亂,臨海的地方戰亂頻發,他如今是統管三軍的大將軍,成天忙得腳不沾地,戰功赫赫。


    -


    偏僻的小城裏。


    老道士正領著小徒弟悠哉悠哉地回道觀。


    小徒弟纏著問,「師父,你果真給他們換了壽數嗎?」


    「怎麽可能。世人壽數早已定論,非人力能為。」


    「啊,那他們最後怎麽樣了?」


    小徒弟隱約已經猜到這故事的主人公,估計就是《濟州記》裏的人了,所以盼著想知道真是結局。


    「自然是長命百歲,福壽綿延。」


    「那你當初幹嘛那麽說啊?」


    「嘖。」


    老道士在小徒弟頭上敲了一記,“我不那麽說,人家能拿那麽多錢給我嗎?有多大能力拿多少錢知不知道?」


    「多大能力不都是你吹出來的。」


    「討打!」


    小徒弟捂著頭,落荒而逃,嘴角咧開。


    嘿,真好,他看的話本子裏的人得到了圓滿結局,他心裏也像浸了蜜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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