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長大的,自有記憶以來,他一直在流浪,從這個鄉到那個鎮。至於曲這個姓,他也隻隱約記得,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遺棄他的人說的。


    也就是說,他隻記得自己姓曲,至於名字叫做什麽,他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為了活下去,他什麽活兒都幹過,任何鄙視的眼光、難聽的話語,他全都承受過。


    臉上那道駭人的刀疤,正是在芙蓉鎮做工時給劃傷的。


    那年他才十四歲,那富商女兒硬說他弄壞她的玩具,不但招來一陣毒打,更在管家的錯手下,劃下這致命的一刀。


    當下,他血流如注。


    那富商老爺乍見他一身鮮血,擔心會鬧出人命,竟把心一橫,命人將他給轟出門……


    那一刀差點要了他的命,幸運的是他命不該絕,遇見了四處雲遊救人的馮至庸,也就是明覺師父,這才撿回一命。


    命是給救回來了,可那刀傷著實太深,加上診治得遲了些,導致那赭色刀疤一輩子都留在他臉上。


    至於他一身深不可測的功夫,則又是另一段奇遇。


    他天生是個練武奇才,而這特性讓人稱怪俠的江不韋看中他,執意收他為傳承衣缽的弟子。因此,他得了江不韋的真傳,甚至更是青出於藍。


    而因著他臉上的殘缺,江不韋替他取了個名——殘郎。


    ※※※


    從回憶的洪流中驚醒,曲殘郎隻聽得明覺輕籲了口氣。


    “馮飛那小子還好吧?”


    “好得很。”


    “他還在氣我?” 明覺挑起眉問。


    “如果他知道你把書送給別人,我想他會更氣。”曲殘郎似笑非笑地睨看他。


    “唉!那小子……”明覺搖搖頭。


    馮至庸年少時也曾輕狂,得罪不少人;妻子死後,他帶著惟一的兒子馮飛浪跡天涯,躲避仇人的追殺。


    得知江不韋要收曲殘郎為徒,他二話不說地也把親生兒子丟給人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到曲殘郎和馮飛學成下山,再找到他時,醫狂手竟變成了個光頭大和尚!


    “當初將他丟給江不韋,是希望他能習得一番武藝,以免日後若遇見仇家時沒法兒防身;至於我當和尚這事,也是想避開那些追殺我的人,沒想到……”


    “沒想到剃頭剃上了癮,當和尚當出心得來了?”曲殘郎反唇相譏。


    “也不盡然。” 明覺慎重地說,“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找到個衣缽傳人。”


    “找到了嗎?”


    “你不是瞧見了嗎?”


    曲殘郎不語。他不隻是瞧見了,還看得一清二楚。


    那驚人的絕色……哼!一抹冷鷙的笑勾上他的唇角。


    那精致嬌粉的容貌,不更凸顯出他的殘缺醜陋嗎?活像是仙女與……地獄鬼魅。


    “她是誰?”


    曲殘郎脫口而出的問題,不隻明覺嚇一跳,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明覺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緩緩道出:“芙蓉鎮長玉彬的女兒,玉。”


    ※※※


    竹兒自從萬福寺回來後,就一直覺得玉家怪怪的,丫頭、奴才們一堆一堆地交頭接耳,個個臉色異常。


    “春喜。”她忍不住拉了個人問,“府裏出了什麽事嗎?怎麽大夥兒像大禍臨頭似的。”


    “你不知道嗎?”名喚春喜的丫頭瞪大雙眼問。


    竹兒搖搖頭。


    “出大事啦!”春喜低聲嚷道,左右探了探頭後,把竹兒拉到一旁角落,“聽過殘風寨沒?”


    竹兒側頭認真地想,“殘風寨?殘風……哦!”


    “小聲點兒!”春喜連忙捂住她的嘴。


    “就是那些專門打劫富家的強盜是不?怎麽啦?”


    “怎麽啦?他挑中咱們玉家了!”


    “啊!你說的是真的嗎?”竹兒一時之間也反應不過來。


    “騙你幹嗎?今天一大早,一個凶神惡煞似的男人硬闖了進來,丟下一封信之後,又大咧咧地走了。老爺一看那封信,嚇得兩眼一翻,差點暈了過去。你猜那信裏寫了些什麽?


    竹兒嘟起嘴又想了想,仍是搖搖頭。


    “唉,你還真蠢!難不成裏頭會是裝著銀票嗎?傻丫頭,那是道催命符呀!”


    “呀,好姐姐別嚇我呀!”竹兒驚怕地揪住領口,一張圓臉慘白。


    春喜懶得搭理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看,這玉家的差事恐怕是做不久了,聽說殘風寨的人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要是收到催命符不給錢,那麽他們就會派人來取命的。”


    ※※※


    “小姐,你說怎麽辦?”


    竹兒嘰嘰喳喳了一整晚,直在玉練字的桌前踱來踱去的。“要是老爺不肯付錢,那咱們該怎麽辦?”


    玉被她轉來轉去身影給搞得頭昏,也沒有什麽心情練字。


    “放心吧,他會付的,再怎麽說,生命遠比財富來得重要不是嗎?”


    “可是小姐,是一萬兩黃金哪!”她一輩子——不!兩輩子也賺不了這麽多錢。


    “的確是很大的一筆數目,不過還難不倒芙蓉鎮的第一首富。”玉小心翼翼地將今天才得到的兩本寶貝書收好。


    一萬兩黃金或許會讓她爹心疼很久,但若是與失去性命相比,這些錢也就顯得微不足道。


    “也對……”竹兒一張圓臉這才露出和緩放心的神情。


    玉輕啜一口溫潤香純的茶,讓那微熱的液體恣意地在胸腔內流攪。


    她並非無情之人,隻不過對於那個十八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的親爹,能有多少情感?


    或許是積壓在內心的怨念極深,當她想到玉彬在慶祝玉琦生辰、大擺宴席之際,突然收到殘風寨催命符時的表情,心底竟有一絲絲的快感。


    竹兒替主子收拾著桌上的字帖,又開始自言自語:“小姐,你還記不記得齊訊,齊表少爺?就是那個老爺的二妹,您親姑母的兒子?”


    玉略微回想了下,隱隱約約地在腦海中勾出了個模糊的影子。


    齊訊……哦,她想起來了。


    印象中,是有個長相白淨斯文的表哥,十六歲那年,玉柏曾經領著他偷偷爬進樺煙別館。


    他確實的相貌,玉老早就忘了,其實應該說她根本沒放在心上過。


    會想起他的原因,是他那雙在瞧她時總是刻意抑斂的灼灼眼眸。


    半大不小的十六歲,玉哪懂得什麽情愛?她隻當齊訊是對這個素未謀麵的表妹好奇罷了。


    說是親姑母的獨子,玉也清楚得很,這個姑母可從不曾承認有她這個侄女。


    她打從心裏地輕賤玉,隻因為娘親是婢女出身,所以她看不起體內混血統的玉。


    “他們從南京來了?”


    “是啊,聽說這回要長住些時日呢。”竹兒答道。


    “喔。”看來玉家又要熱鬧好一陣子了。


    ※※※


    華麗的大廳上,玉彬神情灰敗地來回踱步,一旁坐著的婦人華服貴氣,婦人身旁還站了個年輕男子,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


    “大哥,那群盜匪不就是要銀子罷了,咱們玉家還缺這個嗎?給他們就是了。”


    “展芳,你剛從京城回來,對殘風寨是一點也不了解,他們……唉!”


    玉彬很難向遠嫁的妹妹解釋,殘風寨不是她想象中的普通強盜。


    “舅父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或許說出來,甥兒和娘親可以幫得上忙。”齊訊以為玉彬是在煩惱銀子的事,便自作主張地開口問道。


    玉老爺的臉色明顯地露出不悅,“訊兒,你難不成以為我會拿不出銀兩來嗎?”


    “大哥千萬別誤會訊兒,他絕對沒那意思。”玉展芳一臉笑意地安撫他,暗地裏向兒子使了個眼色,“咱們玉家是什麽樣的大戶?區區的一萬兩黃金,大哥是不放在眼裏吧?”


    玉彬本就是個喜歡聽甜言蜜語的人,聞言,臉色才略微和緩。


    玉展芳接著說:“訊兒的意思是,既然金錢困擾不了大哥,那您究竟在煩些什麽?”


    “殘風寨那夥人不是尋常盜匪,不是銀子就能解決的,他們……”


    “老爺!”一名藍袍小廝慌忙地跑了進來。


    “該死的奴才!沒見到我和你家老爺正在商量事情嗎?”玉展芳華罵道。


    小廝連忙跪下,抖著聲音說:“奴才知道,可是……”


    玉展芳還想再罵,卻被玉彬伸手阻止。她心想這家不是她做的主,隻好作罷。


    “有事快說!”玉彬喝道。


    “是……門口……殘風寨的人來了!”


    “什麽?”


    玉彬頓時感到渾身的血液瞬間被抽幹,他煞白著臉,“快!快請他們進來。”


    “是……”


    小廝這才回過頭,身後一群高頭大漢已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哪敢讓玉老爺久候。”數人之中,走出一名謙朗男子揚笑著說。


    玉彬隻瞄了一眼,便驚訝地低垂下頭。


    這些人哪裏像盜匪!要不是居中那名渾身布滿凜冽陰鷙氣息的縛麵男子,和傳言中殘風寨主的模樣相符,他還以為這群人是那些閑暇無事、出門閑晃的公子哥們。


    像是已經看慣了訝異的表情,褚溯方的笑意未改。


    他踩著輕鬆的步履,若無旁人地走到本是主人該坐的上位,仿佛故意似的,用他手中的羽扇刻意地在椅墊上打了打。


    玉彬悶著一口氣,臉更是憋得漲紅;因為褚溯方的動作,根本是在暗示他的坐椅對他們來說還嫌髒。


    收起笑意,褚溯方恭敬地向縛麵的黑袍男子作揖,“大哥!”


    一直未發一語的曲殘郎,有如君臨天下般,在眾人的注視下向前坐定。


    “玉老爺,我大哥今日來訪,是想問問您可有收到殘風寨的帖?”


    “有……”


    “那麽,玉老爺對三日之後的約定……沒問題吧!”褚溯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也就表示沒有商量的餘地。


    “那……沒有問題。”


    “那……”


    “溯方。”褚溯方正要開口,一直保持沉默的曲殘郎,卻突然開了口,“我突然改變主意,不要那一萬兩的金子了。


    褚溯方一群人雖然有些驚訝,可沒有人站出來說什麽。


    曲殘郎的話確實讓褚溯方疑惑地頓了下,隨即又恢複笑臉迎人,“大哥不要銀子,要啥?”


    麵具下的冰眸犀利地直盯住玉彬。“芙蓉鎮人人都知道玉鎮長有個寶貝獨子。”


    “是……”


    “那女兒呢?”


    “—……一個。”玉彬想也沒想地回答,他早忘了還有玉這個女兒的存在。


    一抹殘酷的冷笑漾上曲殘郎的唇畔,“聽說令千金才貌出眾,乃人間絕色。”


    “不……”玉彬但覺寒意躥人心窩。


    “溯方,一萬兩黃金就當成是給玉老爺的聘禮,三天以後,曲某人命人前來迎親。”


    沒有讓他有說話的機會,曲殘郎立刻起身往門口走去。


    “寨主……” 玉彬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敢出聲喊他。


    曲殘郎停下腳步,但未回頭。


    “寨主,我求您高抬貴手,多少黃金我都願意奉上,隻求您放過小女,我就這麽個閨女……”他隻差沒有跪地哀求。


    曲殘郎回過身來,綻出如鬼魅般古怪的笑。


    玉彬嚇得一身冷汗,往後退了數步。


    曲殘郎慢條斯理地道:“玉老爺,你玉家三代都是芙蓉鎮的鎮長吧?”


    玉彬打著哆嗦,一句話也不敢說。


    曲殘郎驟然冷下臉,“三天後,玉家小姐若沒上花轎,芙蓉鎮一天就會死一個人,身為鎮長……你可要仔細地想清楚。”


    撂下狠話,他大步邁出玉府。


    ※※※


    “不嫁,不嫁!打死我也不嫁。”玉琦哭腫著眼,不依地叫囂。


    “老爺,你是瘋了不成?怎麽能讓咱們的女兒去嫁那惡賊?你這麽做,不等於是毀了她一輩子嗎?”玉夫人邊摟著玉琦安慰,一邊還不忘數落丈夫。


    玉彬早疲累得無法再解釋,整個人幾乎是癱在椅子上。


    倒是玉展芳開口說話:“嫂子先別生氣,實在是那惡賊太可怕,竟然以全鎮人的生命作為威脅;要不,誰舍得把環兒嫁給那種人啊!”環兒是玉琦的小名。


    “老爺,你難道不能說句話嗎?”玉夫人氣極了。


    其他人的性命算什麽!她隻在乎自己的女兒。


    “我……”


    “訊哥哥。”玉琦胡亂地抹去淚痕,掙開玉夫人的懷抱,轉而投向齊訊。


    “玉琦表妹,你這是……”齊訊被玉琦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訊哥哥,你救救環兒,帶環兒走,咱們去你京城的家,那兒是天子腳下,殘風寨的盜匪是不敢亂來的。”玉琦哭著求道。


    打從第一眼見到齊訊,她就陷人無法自拔的愛戀之中,正打算要求爹娘做主時,竟聽到那晴天霹靂的噩耗。


    玉彬夫婦讓玉琦的大膽言行駭住,怔愣得說不出話來。


    玉展芳倒是顯得不慌不亂,事實上,玉琦的話正中她下懷。


    齊家的財產早讓她那不成材的丈夫敗光了,這回她要齊訊同她一道回來,就是打算慫恿大哥把玉琦嫁給齊訊。


    她打的如意算盤是,玉琦是大嫂唯一的女兒,而玉柏雖然是大哥的獨生子,但大嫂可不是省油的燈,絕不會甘願把偌大的家業拱手讓給小妾生的兒子。


    想來,那玉家的家產,最後定是落在玉琦身上,那不也等於落在她手裏了嗎?


    “大哥,環兒說的也不無道理,不如咱們先讓他們小兩口成親,再舉家遷到京城去。想必那殘風寨再凶狠,也不敢跑到那兒撒野。”


    “是啊、是啊……”玉夫人和玉琦同聲附和著。


    玉彬氣得咬牙,“你們真是一群沒腦袋的笨女人!現下四處兵荒馬亂的,什麽天子腳下不敢撒野?那些官爺都自顧不暇了,哪還顧得了咱們!”


    那殘風寨的手段毒狠,單是聽傳聞就夠可怕了,他可不想親身經曆。


    “那該怎麽辦才好?說什麽也不能讓環兒去嫁那種禽獸呀!”玉夫人說著說著,便和女兒抱頭嚎陶痛哭起來。


    玉展芳心念急轉,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大哥,既然非嫁不可……不如咱們找人代嫁如何?”


    “代嫁?”


    “是啊,找個女的替環兒嫁過去。”


    玉彬躊躇了一會兒,“隻有三天的時間,上哪兒去找適合的人選?又得找個曉得咱們家情形的女孩兒,以防被識破,而且還得有幾分姿色。”


    玉展芳知道大哥已被她說動。“大哥,我記得你不是還有個女兒,叫……對了,叫作玉是嗎?”


    “玉?”是啊,他竟然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


    “娘,你瘋啦?玉表妹也是舅父的親骨肉。”齊訊低嚷道。


    “玉……她會肯嗎?”玉彬哺哺自語。


    “舅父?”齊訊難以置信地瞠大雙眼,心陡地已涼了一半。


    舅父一家人聽信道士之言,將玉表妹孤伶伶地丟在樺煙別館,十多年來不曾聞問便罷,如今竟狠心地要她代玉琦出嫁!


    玉展芳沒忽略兒子心痛的神情,她知道兩年前回玉家時,玉柏那小子常背著大人,偷偷地和齊訊溜進樺煙別館,不拆穿還當沒看見,一來是想也不是啥大事,二來是擔心嫂嫂會因此而對兒子有偏見。


    使了個不悅的眼色,玉展勞轉身對大哥說:“妹子我有辦法讓她心甘情願地代嫁,不過你得演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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